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人影搖搖,華裳錦服,香風細細,釵環生光,各人都說著欣然話題。
賈母喜愛熱鬧,一下來了這么些人,心里看著受用,連忙叫丫鬟上新茶。
又讓人在熏籠中添加炭火,免得人口多了削弱了暖意,又拉著薛姨媽說些閑話。
一樁兩家得利之事,不過三語兩語之間,便已談成落地,薛姨媽心中也很舒暢。
又見王夫人正好在場,想來王熙鳳說和此事,眾人都已經聽見,連老太太都可見證。
姐姐即便不滿薛家和賈琮親近,顧忌賈家眾人的臉面,也會多有忌憚,不敢輕易使壞。
不然這滿屋子人都要得罪,姐姐以后如何在賈家立足。
薛姨媽顧慮寶釵閨名之事,也消減去大半……
又因此事已被王熙鳳說開,薛姨媽趁著賈母調侃話頭,順勢便讓女兒操辦此事。
雖說關于店鋪出租之事,母女兩個早商議過細節章程。
但薛姨媽讓女兒和賈琮商議操辦,心中也是別有用意。
少了對王夫人的顧慮,薛姨媽也想借著此事,讓女兒和賈琮多些往來親近,也好讓賈琮承女兒的情。
因著籌謀家業的由頭,也不用擔心被人說出閑話,雖然不知將來如何了局,但總是有益無害。
她看著女兒和賈琮正說的投契,不禁露出會心一笑。
賈琮曾兩下江南,在金陵住過大半年,對城中各處都很熟悉。
聽寶釵說的幾處鋪子,都地處金陵極繁華街市,這種地方的鋪面,都是寸土寸金。
薛家能拿出這些鋪面出租,可想而知對此事頗具誠意。
寶釵笑道:“我雖覺得這幾處地方不錯,但曲姑娘執掌金陵鑫春號,她最清楚哪些鋪面合適。
還是請琮兄弟寫信給曲姑娘,看她中意哪些位置鋪面,我們才好有的放矢,做起事情更加順暢。”
賈琮笑道:“還是寶姐姐想的妥當。”
寶釵笑道:“我日常都在閨中,外頭哪有多少見識,不過是自己揣摩著做事,許多地方并不作準。
我倒極羨慕鑫春號的曲姑娘,一個人便支撐起這么大生意,聽說二姐姐說過,這位曲姐姐還一身武藝。
連琮兄弟上陣殺敵的本事,都是從小得曲姐姐傳授,當真是能人無所不能,實在讓人欽佩。”
賈琮笑道:“秀姐是我的正經師傅,不過她只大我幾歲,我要這般叫她,她便會翻臉,嫌棄太過老氣。”
寶釵聽他說的有趣,被逗得笑出聲來。
一旁寶玉見就寶釵和寶玉說得親密,滿腹酸水泛濫,心肝脾肺腎都在抽搐。
自覺胸中正氣凌然,左右沖撞不停,原本壓抑的一腔話語,便再也無法克制了。
說道:“寶姐姐,依著我的意思,薛家鋪子的事情,既然已經落定,只讓姨媽和薛大哥操持便是。
姐姐是閨閣女兒,千金的尊貴體面,簪花臨鏡,風花雪月,方是配得上姐姐的事業。
何必理會這些經濟錙銖之事,豈不委屈了姐姐這樣的人物。”
寶玉說完這話,心中有些得意,自己這些女兒金貴的言辭,寶姐姐聽了豈不歡喜。
哪像賈琮這等祿蠹做派,拉著寶姐姐這等閨閣翹楚,大說特說商賈之事,褻瀆女兒,斯文掃地,不知所謂。
他讀了這么多書,卻連半點清白情懷都無,考這么多狗屁功名,又有何用。
單只真心愛惜女兒一事,便是和自己高下立判。
堂中眾人除了王夫人之外,正各自說的歡欣融洽,寶玉突然開口說話,一下便引起他人注意。
薛姨媽讓女兒和賈琮操持店鋪之事,也是特意為之,自有良苦用心。
聽到寶玉突然四六不著的說話,看著想要勸阻此事,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心中一陣惱怒。
寶玉一個快當爹的漢子,婆娘都快娶進門,輪到他對女兒指手劃腳,還在那里癡心妄想,真是不要臉面。
自己姐姐也是個厲害人物,怎么養出這么個不著調兒子,自己以前竟都沒看出來。
王熙鳳耳聰目明,本就對王夫人母子膈應,雖在和賈母、薛姨媽閑扯,倒有一半心思在他們身上。
她自寶釵進入堂中,便注意到寶玉的神情,那雙眼珠子瞧得要掉出來,心里便有些恥笑鄙夷。
這個寶玉房里也不缺女人,還是這沒羞沒躁的德行,上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
她看到寶釵入堂之后,徑直坐在賈琮身邊,連瞧都沒瞧寶玉一眼。
又見寶玉臉色為之一白,嘴巴不由自在一撇,王熙鳳心中便直樂,覺得陪老太太扯淡,哪有這事兒有趣。
聽到寶玉一臉正經的教導寶釵,王熙鳳差點笑出聲來,覺得這寶玉還真不知死活。
在別人跟前作死也就罷了,當著琮老三也敢耍這花槍,這可是連老太太都敢懟的主。
寶玉這是皮癢癢了,想讓琮老三給他剝皮拆骨,好好松快一番。
王熙鳳一下興趣盎然起來,連和賈母閑扯的心都淡了,一雙鳳眼不停往這邊打量。
王夫人雖厭惡賈琮,可卻清楚他是屬刺猬的,但凡別人讓他沒臉,他能扎人一手窟窿,從小便是如此。
這寶玉也太不靈醒,不清楚寶丫頭什么底細,早和這小子勾搭一起,還這么上趕著親近。
就憑寶丫頭這般品性,也配我寶玉這般待她,她哪里有這等福氣。
賈母正和薛姨媽、王熙鳳聊得起勁,因上了年紀有些耳背。
不像薛姨媽這般關乎己事,更不像王熙鳳這般耳聰目明,一時并沒聽清寶玉的話語。
要是賈母能注意聽到,必會聯想當日平兒入房之事,多半要出面攔阻,省得寶玉又糊里糊涂沒臉。
只是王熙鳳是蔫壞的性子,看準勢頭等著看好戲,就擔心賈母察覺不對,胡亂出來打岔。
寶玉剛說完肺腑之言,她便用話題纏住賈母,讓她沒心思顧及其他。
鴛鴦的心思因在賈琮身上,見到他和寶釵聊的投機,自然也聽到寶玉這番蠢言蠢語,只是不屑一顧罷了。
賈琮聽到寶玉的蠢話,倒沒有覺得生氣,只是覺得搞笑,眼神譏諷的看了他一眼。
寶釵見寶玉話語牽強難聽,自己和琮兄弟商量店鋪之事,他卻說什么女兒不該管經濟之事。
這不是當著琮兄弟的面,說自己沒有姑娘家的樣子,寶釵已氣的俏臉發紅。
但她一慣性子持重,又因王夫人在場,多少有些顧忌,不愿和寶玉拉下臉面。
不動聲色說道:“寶兄弟這話不對,我父親在世時,經常教導我和哥哥,薛家祖業,乃數代先輩辛苦所得。
凡是薛家子孫,不論男女,都要為祖業傳承周全,盡心盡力。
我雖是女流之輩,也不能看著家業不寧,還是袖手旁觀,坐享其成,總要略盡綿力,才不負父親教誨。”
寶玉一聽寶釵話語,一張圓臉頓時激得通紅,像鐵鍋里剛烙過的大餅。
他雖然自戀自大,但也不是真的笨蛋,基本的好賴話,還是聽得出來的。
寶釵話語雖文質彬彬,并以父孝為名,旁人不敢挑半點毛病。
但她話中袖手旁觀、坐享其成等字眼,卻顯得如此尖銳,就像殺人不見血的利刃。
寶玉只覺得心頭發堵,臉上一陣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左右扇了耳刮子。
王夫人也是精明婦人,知道這外甥女外表大度雍容,其實心智十分不俗,內里是個厲害人。
方才那番話語客氣有理,其實是一點都不客氣,讓她心中頗不服氣。
自己寶玉是榮國公嫡孫,又只有舞象之齡,這等尊貴身份,哪是薛家這商賈之門可比。
賈家有的是世傳勛貴的榮耀,又不是薛家這般做銀錢營生,我的寶玉優容內宅,那是他的富貴命數。
薛家子弟命里就該奔波商賈之業,我的寶玉怎能相提并論。
王夫人正要說上幾句話語,替兒子挽回一些臉面。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聽賈琮語氣淡然說道:“寶玉,你一向不懂經濟之道,就該和寶姐姐多請教才是。
天地生陰陽,世間有男女,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天生男女,皆為同等同列。
男子可做之事業,女子同樣可去做。
身為女子,便被異然視之,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不過是迂腐之言。
況且,不管是讀書進學,還是商賈流通,并無高低貴賤之分。
生而為人,取長補短,擇業而作,上可有益于國,下可庇護家人,即便是商賈之流,也不卑賤于高官厚祿。
過了臘月你便要入國子監讀書,眼下最要緊之事,還是在書經上下功夫,開春入監讀書,才能從容應付。
或許還能為賈家舉業新發,旁的事情還是別多費心,臘月里世家訪客必多,我會常在榮禧堂待客。
你如今還住在西府,書經典籍如有疑義,盡可入堂咨問,我必定為你指點一二……”
寶釵聽賈琮說男女同列,男子可做之事,女子一樣可做,忍不住怦然心動。
琮兄弟貴為春闈榜眼,翰林翹楚,讀書卻不盡信書,這才是真正讀書人。
怪不得他會把鑫春號這么大生意,放心交給曲姑娘經營打理,他房里的每個丫頭,都被他教的能識文斷字。
這才是真正看重愛惜女兒家,哪像寶玉葉公好龍,見識淺陋,覺得女子只該是簪花臨鏡,風花雪月。
他自己無所事事,便要女子也都該如此,未免將天下女子,看得太過淺薄輕賤,都像他那樣懶惰無能。
王夫人本想給兒子說話,幫著掙回一些臉面,沒想賈琮說出這么一番話。
雖她覺得什么男人女人同行同列,完全是大逆不道,胡說八道,但偏賈琮說的很是冠冕堂皇。
讓她去挑一個翰林學士的錯處,王夫人雖然很是要強,但也沒這等豪壯的底氣。
況且賈琮還說要指點寶玉學業,自己老爺聽了只怕要樂瘋了。
自己只要當堂說個不字,就會留下好大話柄,里外都不是東西,滿府的人都要背后說閑話。
王夫人滿懷郁悶,又見寶玉一臉驚恐,原來自己每次來西府,都避開這個小子,實在是明智之極。
一旁王熙鳳聽了賈琮的話,心中暗自叫絕,這讀書人的伎倆就是厲害。
自己膈應寶玉在西府做耗,裁人口、斷月例、搬古董,什么損招都用上了,依舊都轟不走他。
琮兄弟這回如此賴好心,竟然要指點他四書五經,還在榮國正堂榮禧堂教授。
二老爺要知道堂堂翰林學士,愿教他這廢物兒子讀書,還不得樂暈過去,必定會逼著寶玉好好受教。
寶玉就是不死也要脫層皮,琮兄弟這招毒辣,說不等嚇得寶玉落荒而逃,從此回東路院閉門不出。
王熙鳳厭惡王夫人賊心不死,一直暗中惦記大房家業,留著寶玉在西府作伐,她早就想了斷此事。
如今得了賈琮掀起的勢頭,恨不得就此天下大亂起來,也好擠兌走這二房的活寶貝。
趁火打劫的笑道:“寶兄弟真是好運道,琮兄弟可是正經翰林學士,每日忙的都是上下朝大事。
他要是肯指點你的功課,可比多少一等的先生都有用。
琮兄弟當初只要考學,不是得第一,就是中魁首,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像他怎么能念書的。
說不得琮兄弟一指點,寶玉明年就考中秀才了。
要是能這樣順當,二老爺該多高興,我這回去就給小紅加派人手,把榮禧堂好好收拾一番。
說不得琮兄弟開堂授課能用得著,還有這事必得告訴二老爺,讓他也高興高興。”
寶玉一聽王熙鳳這話,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要是讓老爺知曉此事,自己還要不要小命。
要是老爺信了鳳姐姐讒言,真的讓自己明年考秀才,自己不如現在就死了干凈。
他頓時無比后悔,自己干嘛和寶姐姐說那些話,招惹賈琮這祿蠹好為人師的癮頭。
如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想到其中恐怖之處,寶玉臉色慘白,兩眼發直,呆如木雞。
賈母年老耳背,剛才又被王熙鳳打了岔子,沒留意寶玉和寶釵之間對話。
但王熙鳳這么咋咋呼呼說道,老太太卻聽得一清二楚。
寶玉能想到的事情,賈母自然也能想到,她最清楚孫子寶玉的性情。
哪里就像王熙鳳說的便利,被賈琮指點幾句,就能順當考上秀才。
雍州這么大地界,每年有多少讀書人,個個點燈熬油的讀書,一年也就出百多個秀才。
秀才又不是樹上的果子,說摘就能摘到手的,自己寶玉這么膈應讀書,只怕沒那么便利。
要是被兒子知道琮哥兒愿意指點,他還不得瘋了似逼寶玉讀書,搞不好能弄寶玉半死……
賈母連忙笑道:“琮哥兒說愿意指點寶玉,也不過出于兄弟情義,他每日上朝上衙,起早貪黑的做事。
哪有多少功夫指點寶玉,即便是有那么幾次,也是極其有限的幫扶。
寶玉還能因此就考上秀才,琮哥兒豈不是了點石成金的活神仙。
這種讀書的事情可要慎重,鳳丫頭可不要胡亂嘴快,這事嚷到寶玉老爺哪里,還不知道他老子怎么逼他。
當初琮哥兒讀了多少年數,點燈熬油的辛苦,才能夠科場奪魁,蟾宮折桂,這事怎么能夠急得來。”
王熙鳳聽了賈母這話,心中有些失望,畢竟姜還是老的辣,老太太雖上了年紀,卻一下看出這事的厲害。
琮兄弟挺好的算計,這下可給老太太破了。
笑道:“還是老太太說的有理,也就是我一味性急,讀書的事確該循序漸進。
好在寶玉都在西府,琮兄弟想要指點,寶玉想要請教,那都是極容易的事。”
寶玉一聽王熙鳳這話,忍不住渾身打了個哆嗦,第一次覺得西府變得有些可怕。
比起見不到家中姊妹,似乎被賈琮耳提面授,指點圣人經義,自己墮落成祿蠹之人,更讓他感到恐懼絕望。
賈琮微笑道:“老太太說的有理,讀書的事確不能著急,但讓他明年下場就中秀才,未免太強人所難。”
寶玉聽了這話,終于松了口氣,這個賈琮平時雖祿蠹庸俗,總算還說了句良心話。
卻聽賈琮繼續說道:“不過以寶玉的聰明,明年入了國子監之后,只要足夠潛心刻苦,總會有所收獲。
如今西府人口不多,里外清凈,正是讀書好地方,便于我時時點撥,寶玉只要苦熬三年,必定能夠進學。
寶玉學業是二房的大事,得了空閑我和老爺商量,聽聽老爺有何方略……”
寶玉剛還覺得賈琮說良心話,沒想到他轉眼便不說人話。
聽賈琮說要找老爺商量此事,寶玉愈發面如土色,渾身顫抖。
賈琮竟然這等惡毒,難道他擔心我老爺逼不死我……
王熙鳳聽了這話,肚子里已笑道打跌,我就說寶玉在琮老三跟前耍寶,必定要被剝皮拆骨。
這左一句苦熬三年,又一句時時點撥,是要戳寶玉的心窩子,把他往絕路上逼,只怕連死的心都有了。
此時連寶釵都聽出來,賈琮厭惡寶玉愚昧多嘴,哪是要指點他學業,分明在教訓敲打他。
她心里不禁好笑,只是顧著眾人臉面,忍住笑意罷了。
想到方才寶玉那些歪話,把自己氣的不輕,如今倒是一陣解氣。
賈母聽賈琮一番話語,忍不住皺起眉頭,感到一陣陣頭疼。
這琮哥兒也算消停兩年了,怎么如今又開始邪性起來。
他只管做自己的官就是,寶玉讀書的事何必要他操心,要是把兒子癮頭招惹出來,我的寶玉又是要死要活。
連忙說道:“琮哥兒,你如今可是正經朝官,皇上跟前行走辦差的人,做的都是朝廷大事。
每日忙得起早貪黑,家里也沒人幫上你,實在不能因寶玉讀書之事,再耽擱你的功夫精力。
寶玉的事情讓他老子操心就是,你有這份兄弟情義,便已經十分難得了。”
王熙鳳見老太太慌了手腳,忙不迭的出來消災解禍,一張俏臉憋得發紅,心里別提多得趣了。
王夫人見賈琮還要開口說話,心里已嚇得有點哆嗦,再讓這小子繼續扯淡,還不得把我的寶玉嚇傻了。
連忙說道:“老太太,今日我過府想著給你請安,好沒去寶玉院里走動。
正想去看看彩霞,瞧瞧她最近妥不妥當,女人頭胎可是要多些謹慎。”
賈母聽了連忙答應,讓他們母子快去看顧。
薛姨媽見了這等情形,不免提姐姐嘆息。
這琮哥兒只是熱心寶玉學業,竟將這母子嚇得落荒而逃,寶玉何等懶惰無能,自己姐姐心中深知。
養了這么個沒骨氣的兒子,姐姐還日日想著揚眉吐氣,奢望翻了琮哥兒的牌面,也不知她哪來的底氣……
賈琮對寶玉母子退走,絲毫不放心上。
對寶釵說道:“寶姐姐,我回府就給秀姐寫信,你有什么章程也可寫出,一起寄給秀姐。
到時大家再磋商操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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