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宮城,文淵閣。
這里是大周內閣理政之地,更是朝堂精英薈萃之所,王世倫身在其位,謀算深沉,見多識廣。
賈琮明澈通透之言,卻讓他有些失神,思緒有些翻涌,只有賈琮清朗的聲音,依舊在耳邊回響。
“學生以為議和諸事,按部就班即可,借此議和時機,探查三大部落分歧糾葛,正當其時。”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為朝廷關外大勢謀算,有備無患,定下先發之機……”
賈琮一番話語,另辟蹊徑,從旁人忽略之處,一語中的,切中要害,讓王士倫有耳目一新之感。
兩人談興漸濃,聊了近半個時辰,賈琮才起身告辭。
王士倫將他送到官懈門口,等到賈琮行禮離去,他依舊站在那里,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賈琮離開文淵閣,又去了兵部衙門拜謁顧延魁。
他與顧延魁十分熟絡,彼此談話比起王士倫更隨性。
顧延魁對賈琮就任和談章記,自然樂見其成,他對殘蒙各部的思慮,也得到顧延魁的認可。
只是眼下殘蒙使團提高和議籌碼,妄想將互市數額提高四成,兩邦和議已陷入僵局。
顧延魁和王士倫都不再出席和議洽談,只讓兵部幾位官員負責日常磋商。
顧延魁讓賈琮參與日常磋商旁聽,留意和談推進趨向,觀風看勢。
他心中籌謀之事,如有任何不便,隨時可找自己商議。
等到賈琮見完兩位和議上官,如何參與和議各項事務,也就有了所有便宜。
至于如何落定心中所想,他還未有完備的籌謀,他和諾顏臺吉交往不深,只能見機行事。
他離開兵部衙門之時,已將近午時,因顧延魁說過,今日兵部與殘蒙使團,并無要緊磋商議程。
所以他省得再去會同館一趟,眼下五百支后膛槍營造已完成,火器司年底大事已畢。
自他奉旨擔任兩邦和議掌記,便將暫時火器工坊交劉士振打理,所也沒再回城外工坊。
于是,偷得余生半日閑,尋一處清凈店鋪,用過午食便打道回府。
伯爵府,賈琮院。
白天五兒和平兒去西府打理家事,芷芍去了南坡小院陪伴師傅師姐。
院子里北風蕭蕭,堂屋中門窗緊閉,燒了兩個紫銅泰藍熏籠,四下流淌馨香暖意。
晴雯、英蓮、齡官正圍著熏籠取暖,三雙顏色各異繡鞋,齊齊擱在籠罩邊緣,俏巧靈動,嬌麗生趣。
晴雯正繡一方手帕,齡官正挨著她細看,英蓮拿著本會真記翻閱。
堂中羅漢榻上,豆官頭上戴兔毛耳套,正依著靠枕在那打盹,小臉紅撲撲,顯得嬌憨慵懶。
午后靜謐冗長,晴雯等人各自得趣,不時的相互說些閑話來笑。
只她們無正事可說,不過是這里繡的好,哪里顏色選的妙,或英蓮說些書上橋段,各自議論發笑。
豆官聽她們說的有趣,也消了午后困乏,跑來擠在一起,一會兒讓晴雯教她繡花,又讓英蓮教她看書。
幾人正在有趣之時,聽到院子里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便見賈琮推門進來。
英蓮忙丟下書本,上前笑道:“少爺,今兒怎這么好,大白天就能下衙回府?”
賈琮笑道:“今日正好公務不多,便順勢早些回府,也好懶上半日清閑,你們做什么呢?”
晴雯笑道:“我們還能做什么,不過是繡花看書說閑話,打發打發時辰,我伺候三爺換官服。”
等賈琮帶著晴雯回房,換過家穿的常服,讓晴雯等人在家說話,趁清閑便去姊妹們院里走動。
沿路臨近去了黛玉院里,剛進門便聽到北風鼓蕩,滿院竹影篁篁,發出陣陣沙沙搖曳聲。
進了正房外屋,見紫鵑坐著低頭做針線,身邊放著個四足炭盆,里面燒著火紅竹炭。
穿雪青色刺繡鑲領紫緞比甲,粉色花紋立領襖子,下身系粉紅色長裙,混身透著秀美纖巧。
她見賈琮進屋,笑道:“沒聽說三爺今日休沐,這時辰看到爺來走動,倒是真稀罕。”
賈琮笑道:“今日也是趕巧,正好早些回府,幾日沒來走動,過來瞧瞧林妹妹。”
紫鵑說道:“姑娘吃過午飯,就沒有出門,正在里屋躺椅上打盹,已經有些時候。
我正擔心姑娘睡久了,晚上會睡不安穩,三爺來的剛巧,正好和姑娘說話解乏。
三爺可以去里屋去等,我去給三爺沏茶。”
賈琮知紫鵑素來靈巧,最會體貼照顧黛玉,她讓自己進里屋等候,必是黛玉合衣而眠,不用避諱。
里屋比外屋暖和三分,房中熏籠燒的滾熱,外頭套著竹篾罩子,散發著馨香和暖的熱氣。
一張湘妃竹躺椅上,鋪著厚厚貢緞夾棉褥子,黛玉正靠著躺椅上,闔目安然,香夢沉酣。
賈琮放輕腳步走近,見黛玉穿粉藍花草紋緞面長襖,月白色繡梅花百褶裙,纖腰上蓋著番尼毯子。
這幾年時間,黛玉因著孽因泯滅,心結消融,不復舊轍,又服用三生養魂丸,培本固元,滋養身體。
如今一日好似一日,病根漸去,愈發氣脈和順,吃睡安穩,聲色潤澤喜人。
雖還未到及笄之年,卻出落得修長婀娜,纖腰如束,曲線婉約,猶如芙蓉初綻,愈發綽約動人。
原本略消瘦的臉頰,多了些少女的柔潤,透著明麗煥發之氣。
甜睡之中,膚色瑩白,雙頰微暈,柳眉如畫,眼睫卷翹,香息醉人。
賈琮并沒有叫醒她,只是端過一張圓凳,坐在躺椅旁邊,欣賞片刻黛玉嬌美睡態。
又輕手將她腰間毯子展開,往上蓋住身子,免得酣睡中驚了風。
只是黛玉睡得很是警醒,賈琮只是稍許動作,她便已微微睜開眼睛。
見到賈琮坐在身邊,坐起身子笑道:“今日真稀罕,這時辰三哥哥竟會過來。
午間廚房上了道野菌山雞湯,頗為可口,我因多吃幾口飯,便有些困乏,只是略微躺著,沒想就睡過去。”
賈琮笑道:“這有什么,妹妹身子康健,能吃會睡,可是千金難易的好事。”
黛玉打趣道:“瞧三哥哥說的,什么能吃能睡,我倒成了懶姑娘。”
賈琮笑道:“即便是懶姑娘也比病姑娘好,只要妹妹百病不生,健健康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姑父不是想你滿了及笄之年,便接你回揚州省親。
按妹妹如今氣色,養上一二年時間,必定出落更加好看,姑父見了豈不高興。”
黛玉聽他說到及笄之年,俏臉莫名的一紅,說道:“三哥哥就會說好話哄人。”
又問道:“三哥哥今日這么早回府,倒是少見的很,衙門里沒有差事要忙?”
賈琮笑道:“衙門年底大事已收尾,剩下的事情不需我日日盯著。
這些日子正能偷些空閑,所以才能早些回府,倒是擾了妹妹的好夢。”
兩人正說著話兒,紫鵑端了熱茶進來,雪雁捧了銅盆熱水,伺候黛玉睡后凈面醒神。
黛玉讓紫鵑拿出棋盤云子,兩人對弈閑話,窗外寒風凌冽,屋內落棋聲聲,夾雜愜意的說笑聲。
兩人一盤棋只到中盤,聽門外傳來腳步聲,紫鵑問道:“平兒姐姐,你怎有空來逛。”
賈琮聽平兒說道:“三爺在林姑娘這里嗎?”
見到平兒進了里屋,賈琮笑道:“你倒是消息靈通,知道到這里尋我。”
平兒笑道:“如今已是臘月,眼看就要過年,奶奶說三爺是兩府家主,東西兩府過年,有些事需同進同出。
讓我過來給二姑娘傳話,想聽二姑娘有何主意章程。
我在二姑娘那里說過事情,又和麝月商量操辦,等事完了順道回了我們院里。
聽晴雯說三爺早已回府,正去各位姑娘院里走動。
我就近先來林姑娘這里,果然就見到三爺。”
黛玉笑道:“平姐姐少來我這里,既來了定坐著說說話,紫鵑給平姐姐上熱茶。”
平兒笑道:“姑娘不用客氣,我找三爺是有事,等下回再來討姑娘的茶喝。”
賈琮笑道:“好端端的,你怎找我有事?”
平兒說道:“今早的時候,二奶奶說有一件事,已放著有兩天,因三爺公務繁忙,日常也不得便利。
讓我見了三爺說一聲,得空閑去奶奶院里走一趟,奶奶有要緊事和三爺商量。”
賈琮問道:“二嫂有說什么要緊事情?”
平兒回道:“奶奶只說是姨太太家的事,倒沒和我細說詳情。
我想著三爺今日早回府,不如趁便走一趟,要緊事也不耽誤。”
賈琮聽了心中奇怪,既是薛姨媽家的事,怎么自己不說,反而讓王熙鳳來說?
黛玉說道:“三哥哥,既鳳姐姐有正經事找你,你先去走一趟,回來我們再下棋說話。”
賈琮帶著平兒出了黛玉院里,兩人過了兩府游廊小門,進了西府便往鳳姐院里去。
平兒略慢下腳步,說道:“三爺先去奶奶院里稍候,我去榮慶堂給奶奶報信,出來時奶奶去給老太太問安。”
賈琮聽了這話,腳步微微一滯,說道:“二嫂去了榮慶堂?”
平兒聽他話語中帶著一絲失望,隱約還有些頭痛的意味,心中暗自有些好笑。
自己這位爺什么都是頂尖的,每到年關節慶,多少勛貴老親往來。
不管是勛爵老爺公子,還是內宅女眷長輩,三爺都能應對自如,撐得起場面,說得響話語,人人稱道。
唯獨在自己親祖母跟前,向來都是沒什么話說,以往即便有話能說,多半也是懟老太太生氣。
往常到三爺榮慶堂上禮數,都是二姑娘跟前跟后陪著,家里其他姑娘眾星捧月般跟著。
就因姑娘們知道三爺這脾氣,里外幫他支應著老太太,也好讓這祖孫兩個多些和睦。
至于三爺為何對著老太太沒親熱話,那是三爺小時被老太太冷落,在東路院吃了太多苦頭。
想到賈琮在東路院的傳聞,平兒心中便一陣心疼,三爺那時該多不容易。
雖已經過去多年,祖孫兩個心中的疙瘩,只怕是很難徹底消除。
平兒說道:“我來東府的時候,要知道三爺今日早回來,便攔著奶奶在院里等著了。”
賈琮說道:“既然二嫂在榮慶堂,你過去傳話,二嫂只要起身離開,老太太多半要問緣故。
左右都是躲不過,我要是過府不入,過年過節多些話頭,大家就少些自在,見個禮數,大家清凈。”
平兒心中苦笑,自己想的簡單了,想幫著三爺躲事,但西府耳報神太多,就像三爺說的哪躲得過去。
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斜靠羅漢榻上,正和王熙鳳說著閑話,王夫人今日過來請安,也在一旁陪著說笑。
寶玉無精打采坐一邊,姊妹們早上倒來過榮慶堂,只寶玉記著前幾日之事,心里害臊不敢出來露臉。
王夫人到西府走動,硬是拉著寶玉過來,陪著賈母說說閑話。
因她知道在老太太心中,自己遠不如兒子金貴,想老太太時時記著二房,寶玉自然要多露臉孝順。
鴛鴦穿艾綠色交領長背心,水藍色長裙,腰上系松花綠汗巾子,正站在榻旁案幾邊,給賈母沏滾熱的老君眉。
賈母雖上了年紀,但飲食精細富貴,常用魚肉等油腴菜式,老君眉最是消食解膩,賈母日常少不得喝。
王熙鳳言語利索,常有如珠妙語,時而逗得賈母開懷大笑,王夫人雖也在旁陪笑,只是笑容有些牽強。
她如今到西府走動不便,自然希望每次都和賈母說些體己話,只是王熙鳳杵在跟前,實在不得其便。
讓她心中有些郁悶,這鳳丫頭管著這么大府邸,居然這等空閑坐著不走,一味在老太太跟前耍寶扯淡。
自己當初管著榮國府,一天當晚哪有這么空。
王夫人心中腹誹,卻只是以己推人,她并沒想得通透,王熙鳳如今管家,與她坐鎮之時大不相同。
當年王熙鳳只是王夫人的跑腿,事事依王夫人眼色辦事,事多心累,難以盡情施展手腳。
如今少了王夫人肘制,事事都按自己意思辦理,做事敞亮痛快太多,自然處處事半功倍。
加之原本身邊只有平兒幫扶,手頭得用之人捉襟見肘,如今多了個處事細密的五兒。
等同于一個平兒變成兩個,自然讓她比往年輕松許多。
加上西府如今少了二房人口,連帶一大幫子奴才,迎春等姊妹又搬去東府,滿府主子就剩賈母和她自己。
寶玉雖還賴在西府,不過那就是個棒槌,沒了王夫人撐腰,王熙鳳隨便就能拿捏。
而且林知孝夫婦被賈琮收心,里外家務打理細致,比往年還要用心三分,更讓王熙鳳多了輕松。
所以,即便眼下已入臘月,西府家務日漸增多,但王熙鳳依舊應付自如,忙過上半日,過午時便得清閑。
迎春、黛玉等姊妹都上午來榮慶堂走動,而王熙鳳大多午后才過來露臉。
因她知賈母上了年紀,冬季白天短,不敢睡午覺,以免晚上睡不安穩。
她挑午后來請安說話,既給自己方便,也討老太太歡喜,因只要說話散悶,賈母什么睡意也沒了。
往日王熙鳳過來坐上盞茶功夫,說話散悶幾刻鐘也就走了。
可今日見王夫人過來,她倒不愿意怎么快離開。
她知道自己姑媽壯心不已,二房都到了這個份上,還整日想著咸魚翻身。
自己要是獨自起身走了,姑媽還不知在老太太跟前,挑唆什么是非閑話。
左右下午沒事,回去也是白閑著,杵著這里還能攪和攪和。
正當王熙鳳妙語如珠,搶盡風頭,將賈母哄的熱絡歡快。
王夫人躊躇滿志,滿腹話語,卻無用武之處,成為堂上陪襯布景,心中郁悶不寧。
此時,堂外傳來腳步聲,門簾掀開見賈琮和平兒進來。
賈母和王熙鳳這時辰見到賈琮,雖說也有些也意外,但也沒怎么在意。
只有王夫人見到賈琮,臉上有些不自在。
二房雖早已搬出榮國府,但王夫人心中執念難忘,依舊當西府是自家的,時不時便回來露臉巡視。
只是她每次過來,都挑賈琮白日上衙之時,盡量回避與賈琮碰面。
往常午后之時,除非是衙門休沐,賈琮不會在兩府出現。
今日她出門之時,賈政便是照常上衙,所以她才會過來走動。
沒想偏偏就遇上賈琮,她心中十分清楚,賈琮并不待見自己,多少有些惡客遇上主人的尷尬。
賈琮給賈母見過禮數,王熙鳳笑道:“這時候琮兄弟在家,倒是難得,正有要緊事找你。”
賈琮說道:“方才聽平兒說起,不如到二嫂院里商議,省的吵著老太太。”
賈母隨口笑道:“你們叔嫂還有什么要緊事,莫非年底府上的事情?”
王熙鳳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動,下意識看了眼王夫人。
想到當初榮慶堂上,薛姨媽提出要搬走,作為姐姐的王夫人,半句挽留話都沒有,顯得頗為冷淡。
后來琮兄弟誠心挽留薛家留居,自己姑母臉上的不自在,可是傻子都能看的出來。
這事王熙鳳一直不明緣故,事后不時翻出來琢磨。
雖想不出所以然,但她卻心中篤定,兩位姑媽必暗自生了嫌隙,只是兩人都不挑明。
她見王夫人至今不肯死心,言語行動依舊放不下西府家業,自然是有擠兌打壓之機,絕不會空白錯過。
薛家好端端還住梨香院,讓姑媽清楚薛家和大房,關系越發緊密,自然能臊她一臉。
西府這邊是鐵桶江山,水潑不進,針扎不入,里外就膈應她一人,也好讓她趁早斷了念想。
笑道:“瞧老太太說的,這事雖是要緊,但也是不避人的好事。
薛家在金陵有偌大生意,只是如今世道艱難,想請琮兄弟伸手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