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堂內溫暖如春,鴛鴦沏的老君眉茶香沁人,賈琮連著喝兩口,茶盅里便空了小半。
只覺身邊幽香盈盈,鴛鴦握著小茶壺,已站身邊幫他續杯,兩人相視一笑。
賈母見賈琮和寶釵聊的投機,想到二兒媳和寶玉走的狼狽,心中不由自主嘆息。
這兩房根底能為相差懸殊,琮哥兒即便是好意,幾句話的陣仗,寶玉娘倆就招架不住。
自己以后蹬腿西去,這二房日子還不知怎么寒磣,將來只能指望自己兒子了。
賈母說道:“琮哥兒,我知你把國子監名額給了寶玉,也是出于兄弟間的情份。
可是寶玉的情形你也看到,我總覺得他身子弱,去國子監讀書怕是吃不消。”
賈琮心中暗笑,寶玉心寬體胖的德性,不是能吃能睡,絕不至于此,這也算身子弱,世上就沒身子強的。
但他不會拿這話去懟賈母,不單是出于孝道禮數,而是說出來齷齪難聽,實在不屑為之。
說道:“老太太,我把國子監名額給寶玉,是因老爺一向望子成龍,想幫老爺達成心愿罷了。
寶玉已滿十五歲,學里代儒太爺年事已高,教授子弟精力有限,國子監才是更好的求學之地。
至于寶玉會不會去讀,能不能讀出門道,就看他自己的心智和緣分。
如老爺同意寶玉晚入學,琮自然不會有異議,左右國子監名額擱著也不會跑掉。
因我身負雙爵,按照朝廷體制,東府西府各有一名蔭監名額。
西府的蔭監名額給了寶玉,東府的名額我給了環兒,這幾日我就讓人辦規程,開春環兒也要入監讀書。”
賈琮此話一出,堂上眾人都有些意外,賈環和國子監聯系在一起,總讓他們覺得有些詫異。
因賈環不僅是庶出,性子舉止也不討人喜歡,遠不如姐姐探春在府上得人心。
相比于極受寵愛的嫡子寶玉,賈環一向存在感極低,常會被人自然而然忽視。
當初賈琮和探春商定,讓賈環年后入國子監,因他挨了賈政家法,事情風波還沒過去。
賈琮為了謹慎起見,擔心馬上說開此事,會引來節外生枝。
那時賈環因金榮之事,在寧榮街上傳出不好名聲,賈琮對此事早有疑慮,覺得是有人背后操作。
馬上說開國子監之事,如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國子監那邊聽到風聲,事情就不好收拾。
如今賈環養傷已月余,外頭的風波也漸漸平息。
眼下臘月已至,入監時間已近在眼前,此事不好再多做拖延,也到了說開的時候。
昨天賈琮還特地提醒探春,讓她這幾日去趟東路院,將賈環入監旁聽讀書之事,告知賈政知曉。
而今日趁談到寶玉入監讀書,當賈母及眾人之面說開此事,賈琮也是別有用心。
因賈環入國子監的話風,從榮慶堂中傳開之后,某些人多少有些顧忌。
畢竟涉及賈家聲譽,賈母一貫十分在意,這也是闔族皆知之事。
不管外頭的賈璜媳婦,還是那個瘸腿金榮,因要靠榮國府蔭蔽度日,都要掂量其中輕重,不敢輕舉妄動。
賈琮自然也會讓人傳話敲打,讓他們知道其中厲害。
而且,經過月余時間緩沖,再將此事告知賈政,他即便對兒子生氣,但讀書上進之事,必定也極愿意。
賈琮對賈環金榮之事,也曾私下推敲思索。
又從探春那里得知,王夫人為平息事態,給了賈璜媳婦兩百兩銀子。
此事便讓賈琮大為懷疑,王夫人也曾是大宅主婦,該有的思慮和手段,絕不至于這等淺薄。
她難道就不知道,這兩百兩銀子不是堵人嘴巴,簡直是變相定了賈環罪名,給人留下偌大話柄!
賈琮也因此事,暗自對王夫人產生懷疑……
所以,讓賈母知曉此事,讓賈政首肯此事,王夫人便有所忌憚,賈琮對內院再生波折,顧慮也會少些……
賈母聽說賈環也上國子監,心中不由自主泛起不喜。
我的寶玉上國子監就罷了,怎么個個都去上,如今國子監這么不稀罕了?
只是這念頭下意識泛起,她又連忙下意識壓下,畢竟賈環也是她孫子。
賈母有這種心思,其實也不算奇怪,因賈環一向不討她喜歡,就如同當年賈琮一般……
說道:“環兒這才多大年紀,還沒到入監讀書的年歲吧?”
賈琮說道:“環兒今年十三,確沒到入監年齡,但讀書這種事情,自然是年紀越小,越容易調教。
至于環兒年齡之事,也不算什么大問題。
我在國子監有些人脈,只要說明懇請緣故,讓環兒入監旁聽讀書,不算正式錄名即可,等到年歲再錄名。”
國子監是朝廷最高學府,旁人要說可以在其中疏通,多半要被人恥笑狂妄。
但賈琮會說這樣的話,賈母等人卻是毫不奇怪。
因賈琮不僅舉業榮盛,光彩耀眼,還是當朝五品翰林學士,但凡讀書的地方都要給他臉面。
賈琮繼續說道:“三妹妹就環兒一個親弟弟,我知道她一向心有所愿,希望自己兄弟將來出息。
當初琮還在東路院時,三妹妹就對我很是關顧,送書贈筆,連我練字的雪浪紙,都是三妹妹定時送的。
我一直念著三妹妹當年的好,自然也想幫她達成心愿。
寶玉和環兒都是我的同堂兄弟,我手上有空閑的入監名額,自然不好厚此薄彼。”
一旁寶釵聽到這話,不禁對探春心生羨慕。
不管是林妹妹,還是三妹妹,都和琮兄弟從小到大的情義。
彼此相護相守,青梅竹馬,情深義重,自己卻沒有這等福分,只是半路過來的,情分終究差了不少。
在場的薛姨媽和王熙鳳,聽說賈環也去國子監讀書,雖然有些驚訝,但也不太放在心上。
但賈母聽了這事,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復雜,因自己最疼的寶玉,從小就厭惡讀書科舉之事。
巴望著寶玉讀書進學,將來能像賈琮那樣風光,即便賈母有些老糊涂,也知道是萬萬不能的。
但是寶玉不能讀書風光,不代表其他子弟也不能,雖說環小子是個頑劣性子,也是個不愛讀書的。
但闔府的人哪個不知,三丫頭從小就和琮哥兒親近,架不住琮哥兒愛屋及烏,一心要拉扯她兄弟。
而且,琮哥兒自己就曾是庶出,他看同樣庶出的環小子,只怕還會更順眼些。
他雖在我跟前禮數周全,從來不會提起寶玉,更不會當面說寶玉壞話。
但賈母人老成精,還是能清晰感覺出來,這琮哥兒心里不待見寶玉,確是千真萬確的事。
他是個能為極大的人物,要是他念著三丫頭的情分,真的下大功夫調教環小子。
最終把那小子調理出什么名堂,那可是保不齊的事情。
琮哥兒讀書的本事,那是萬里挑一的稀罕,賈家即便福分再大,也絕計出不來第二個。
他如果調教環小子,即便考不上進士舉人,要是考上個秀才,那也是不得了的事情。
這東邊日出西邊雨,兩相比較之下,環小子就生生蓋過我的寶玉。
依自己兒子的性子,從此必定高看庶子一眼,也會愈發膈應我的寶玉。
難道這府上出了一樁以庶壓嫡之事,竟然還是不夠的,還要再出第二樁。
賈琮以大房庶子出身,異軍突起承襲榮國爵,雖然眼下賈母已接受事實。
但是每每想起此事,賈琮襲爵除了帶來外在風光,對賈家內里的嫡庶顛覆,更讓賈母心有余悸。
當初襲爵圣旨之上,那句:生母杜氏御封五品誥命,位份端重,生子卓絕,可堪長房嫡脈,可傳血統淑正。
單憑這一句,御筆金口,皇權圣命,便能母以子貴,將身份不堪的煙花女子,生生扶持成榮國長房嫡脈。
圣旨頒布第二日,禮部親派官員主持,更換賈家宗祠中杜錦娘靈位,轉側為正,以應榮國爵位正溯。
此事賈家人都心知肚明,但誰也不愿大肆張揚,更不愿旁人輕易提起,其中尷尬之處,難對人言。
賈母其實也不喜大兒媳邢夫人,但不意味就愿看她落得如此下場,畢竟她是自己長子的未亡人。
邢夫人自東路院遷居西府,一直蝸居內院,閉門不出,恍如人間蒸發一般。
即便到榮慶堂向賈母請安,每月也是寥寥無幾,而且都趁堂中無人之時。
不僅回避迎春黛玉等姊妹,更要緊是回避賈琮,免得遇上太過無地自容。
因賈琮承爵圣旨頒布,他便已轉庶為嫡,生母杜錦娘已獲長房嫡正之名。
邢夫人還是迎春的嫡母,但卻不再是賈琮的嫡母,她和賈琮在法理與親情上,已經形同陌路。
加之她從小虐待賈琮,現在還要在他府邸養老,她哪還有臉面招搖,自然有多低調就多低調。
所以,自邢夫人搬入西府,賈琮從沒有去探望過,賈母也不說半句,賈政王熙鳳等人更完全忽視。
賈母每每想起此事,都有些心神不寧,自己這孫子能為氣運驚人,一己之力,便能嫡庶顛覆。
雖然將來賈環得他扶持,必定不會鬧出他這等排場,但賈母一生只寵寶玉,心里多少有些擔憂。
但是,讓賈母以嫡庶之別,阻攔賈環入國子監讀書,這話她絕不敢當賈琮面去說。
因賈琮也是庶子出身,這無異于當著瞎子說燈黑,自己孫子必定有一百句話,等在哪里懟自己生氣。
賈母雖對此事有些不自在,也替寶玉擔憂,但還不至于寢食難安。
比起祖孫兩個相安無事,自己安穩過高樂日子,眼下這也不算什么大事。
倒是王熙鳳慣于搭話捧場,說了好些三妹妹有福氣,環哥兒更有福氣,兩姐弟將來必定都有前程的好話。
賈母聽了喜憂參半,心中轉悠幾下,嘆息一聲,也就懶得再多想。
榮國府,寶玉院。
王夫人和寶玉從榮慶堂出來,一個心中郁悶,一個心中恐慌,當真說不出的窩囊。
王夫人想和賈母說些體己話,只是滿堂亂哄哄吵鬧,她根本沒機會開口,倒是在老太太面前露了大怯。
寶玉本想在寶釵跟前露臉,說些卓爾不群之言,好換來寶姐姐幾分青睞。
結果臉沒露成,腳后跟卻露出來,被寶釵譏諷袖手旁觀,坐享其成,被賈琮好一頓諄諄教誨。
兩人回到院子,王夫人倒去看了彩霞,見她氣色紅潤,并無他事,也就罷了。
至于寶玉因常當著姊妹們,被人祝賀早生貴子,早日當爹,讓他羞憤如狂,無地自容。
如今他早已經懶得去看彩霞,似乎不去看她,彩霞養育懷胎之事,就能從未發生一般。
他回到院子之后,想到賈琮那些指點書經,苦熬三年,找賈政商議等言辭,不免心驚肉跳,坐立不安。
等王夫人從彩霞房里出來,寶玉苦著臉說道:“太太,賈琮這等做派,西府還如何安生呆著。
不如我跟太太搬過東路院,年節里讓賈琮自己去折騰。
等過年節他不在榮禧堂待客,每日出門上衙也遇不到了,豈不更加清凈,兒子再搬回來就是。”
王夫人聽了有些皺眉,這小子把寶玉嚇得如此,竟要就此逃離西府,當真是可惡至極。
但王夫人心里清楚,寶玉這回要搬去東路院,等過了年頭之后,很快就到三月婚期。
剩下的時間如此緊迫,只怕搬回來就難了,王熙鳳必定抓住機會,要就此從中作梗。
雖然王夫人也是清楚,寶玉成親之后,多半很難在西府長住。
但想要拉緊二房和榮國府的牽連,這種事自然拖一天算一天,留住青山在才能有柴燒。
這種關口寶玉被賈琮嚇住,就此打起退堂鼓,愈發稱了他人心意,那是決計不行的。
王夫人勸道:“寶玉,你要是搬去東路院,以后還怎么孝順老太太,家中姊妹也再難見著。
你也別把琮哥兒的話當真,他不過嘴上說的好聽罷了,他每日當官尊貴還來不及,難道還真的教你讀書。
人家不過是擠兌你罷了,況且老太太也說了,你讀書的事情,讓老爺老操心便是,那用得著他插手。
東路院秦顯兩口子管著呢,不會讓話頭傳到老爺哪里,你只管放心在西府住著。
以后進出避著他些就是,咋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王夫人好不容易哄得寶玉安心,又囑咐襲人彩云好生服侍,最近管著寶玉進出說話,少招惹些事情。
等她出了寶玉院,一路出西府返回東路院,心中很是煩躁。
王夫人最近也是諸事不利,原本好一番算計,廢了賈環這勾引丫鬟的畜生。
沒想到賈琮半路插手,輕輕巧巧便保住他的性命,這小子養了大半月傷,已可下地走路。
他那個蠢貨姨娘也變得警惕,日夜不離賈環身邊,將這小子看得風雨不透,多半是得了三丫頭的教唆。
自從二房搬入東路院,原先得用的人都變了心,王夫人手頭能用之人,實在捉襟見肘。
上回本想把麝月給秦顯的兒子秦勇,借此更籠絡主秦顯兩口子,讓他們死心塌地給自己賣命。
沒想到又是中途出了大變故,自己剛把麝月攆出去,還沒來得及拉她配人。
鳳丫頭在榮慶堂鼓動風波,結果讓二丫頭要走了麝月,還讓她做了東府執事丫鬟,著實將她氣的半死。
她失了對秦顯兩口子的許諾,臉面上有些難看,本想把秋紋推出去頂缸。
可秦顯家的也是內宅老人,早知道秋紋嘴巴刻薄,擔心給兒子娶個祖奶奶回去,到時候家宅不寧。
于是便找了各種借口推脫,王夫人本想借此事籠絡人心,自然也不好強按牛喝水。
否則籠絡不成,反而要逼出異心。
那秦顯家的倒是有眼光的,話語中給自己露出口風,竟然看上自己丫鬟玉釧兒。
王夫人原本有四個一等丫鬟,金釧被她攆走,彩云和彩霞給了寶玉入房,如今就剩下玉釧一個。
玉釧兒不僅和姐姐金釧一樣,生得極標致的身段和容貌,而且性子比姐姐穩重老實。
王夫人和賈政都看中這個丫鬟,自然不舍將她配秦勇這等貨色。
只是秦顯夫婦是王夫人得用之人,她又不好駁了人家這樁念想,讓自己愈發勢單力薄起來。
左右不過是個丫頭,只是終究很舍不得,這幾日王夫人舉棋不定,頗為煩惱。
今日過府去榮慶堂請安,本想在西府這邊打主意。
沒想遇到賈琮出來做耗,耽擱事情不說,還惹了一肚子悶氣。
榮國府,東路院,趙姨媽院。
探春昨日得了賈琮提醒,今日特地來東路院走動。
因賈政尚未下衙,她便去趙姨娘院里探望賈環,見兄弟療養月余,已能下床蹣跚走動,心中也有些歡喜。
她從隨身包裹中取出一本論語,說道:“這是我新買的論語,最近我研讀三哥哥考學的舊書,頗有心得。
我將他書上部分注釋和筆錄,復抄到這本新書上,這可是三哥哥當初考案首的心得。
以三哥哥如今的名望,這是外頭千金難求的東西,要不是三哥哥對我好,你做夢都別想碰到。
你好生收好這本書,好生珍惜,不得損毀,不許拿出來和別人招搖,讓我知道可不饒你。”
賈環皺眉接過書本,在手上翻閱幾頁,見里面正文之外,用朱筆寫滿秀美飄逸的蠅頭楷書。
探春俏臉生威,說道:“這個月你花些功夫,務必好好研讀這本論語。
月底我來考較你,要是你敢偷懶答不上來,你可給我仔細著。
以后你的事休想我再幫你,要是再闖出禍事,我必定不理不管,讓你給老爺打死干凈!”
賈環聽了這話,忍不住打個寒顫,苦著臉說道:“三姐姐,我可是你親弟弟,你也舍得對我這么狠。”
探春拉著臉說道:“就你做的這些事情,我有你這混賬弟弟,難道還臉上有光不成。
你這犯渾的性子,如不嚴加管教,將來有你好日子過,到了那時誰也不會再救你。”
這時,侍書快步進屋,說道:“姑娘,老爺剛已下衙回府,如今正在堂屋喝茶。”
探春也顧不上教訓弟弟,連忙起身去了堂屋,去和父親說兄弟入國子監之事。
王夫人馬車從西府西角門出來,很快便到東院黑油大門,她下車之時,看到門口還停著另一輛馬車。
看馬車樣式和上頭徽號,正是賈家東府的馬車。
東府馬車會停在東路院,王夫人都不用去猜,便知道今日探春來了東路院。
她眉頭不由自主一皺,自上次因甄家銀箱之事,她用家法將探春雙傷。
原本和睦的一對嫡母庶女,從此離心離德,貌合神離,隔閡漸深,不過維持表面禮數罷了。
所以,如今探春來東路院,王夫人心中可膈應的很。
她剛進了內院,便聽丫鬟說老爺已回府,如今正在堂屋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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