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長政微微躬身:“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殷蕙有些膽怯地瞧著這個容貌英俊卻神色嚴肅的武將,扶著殷茜的手臂小聲說道:“既是見不著,姊姊,咱們便回去罷。”
殷茜卻是落落大方,含笑對伊長政說道:“奴婢等出于教坊,精通琴技。聽聞此處亦為貴人居所,若有宴飲之事,可喚咱們,必定盡心侍奉。”
她說話之間氣定神閑,殷蕙卻羞得低下頭來,恨不得有地縫可鉆。
伊長政打量這對容貌艷麗的姊妹,一身葛紗半臂裙衫,雖說半新不舊,但是葛紗這種衣料,原本就不是平民之家能穿得起的。他挺直身體,正色說道:“此處的確是某位大人居住之所,不過大人身有不適,惟喜清凈,并無宴請賓客之事。小娘子之好意,咱們心領。”
他繼續提醒道:“聽聞小娘子如今乃是羅敷有夫,既喜琴藝,不愿枯坐宅中,可先往官府報上名姓,必定會有章程。”
殷茜笑意微斂:“是,多謝都尉提點,奴婢知道啦。”
兩個女子再次行禮,裊裊轉身離去。殷蕙小聲問道:“姊姊如今既有夫婿,已經安頓,何必再為此拋頭露面之事也?”
“終究還不曾明媒正娶。”殷茜微微嘆氣,“我這夫君,是個粗魯漢子,當日舍身與他,原不過指望著亂世之中有個倚靠罷了,孰料這戰事不過數月工夫,瞧著便完。眼見得他就要回轉,教我一世跟著這樣的人,多少不甘。”
她轉頭瞧著妹妹:“再說,蕙兒這般的相貌品性,我做姊姊的,也要為你往后打算,覓得一個良婿,才算有個結局,不是么?”
殷蕙害羞低頭:“如今咱們都出了樂籍,行動自專,這便比甚么都好。這嫁人之事,奴倒是并不著急的。”
伊長政眼瞧著兩個少女沿路向南,低聲密語,漸行漸遠,自中書門出了揚州北城,他這才轉身進了衙署。
粟清海居住在后院正房之中,此時他正在三堂之中,與新差遣來的參謀瞿羽田、張武用等人閑話。見到伊長政進來,他便問道:“是不是這兩日便要轉任巡檢了?”
“是,”伊長政躬身抱拳,“卑職跟隨大人身旁,獲益良多,此臨別之際,甚為感慨,頗有失態之舉,還請將軍大人見諒。”
瞿羽田、張武用二人對視一眼,心道都說這位來自東倭的武將行事舉止一絲不茍,極執禮節,今日見之,果然如此。
粟清海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兩淮作戰,你在本官身旁,出力良多。既有掌兵之愿,本官自然也愿一力促成。往后若是有緣,或可再聚。對了——今日可有軍報傳來?”
“是,”伊長政毫不遲疑稟報,“江寧來信,偽吳太子徐智玄,乘人不備,已在監牢之中,自縊身亡。”
“死了?”粟清海有些詫異地張開嘴,過了一會才輕輕點頭,“也罷,畢竟曾為太子,這其實倒是解脫。”
徐智玄意外自盡之事,讓周恒很是惱怒,但是他沒有過多地指責部屬們,只是吩咐他們詳述其事,報與武昌。這個時候,羽林五師檢校點檢杜屹,渡江入城,前來拜見。
羽林五師一直駐屯在大江北岸,該師雖然已經被調出豫東行營,卻并未跟隨伍中柏一道南進浙西,而是預備就此返回燕京。部伍收拾行裝之際,杜屹卻接到行臺教令,將印信交與師監張爍,自己只身過江,來領新職。
杜屹將轉任文官,被署為江南東道觀察使。周恒正色對他說道:“都帥一直夸贊你才兼文武,能當牧守之任。這回轉任江東都使,也是他親定特簡。江東歷為朝廷財賦重地,務必妥為經營,這副重擔,如今便都要交與你身上。”
杜屹不慌不忙抱拳:“卑職已經預備下稿子,分田,設廠,造船。回頭便呈文詳具之。”
周恒點點頭:“霍真人有令,將華亭縣從姑蘇府析出,單置一府。刺史、別駕之人選,也要你仔細揀選。”
連同杜屹在內,一大批武將都被轉署文官,擔負起治理地方之任。郭繼恩在武昌,霍啟明在燕京,周恒在江寧,三地之間,書信往來極頻,龐大的國家,逐漸從戰爭回到升平之世。
吳州軍越州軍,由水師護送,遣兵沿岸南進,明州、臺州、溫州、福州、泉州、漳州,逐一克復。樞密院另設交州軍,以陳之翰為檢校統領,陳至仁為副統領,湯紀德為副軍監。陳之翰、陳至仁率部自海路南進廣州,湯紀德則領兵經大庾嶺梅關,徑取韶州、英德、清遠。
得知徐智玄自盡的消息,郭繼恩沉吟良久,慢慢吩咐許云蘿:“回書江寧,以行臺名義,將其厚葬罷。其妻兒無罪,可返還浮財,自尋生計。”
許云蘿低聲答應,提筆擬文。郭繼恩負手走到門口,見鉛云低垂,狂風忽起,庭中樹木被吹得嘩啦作響,便對奉效節說道:“寒意突起,瞧來今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啊。”
“是,卑職覺著,倒像是已經回了燕京一般。”
郭繼恩笑了笑,轉頭吩咐陸祥順,去給梅文進等人,弄些厚衣裳來。
到了未正之時,天色愈發陰暗,又過得一會,竟然紛紛揚揚下起大雪來。
梅文進神色驚訝:“八月里就下雪,小人在荊湖過了這二十多年,倒是頭一回遇見。”
眾人都覺寒意侵骨,陸祥順便慫恿道:“不如咱們便如在燕京一般,弄一頓火鍋來吃?”
幾個從燕京跟隨而來的親兵都連聲說好,郭繼恩笑道:“既然大伙都有興致,咱們便自己來弄罷。”
于是分遣眾人,買肉買菜,生火燒鍋,梅文秀幫著一道打下手,將食材預備起來。
陶制的暖鍋,下面生起炭火,眾人不分官階年紀,都湊在一處,將牛肉、羊肉、青菜等,投入菜羹之中,還丟入幾片花瓣,瞧著菜羹咕嘟翻滾。陸祥順第一個伸筷道:“吃吃吃,今日要享受一個痛快。”
郭繼恩很少進食,總是轉頭瞧著門外飛雪如絮。梅文進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小壇酒替他斟上:“都帥,喝點兒酒,暖暖身子罷。”
“嗯,多謝。”
眾人將食材全部都吃光,才心滿意足離開屋子。梅氏兄妹收拾桌子,郭繼恩轉頭瞧著許云蘿,輕聲說道:“飛雪思歸,咱們也該回燕京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