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鐵橋,耗銀逾二十萬緡。”郭繼恩摸著下頜沉吟道,“饒是如今國家賦稅大增,年入萬萬緡,亦難以廣為推行。”
“都帥,卑職實無貪沒之舉。”祝瑯惶恐抱拳,“所有支用,俱有明細。卑職以為,官府既有大造橋梁之計畫,還是當以石拱橋為佳。這鐵橋么,工價實難再壓矣。”
“小川小水倒也罷了,江河淮濟,則非造鐵橋不可。再者,往后各處鐵廠出鐵愈多,懷明元年產鐵量已逾百萬石,如今有了蒸汽機,實為如虎添翼,區區幾座鐵橋還是不在話下的。”郭繼恩說著轉頭問道,“自古大河之上,可有橋梁?”
“卑職聽說,正明帝時,曾在孟津造有鐵牛浮橋,只是后來沉于泥沙,不能使用。”
“晉代之時,名臣杜預曾造有河陽橋,此事祝督辦可以去查查史書。”郭繼恩笑了笑,“大河造橋,要在選址,杜預擇于河陽,水寬而淺,河中有灘,他很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祝瑯明白了郭繼恩的意思,想了想說道:“集議之后,卑職便召集人馬,著手勘察。只是茲事體大,恐非卑職所能獨當,尚請都帥另擇能員主持為好。”
“我知道了。”郭繼恩笑了笑,“聽說紡織公司王總辦作伐,替你說了一個小娘,如今你才從遼水回來,又被本帥遣出京去,會不會耽誤了你的婚事?”
“國家萬象更新,卑職以罪俘之身,得受信重,建廣廈,造大橋,能做下這等事業,尚復何求!”祝瑯恭謹回話,“成家之事,便是再推幾年,亦無妨礙。”
“也不要耽誤了人家的青春。選址之事,著人分頭去辦,你可抽空回來,將婚事盡早辦了。”郭繼恩正色吩咐,“安家立業,俱是人生要緊之事,不可馬虎大意。”
“是,多謝都帥體恤。”
翌日,政事堂諸相和楊齡、朱斌榮兩位仆射都沒有出現在議政院內。他們都跟著霍啟明去了西山的燕都鋼鐵公司,觀看那臺神奇的蒸汽機。他們目不轉睛地瞧著發出巨大轟鳴聲的復動式蒸汽機帶動鼓風機,這前所未見的場景真是令人驚心動魄。霍啟明見楊齡、宋鼎臣面色發白,便請他們往辦公樓去說話。
靳宜德、盧弘義、周思忠等人依然圍著機器轉個不休,霍啟明特地從大學堂請來的兩位教授,沈季良、杜啟宗也陪同在一旁。見靳宜德神色復雜地走出廠房大門,他們便一道跟了上去。
“此真乃神獸也,”靳宜德哆嗦著說了一句,他瞧著兩位夫子,“似這等說來,今歲之出鐵量,只怕是還會翻倍?”
沈季良年逾五旬,留著一把灰白的大胡子,他拈著胡須從容說道:“蒸汽機圖紙已經詳繪,秦、宋等幾位先生與咱們二人,會領著匠人分頭往唐山、邯鄲等處鐵廠,今年出鐵量,恐怕至少會增三倍有余。”
靳宜德熟知數目,聽得此言,倒吸了一口涼氣。
臉形瘦長的杜啟宗補充道:“要緊的是新技法,精鋼產量陡增,于國計民生,都是大有益處。”
靳宜德連忙招手喚成澤康過來:“產量翻倍,只怕是鐵價也會下跌?”
衣冠楚楚的成澤康皺著眉頭思忖一會,才不情愿答道:“鋼價鐵價,俱由工部厘定,非在下一處便能說了算的。”
“一定要降,哪怕是降一成,也是一件大好事。”靳宜德眼光毒辣,立即察覺其中門道,“此物替代水力,不僅是礦山、鹽田、鐵廠,則紡織、鍛造、焦碳等等,皆可大用。物產遽豐,則價格當平,回頭本官要與戶部工部詳議此事。”
“這是宰相之事,非在下所知。”成澤康興致不高,“說到底,鐵廠之盈利,泰半都是要繳入官庫的。”
“鐵廠既為官辦,盈余入繳藏庫豈非理所應當?”靳宜德對成澤康漫不經心的態度很是不滿,“汝非為格物大家,如何做得這個總辦之職?”
“燕都鐵廠,逾萬工匠、管事,往小了說,譬如大族,往大了說,有類府縣。”成澤康依然不慌不忙,“如何理事?寬嚴相濟,賞罰以明耳。卑職雖非學問大家,然號令部屬,勠力齊心,自以為處事公道,頗能服眾。”
沈季良也忍不住點頭贊道:“經世之道,老夫不知,不過亦覺得成總辦之語,甚有道理。”
靳宜德又掃了一眼成澤康簇新锃亮的烏皮靴,終于沒有再發作,負手轉身也往辦公樓去了。成澤康卻沒有繼續跟著,而是返身回到朱斌榮身旁。朱斌榮曾經主持過冶鐵之事,對工廠情形極是內行,他細致詢問許久,成澤康忍不住道:“似仆射這般的,才是實心理政,眼光獨到。甚么靳相國,這等官威,成某便是不服——華服美食,成某所愛,只要不礙公務,又干他什么事?都帥和參政都不在意,輪得到他來置喙!不是成某夸口,慢說這小小一處鐵廠,便是給個刺史,成某一樣也能做個良牧。”
“你這話說得偏了,工廠之治,與府縣之治,其實大不相同,不要太過于自負了。”朱斌榮不放心囑咐道,“如今辛廣壽被調入樞府,鐵廠這負重擔,全在汝肩,萬不可托大疏忽。”
“仆射只管放心,這干系,在下都省得。”成澤康慨然振衣,“某不是殷忠甫那等自大無能之輩。”
朱斌榮輕笑一聲,不再言語。
議政院內,今日集議乃由議政常侍費倫古阿主持。走上講臺的,卻是樞密院都統郭繼恩。臺下眾人都很是訝異,自議政院設立至今四載,郭繼恩還是第一次登臺主講,著實令人大出意外。
郭繼恩手里捏著一張紙,詳細向大家述報了去歲軍需支應情形,軍隊在中原和西北兩處頻繁作戰,耗費銀錢超過了兩千萬緡。這個巨大的數目令許多人倒吸一口涼氣,但是郭繼恩繼續說道,這筆開支雖然占據了官府歲出的四分之一還多,但是藏庫仍有盈余。而且因為朔方已經光復,今歲的軍興支出不會比去歲增加太多,此外,據他初估,今年官府的歲入還將會大幅增長。然后他又特別稱贊了羽林軍統領周恒主動辭讓晉階一品的高風亮節之舉,并表示三軍將士無不同仇敵愾,誓取全功。
檢校御史中丞王仲揚第一個起身,大聲問道:“中原戰事,已歷一年,未見勝機。雖說河南光復,可是臨沂、汴梁等處,至今未有大捷喜訊。敢問都帥可是確有把握,年內定能平定兩淮?”
“能。”郭繼恩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