“早就不是軍官了,秦司馬自入京之后,曾為鐵廠督辦,又掌軍器監,大軍出征之時又任錢糧輜重支應諸事。”霍啟明說道,“這等干才,如何不能重用之?”
“畢竟資歷尚淺,似乎如今也才三十二三歲光景?”蘇崇遠不為所動,“可以授其為營州行臺長史,協理政務。若其考績卓異,再予擢升,如何?”
霍啟明不服欲辯,郭繼恩連忙阻住他道:“蘇相老成之言,咱們便依蘇相這般處置。秦司馬既有干才,則必能脫穎而出,不必急于一時也。”
“好,那就先為都督府長史。”霍啟明忍住怒氣,“某這就知會吏部。”
從政事堂出來之后,霍啟明依舊忿忿:“生怕咱們將楚信章調回京師么?”
“不急,楚都使留任營州其實干系不大。”郭繼恩平靜說道,“再者盧公處事公正,秦義坤任職督府,一樣也能放手去做事。咱們眼光不妨放長遠些。”
“好,這回我就聽你的。還有,那個乞仲烈雄,年后也該調入京師了。”
“可。”郭繼恩想了想道,“我要去御史臺,你與我同去么?”
“不去,這干西京來人,如今我瞧著心煩。”霍啟明擺擺手,“回宅逗弄兒子去也。”
于是郭繼恩便獨自從左清門進了皇城,又轉入御史臺大院,直至周思忠理事的二堂之內。
時近散值,御史中丞周思忠正在讀著郵報,見到郭繼恩進來,他便問道:“聽說有人已經向官府申請,要辦一份商報?”
“如今商業興旺,百姓們確有需求,譬如各處物產行情,工價,郵驛情形等。”郭繼恩自己坐下道,“這民辦商報,也算是應運而生了。”
“瞧來似乎并無不妥之處。”周思忠對新生事物一直很感興趣,他放下報紙問道,“都帥今日何以有暇來此也?”
“倒是有件事情想要請教中丞。”郭繼恩瞅著周思忠問道,“那劉冀既已下獄多日,憲臺為何不催促大理寺與刑部,早日審之?”
“此事乃是霍參政遣人知會下官,晚些參預。”周思忠告訴他,“參政有言,劉冀之事,多半由御史宣萬紀慫恿之。宣御史身后,則不是至尊,便是長公主,此事若是揭開,大家面皮上都不好看。”
“小心過甚。”郭繼恩微微皺眉,“尤其不該令劉冀死在獄中。”
“其人既有死志,便是終日防范,也能令其覷著時機。這個是無可如何之事。”周思忠打開茶盅,見茶水已涼,又放下來,“再者,下官既為御史之長,亦有避嫌之處。”
“御史中丞者,外糾百僚,內領言官。”郭繼恩瞅著他道,“中丞既為憲臺首官,對這些個御史們,確有督察之責也。”
“某也只能審觀其刺彈案章,加以揀選批語,下屬平日舉動,并無多少可約束之處。”周思忠心平氣和解釋道,“臺院殿院,各有職分,四處巡視,若無緊要之事,至多不過來下官處應卯而已。”
郭繼恩瞅著他不說話,周思忠便坦率說道:“燕京官職場中,武將者,皆都帥腹心忠勇之輩,又四處征戰,不預朝中諸事。文官者,如今咱們這些西京、中州等處所來之人,多踞高位,各有心思。燕地舊屬,或覺進路被塞,心有不滿,然而畢竟職事在身,不敢懈怠。惟有宣、劉,及鄒秀、楊典等人,既非燕鎮舊人,先前在西京亦無倚靠,都被中書省安置于御史臺內,列位言官。”
“中丞說得極切。不過你做這憲臺之長,卻是郭某的意思。”郭繼恩解釋道,“并非冷落旁置之意也。”
“下官自然明白都帥的用意。”周思忠拈著胡須微微一笑,“下官今日說的是這些個侍御史們。御史者,既為言官,以監察為責,書至于上位者案前,才可糾刺不平。如今至尊但垂拱而治,不問政事,這些言官們于是無處可以用力。其間雖有楊御史這般自請往邊地,立下奇功者,自然也難免會有人,另起別樣心思。”
“若能令樞密院、中書省兩處,都還政于天子,則他們在朝中之地位權勢,就不可同日而語了。”郭繼恩笑了起來,“這等說來,劉冀等人之行事,倒也合乎情理之中也。”
“以咱們瞧來,此為以卵投石不自量力。他們自己未必不以為是虎口拔須、龍頭鋸角之壯舉。”周思忠也笑了,“此事說徹,根子其實依然在都帥身上。”
“愿聞其詳。”
“都帥虛立天子,而分權于樞密院政事堂等處,自己則獨操兵柄。未知都帥之志者,自然目之以魏武、司馬氏,或宇文夏州之儔。若有依附無門者,自然會別有圖謀。司馬代曹之時,不是就有許多人不愿從之么。”
郭繼恩輕笑一聲:“以行跡論之,似乎確然。則周中丞以何視之郭某也?”
“若都帥果有替代之意,又何必將咱們這些人都救至燕京來?”周思忠也笑了,“再者,都帥大可以中書令兼掌樞密院,如此則朝政獨斷之,他人何可置喙!如今都帥以政事堂交付西京老臣,足見心志矣。”
“中丞的確目光如炬。不過蘇相、王相等,有意以劉冀之事另做文章,以中丞之見,此為何故?”
“似都帥這等人物,從來少見,蘇相等自然不明白都帥所圖為何。”周思忠替他分析道,“幾位宰相之用意,無非是冀求政事堂不被樞密院壓住一頭。不管是還政天子,還是分割兵權,皆是為此。”
“明白了,多謝中丞指點。”郭繼恩起身抱拳致謝。周思忠卻覷著他道:“其實都帥還不如索性再兼一個中書令之頭銜,處置朝政,豈不順當。”
“萬萬不可如此。”郭繼恩笑著搖頭道,“某若果真兼了宰相,軍務民政俱掌,只消過得一二載,你瞧那些軍漢不會將一件皇袍獻上來?到得那時,某要想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正所謂,身不由己。”
“倒是元帥見識深遠。”周思忠也站起身來,“只是都帥鐵了心不愿做這天子,則劉冀之事,也就在所難免了。”
郭繼恩笑了笑:“郭某也給周中丞一條建議,想要天子理大政,那是斷無可能的了。可是,不還有議政院么?”
周思忠聞言一愣:“議政院?”
“不錯,就是議政院。”郭繼恩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告辭轉身而出。
他領著唐應海、陸祥順兩個出了左清門,突然又轉頭問道:“今日可是我那六弟,告假從南苑大營回城了?”
“這個小的們如何知道?”唐、陸兩個都笑了。
燕州軍第三師譚宗延部返回海津軍營之后,很快又接到樞密院急令,移駐至燕京城南面之南苑大營。接到妹妹的書信之后,正想著抽空回城去瞧瞧的該師第一旅營監郭繼蛟,便向上官告了假,騎著馬從麗正門進了燕京城。
他進城之后并未直接趕往明時坊郭宅,而是轉頭進了積慶坊東面的安福坊。聽說,段克峰段團練,已經在此地購置了一套住處。
這里有一處三層樓的屋子,很長的住宅樓。樓前是一片寬闊的水泥地面,幾個孩童在路燈下嬉鬧玩耍,場院的盡頭下坡過去是一幢抹著白灰的瓦房,上面刷著兩個大字:公廁。房子兩頭都開有門,分別寫著男女二字。這便是這棟住宅樓所配備的茅房了。
幾個歸家的婦人好奇地打量著郭繼蛟,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堅決地上樓,沿著二樓的長廊慢慢走著。然后他停下了腳步,面對著的這座門邊,有一個小小的竹牌,上面刻著“軍屬”二字。
想必就應該是這里了。
他正在沉吟,身后傳來一個細細的女聲:“這位軍爺,請問是要找誰?”
郭繼蛟連忙轉頭,身后不遠處的走廊之中,一個二十出頭的高挑少女,她應該是才從浴館沐浴回來,頭發還濕漉漉的,手里抱著一個小木盆,里面盛著衣物。這女孩一身衣衫并不如何華麗,但是整潔干凈,她眼神清明,容貌秀美,微微帶著警惕之色。
郭繼蛟抑制住劇烈的心跳,抱拳問道:“可是段靈蕓段小娘子?咱們是見過的,某是燕州軍提尉官郭繼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