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羽林一師之中,以各火槍營、炮營為作戰主力,”點檢張承緒說道,這是一個出身河間府平舒縣武官世家的樸實漢子,年才三十出頭,方正的面龐之上,蓄著一筆細細的唇髭,“弓弩手、長槍兵、刀牌手皆用以護衛火槍隊和炮隊。長刀兵如今均已撤棄,著實是已無用武之地矣。卑職想著,往后必定是人人配以火槍作戰,以大炮轟陣,再以步騎突進——”
郭繼恩打斷了他:“新式戰法之中,你如何使用馬軍?”
張承緒微微一愣:“自然還是打探敵情,側翼襲擾,結隊沖陣,還有就是護衛工輜營。”
“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敵軍亦有大批火槍,一旦步軍列成橫隊,槍彈齊射,則你的馬軍豈非送死?”周恒眼神銳利,提醒他道。
“敵軍亦有大批火槍?”張承緒皺眉苦思。
“若是,咱們的馬軍亦能以火槍射擊?”三旅點檢宋有政小心開口,“某覺著,配給將官的短火槍甚是趁手,可以給馬軍悉數配發。”
“射一發而裝一彈,擋得住對面砍來的橫刀?”周恒嗤之以鼻,“咱們是凡人,無有三頭六臂之法身。新戰法之下,如何使用騎軍,咱們都得再多想一想。炮火掩護之下,以馬軍之沖陣劈殺,擊潰敵陣,不失為取勝之道。此外,馬軍之長處何在?迅捷、長程,要學會揚長避短才是。”
郭繼恩贊許地點點頭,轉頭詢問一聲不吭的南俊龍:“你是騎兵之旅將,為何今日這般沉默寡言?有何見解,不妨也說來聽聽。”
“卑職有些走神了。”南俊龍沉穩答話,“方才周統領所言,切中要害,卑職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不過這短火槍,的是騎兵利器,確實應該多造才是。聽聞中州軍譚軍監,以寡擊眾,憑一桿短火槍迫退荊南之敵騎,這個便是榜樣。”
郭繼恩詫異地挑眉,想了想又笑道:“今日本帥來此,一為巡閱部伍,瞧瞧你們操練得如何了。再者,就是要告訴你們這些師將旅將,羽林一師,很快就要南下,參與中原作戰。”
諸將聞言,嗡的一聲,都是面露喜色,神色振奮。只有南俊龍依舊表情未變。郭繼恩終于皺眉道:“你今日為何這等恍惚,莫非殺回淮東去,你竟是并不情愿?”
“南巡檢絕無此意。”賀亮才連忙替伙伴辯解道,“想必是他歡喜過了頭了。都帥,這些時日咱們將手下的崽子們,那是操練得嗷嗷直叫,一個個怒氣沖天,枕戈以待,只恨不得立馬沖上戰場,殺他個血流成河!”
“也不要小瞧了南面之敵。南吳軍卒,果然不是吃素的,很是難啃。”郭繼恩掃視眾將,加重語氣說道,“議政院集議之時,本帥已經夸下海口,年內,必定要結束中原戰事。國之興廢,系于此戰,望諸君奮勇向前,以早定天下,還百姓父老一個朗朗乾坤。”
他說著站起身來,走到侍立一旁的幾個行軍參謀身邊,拍了拍陳續恒的肩膀,打量著他問道:“向捷、陳啟義、尤太全,這幾個忠良子弟,都已經奔赴戰場,如今又輪到了你,心中可是害怕?”
“回都帥的話,小的不怕。”陳續恒眉眼頗肖其父,神色激動道,“家中祖父也囑咐小的,這回隨軍南征,一定要為父親報仇雪恨。”
“背人之時,想來二老必定傷心落淚。”郭繼恩喟嘆一聲,頗有蕭索之意,“本帥掌兵六載,征戰無休,折卻了多少豪杰,卻依舊還是,天下板蕩,蒸庶哭號。”
陳續恒低下了頭,然后又決然抬起頭來:“前赴后繼,心甘情愿。都帥,家父想必從未后悔跟隨,小的,也決計不會后悔。”
“能有此激烈雄壯之氣,很是不錯。”郭繼恩點點頭,又轉身詢問張承緒等人:“你們幾個,可曾去陳點檢家中探望?”
李仁徽連忙起身回話:“已經去過了。二老身體安好,陳點檢的次子幼女,也都入了學堂,很是安分聽話,瞧著甚好。”
郭繼恩微微一愣:“女兒也讀書了?這一晃,光陰似箭矣。霍真人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叫做只爭朝夕。今日便以此語,與諸君共勉之。”
然后他就負手出了膳堂,轉頭打量著遠處殘雪斑駁的西山,久久出神。南俊龍腦海之中突然跳出一個念頭:都帥會去紫竹院么?
郭繼恩察覺許云蘿走到了自己身邊,便轉頭對她說道:“我想去護國祠瞧瞧。”
“好,妾隨都帥同去。”許云蘿毫不遲疑點頭。
護國祠在西山大營東面,距離城墻不遠處的小山丘,其北面也已被辟為墓園,以供平民使用。護國祠原為隆盛帝時燕州都督郭峻安葬之處,如今經過擴建,大門雙闕,蒼松翠柏,凡歷次作戰之中為國捐軀的忠勇將士,多長眠于此。兵變之中無辜喪命的相國王行嚴等人,也都被安葬在這里。
看管護國祠的幾個火工道人,見年節未出,郭繼恩等便突然來此,都很是意外。為首的何道長過來見禮之后,悄聲詢問許云蘿:“可要為都帥預備紙錢香燭等物?”
“師兄不用著忙,都帥不過一時起意,過來瞧瞧罷了。”許云蘿低聲囑咐,然后便跟著郭繼恩一塊進了忠烈祠堂。這里陳列著許多牌位,郭繼恩一一瞧過,行至賀廷玉的靈牌之前,他停下了腳步,佇立良久,回想當初情形,默默出神。
許云蘿一雙纖細的手臂攙住了郭繼恩,她知道陣亡諸將之中,賀廷玉是郭繼恩最為信重喜愛之人,卻不知該如何勸解,只好默不作聲地陪伴著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說道:“到如今,并州那邊也沒有捎來衛家姊姊的消息。”
“那個衛九娘?想必如今也已經成家了罷。”郭繼恩回過神來,“若是廷玉兄弟還活著——”
他倏地住口,沉默一會又低聲說道:“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廷玉兄弟雖出身孤苦貧寒,風云際會,仍能做下一番事業。咱們今日之所圖謀者,便是要教天下貧寒之人,俱有出頭之日也。”
“嗯,都帥之志愿,妾一直都知道的。”許云蘿低聲說道,“還有霍真人給講武堂寫的那副楹聯,妾也覺得極好——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生畏死勿入斯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