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出降之事,來得太過突然,中書省也被弄了個措手不及。三位宰相連夜商議,王行嚴很是不滿:“瑞鳳郡主,乃是王某解救入京,如今卻要搶了她的婚期,這不是欺人太甚么。”
執筆中書令蘇崇遠拈著胡須,心平氣和:“事已至此,咱們不能不辦。總歸這是長公主,確為一件大事。如今離年節已經不遠,吉日、儀仗、賞賜、宅邸,這些都得盡快議定才好。”
“如今司天臺尚未署置,大學堂之中,天文星象之學,以秦慎之、宋云奇最精。就請他們兩個擇定吉日。”宋鼎臣說道,“至于這公主宅邸,聽說宮中傳出消息,長公主很是中意明時坊?”
“倒是會挑地方。”王行嚴低聲咕噥,又搖頭道,“且不說時日太緊,無法趕造,再者,前日工部侍郎張駿聲有疏奏,往后公造府第,都當縮減占地,不可過奢。依這位長公主的性子,必定又要生事。”
“思賢坊的公館區,不是眼見就要竣工了么。”宋鼎臣提議,“拔一處給長公主,也就是了。”
“不妥,畢竟長公主身份不同。”蘇崇遠還是搖頭。
“明時坊中,最大、最富麗之處,便是郭宅。”宋鼎臣慢慢說道,“如今新造公主府,顯然辦不到。若長公主一定要居于明時坊,難道要郭家將自家宅院讓出來么?”
“若是國家全盛之時,不過是至尊一紙敕詔之事。”蘇崇遠微微嘆息,“如今可是不成的了。”
“可若是天盛帝、正明帝時,”王行嚴瞪起眼睛,“豈會縱容公主如此驕橫奢靡?當年定安公主強占民宅,被天盛帝重責之事,兩位都忘了么?
“這個如何能忘。”蘇崇遠忙道,“不過郭家也不能算是尋常百姓嘛。再者,這位郭都帥,并不曾居于明時坊,這處宅子,不過是給郭長鶴的一個侍妾住著。身為人臣,便是將宅院讓出,也是一樁佳話么。”
王行嚴皺起眉頭:“郭繼恩定然不會愿意,這事,的確有些過分。”
宋鼎臣打量著修葺一新的政事堂:“宋某覺著,郭都帥雖說是位極人臣,權傾朝野,可是比之當初梁忠順,那就真是克制得多了。中書省之政令施行,并無多少掣肘之處。某原以為那議政院,必定會處處與咱們作對,孰料竟是不然——那位朱仆射,秉直方正,人品很是不錯。咱們在此理政,人事賦稅,皆由自主。如今便真正是中書造令,議政審復,尚書奉行。三省各司其職,運轉順捷。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中書之權,這都是郭繼恩拱手讓出來的。”
他注視著蘇崇遠:“蘇相在這燕京,揆領百官,為文臣之首,比之當日梁逆專權,豈非云泥之別?這件事咱們若是推波助瀾,未免有失厚道。”
蘇崇遠被宋鼎臣點破心中念頭,依然面不改色:“若是郭繼恩與那梁逆一般所為,咱們也就不會往燕京來了嘛。既然他無意為權臣,行那大逆之事,則又何必獨掌兵權,教咱們插針難入。長此以往,尾大不掉,必有后患。”
“確然,”王行嚴也點頭,“設樞密院奪走政事堂兵權,這事,怎么都教人心中不快。”
宋鼎臣有些無奈:“依蘇相王相之見,此事當如何處分?”
“宅邸之事,明日先瞧瞧霍啟明是如何態度,則再議之。昔年長林公主占金吾衛舊營,筑山浚池,廣造府第,何等富麗,似這般,才是天家氣象嘛。”蘇崇遠不動聲色,“眼下,咱們先將儀仗、賞賜等,先定下來。”
宋鼎臣微微皺眉:“當日豪侈之風已興,人皆以為萬年太平,這才有了隆盛之禍。”
“咱們畢竟也不是要到那等地步嘛。當今只有這么一位皇姊,辦得盛大一些,也是應有之義。”蘇崇遠擺擺手,不再議論此事。
每隔三日,六部首官皆得往政事堂來,向宰相奏事商議,此為都堂集議。霍啟明大清早進來便吩咐通事郎阮沖:“貧道點個卯就走,這集議,就不參與了。”
“參政稍待,”阮沖忙道,“蘇相有吩咐,請參政來了之后便往他那里去,有要事相商。”
“什么事這么要緊,貧道還得往西山去呢。”
阮沖便湊過來,將三位宰相連夜商議公主出降等事說了。霍啟明輕輕點頭,面露冷笑:“此事,通事郎有何見解?”
“天家豈可恣意奪民之產?”阮沖正色說道,“不過蘇相或許有別的心思,下官就難以猜測了。”
“有什么難猜的,”霍啟明笑了起來,“政事堂與樞密院,是面和心不和,朝中文武皆知。蘇相又是貪戀權位之人,難免想要壓住西府一頭,是以借機尋事罷了。放心,此事自然由貧道去與他應對,多謝通事郎告知。”
他大搖大擺進了執筆中書理政的屋子,蘇崇遠含笑起身,又吩咐書吏奉茶過來,然后將昨夜議事情形說了。霍啟明端坐圈椅,點頭道:“貧道昨夜便去了周宅,周將軍父母高堂也都應允,自然是公主大婚為先,并無怨言。不過,這明時坊內趕造新府邸,年節之前便不能完工矣。若是長公主愿意再等個一年半載,倒是無妨。”
“新造自然是趕不及了,”蘇崇遠依然含笑,“不過,郭都帥不是在明時坊還有一處宅邸么?”
“蘇相,”霍啟明輕笑一聲,“至尊和長公主殿下,都是繼恩兄與貧道冒著奇險救出。如今長公主大婚,還要郭兄讓出宅邸,這,不大合適罷。再者,那明時坊宅院,可是繼恩兄真金白銀所購置,并非天家賞賜之物。”
“救主君于險地,這不是人臣本分嘛,豈能挾恩自重?”蘇崇遠笑意不減,“至于銀錢之事,這個自然由官府掏銀補之,如何?”
霍啟明不笑了,他瞅著蘇崇遠點點頭:“蘇相的意思,貧道明白了。”
他長身而起,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蘇相今年六十有六?依律,大夫七十而致仕,不過,蘇相為國勞苦,以至形銷骨立,咱們都很是擔心吶。若是早些回宅安歇,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蘇崇遠聞言一愣,登時氣得渾身發抖。外面屋子里的幾個書吏都深深低頭,不敢言語。霍啟明卻是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新任戶部侍郎王恭退、兵部侍郎喬如思、刑部侍郎盧道然、工部侍郎張駿聲皆已到得政事堂,正在寒暄說話,瞧見霍啟明面色不善,大步出來,都是心中詫異,忙作揖行禮。霍啟明只拱手道:“有事,先行一步。”便徑直出了政事堂。幾個高官都是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見霍啟明出來,耿沖迎上來道:“老爺,咱們這就往西山去么?”
霍啟明瞧瞧天色,并不答話,只擺手示意他跟著自己。出了中書省,他才厲聲吩咐道:“你馬上去親衛營傳我的話,教王慶來點兩隊人馬,速來承天門外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