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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四章 朽木不可雕

  榮國府,東路院。

  內院堂屋之中,賈政回府之后,換了居家常服,端了玉釧上的熱茶,正坐在羅漢榻上慢飲。

  見門口紅錦暖簾掀開,女兒探春笑著進來,穿著金色折枝菊紋對襟褙子,淺橘色折枝菊花馬面裙。

  青春俏麗,活潑嬌艷,風姿綽約,賈政見了臉上便生出笑容。

  他雖膝下有兩子,但皆是紈绔荒廢之輩,讓他一直頗為失望。

  反倒是庶女探春,不僅樣貌人物出眾,明慧機敏,落落大方。

  從小便飽讀詩書,能書能詩,正經才女之相,兒子寶玉和賈環皆不如她。

  只可惜偏偏投錯了女胎,賈政每每想起,便心生遺憾,不然二房必出舉業發跡之子。

  而且女兒探春從小崇文好學,不僅博覽群書,還練得一筆好書法。

  從小就和才華橫溢、讀書刻苦的賈琮親近,舉止志趣和自己頗為相近,也算是父女同心。

  每次探春回東路院,賈政心情總是不錯,兒子雖然荒謬,總算還有個順心的女兒。

  笑道:“三丫頭,今兒怎么想著回來?”

  探春笑道:“今日想來看看老爺,有要緊事和老爺說道,方才老爺還未回府,便去看了環兒的傷勢。

  他這次也算得了教訓,以后必定會聽老爺教誨,不敢再莽撞闖禍。

  今日我帶了一本筆注論語,讓他臘月里好好攻讀,開春去國子監讀書,多少也像點樣子。”

  賈政聽探春提起不爭氣的兒子,心情就有些不爽利,但聽到國子監讀書之言,一下便有些愕然。

  問道:“環兒要去國子監讀書?”

  探春笑道:“三哥哥手上有兩個蔭監名額,一個給了二哥哥,他說兄弟之間一視同仁,要把另一個給環兒。

  環兒雖還沒到入監年齡,但三哥哥會和國子監請托人情,讓環兒先入監旁聽讀書,等到年紀再正式錄名。

  三哥哥說讓他早些入國子監,既能多一層約束,也能多受些詩書薰陶。

  不管以后能否進學,多懂些圣賢傳承之言,為人處事的道理,對環兒將來總有益處。”

  賈政聽了這話,神情激動喜悅,說道:“琮哥兒這話正說到我心坎上,讀書不單單是為了求取功名。

  更是為得圣賢傳承教化,修正身心,處事立世,不墮蒙昧。

  琮哥兒自己已成就事業,但還不忘拉扯家中兄弟,但凡有好的東西,也不忘分給他們。

  這才是正經讀書人的氣度胸懷,只是寶玉和環兒都是憊懶性子,我真是擔心他們有所辜負。”

  探春說道:“那老爺是答應讓環兒入監讀書了?”

  賈政笑道:“問的什么傻話,這等讀書的好事,我哪里會不答應。

  我會給家里發話,讓你姨娘預備滋補之物,讓環兒早些養好身體,能精神些入監讀書,省的去丟我的臉。

  我日常上衙辦差,不能事事盯著,你也多留意你兄弟。

  他如還要做耗,打罵都由你,他要是不服管教,你自來告訴我,瞧我不揭了他皮。”

  探春笑道:“老爺,三哥哥說自古居移氣,養移體,環兒從小長于豪門,享受富貴,未經磨礪。

  此次雖是入監旁聽,但三哥哥說最好讓環兒住監讀書,少回家門,隔斷奢靡,頤養性情,比讀書更要緊些。”

  堂屋之外,王夫人站在門口側邊,將這父女兩人的談話,都聽得一清二楚。

  方才她聽說賈政在堂屋喝茶,便也往堂屋里去,剛走動門口,便聽到探春和賈政說話。

  她知道自己老爺對這庶女,心里一貫看重,以前倒還不太明顯。

  自從東府那小子承襲榮國爵位,寶玉又常被人誣賴閑話,這一年都不順當。

  老爺便對三丫頭愈發親近,看著已經隱隱蓋過寶玉,這讓王夫人心中生出不喜。

  三丫頭自那次被自己責以家法,尋常都不敢多回東路院。

  這次卡著老爺下衙時間過來,不知要鬧什么玄虛,這會子父女倆獨自說話,王夫人自然要探聽底細。

  等到聽清事由,王夫人氣得變了臉色,一雙手握著有些發抖。

  東府那小子竟要送賈環去國子監讀書,國子監這等尊貴讀書所在,難道連阿貓阿狗都能進去嗎?

  他給寶玉國子監名額也就罷了,環小子不過是個庶出的孽種,他憑什么和我寶玉一樣,簡直不成體統。

  看三丫頭的口風,琮哥兒似看在三丫頭份上,像是要一心拉扯賈環,他這是要拆我寶玉的牌面,當真可惡!

  難道他給寶玉國子監名額,從頭到尾都是個幌子?

  其實就是因三丫頭的緣故,一心想要拉扯她兄弟。

  又擔心家里人會說閑話,才給了寶玉這個名額,省的外人說閑話,這小子當真奸詐透頂。

  只有自家老爺為人忠厚,竟被他騙得死死的,還要念著他的好處,這小子的詭道詐術也當真厲害!

  王夫人正氣郁難平,突聽里頭賈政說道:“還是琮哥兒心思透徹,能看到常人忽視之處,怪不得他有今日成就。

  從古便有孟母三遷之說,讓環兒入監讀書,端正心性舉止確是個好主意,我瞧寶玉也該如此。”

  王夫人聽到這一句,便再也站不住了,自己寶玉對讀書本就懼怕,對入國子監讀書一直忐忑不安。

  方才東府那小子只是故意放言,要在西府指點他書經教義,寶玉便嚇得要搬出西府。

  寶玉要是知道讓他住監讀書,從此不能輕易回家,也沒丫鬟身邊伺候,只怕是要嚇出呆病來。

  王夫人連忙走進堂中,說道:“老爺,讓寶玉入國子監讀書,那也就罷了。

  可真不能讓他住監不歸,我聽說國子監的號舍,都是七八個人住一間,狹小擁擠,苦不堪言。

  吃的食肆飯菜都是粗糲不堪,難以下咽,而且眾人混食,混雜吵鬧,毫無半分體面。

  寶玉是國公嫡孫,從小金尊玉貴的養大,他身子又一貫嬌弱,怎么能受得住這種苦楚。

  要是真住監不歸,吃不好睡不好,身邊又沒丫鬟服侍,只怕書沒讀成,身子先拖垮了,老爺三思啊!”

  探春聽了這話,心中多少有些不服,便是國子監吃住沒家里自在,也沒太太說的這等不堪。

  倒像是寶玉住監讀書,就要丟掉性命一樣。

  多少榜上才子,朝廷朱紫,都是國子監讀書出身,也沒見他們有什么好歹。

  要說金尊玉貴之人,賈家兩府有誰能比得上三哥哥,他從小吃了這么多苦頭,反而奮發圖強,事事得意。

  當初三哥哥才十四歲,便去遼東領兵出征,爬冰臥雪,千里追敵,吃住比國子監還艱苦十倍。

  也沒見他有什么事情,還不是照樣好好的,還因此封爵加官,名動天下。

  可見男兒需經受風雨磨礪,才能凝聚心智,得以熔鍛成才。

  太太一味寵溺二哥哥,不讓他吃半分苦頭,慣縱成如今這般性子,即便他有幾分天資,也都荒廢殆盡。

  還是三哥哥主意最正,環兒不能也這么金貴,必得趕出家門磨礪,苦其心志,跌跤碰壁。

  即便將來無法讀書進學,多吃些苦頭,多懂些道理,一輩子都有益無害。

  賈政皺眉說道:“國子監是朝廷最高公學,貧寒子弟想進去讀書還不能,哪有你說的這等不堪。

  當初寧國大兄、我們珠兒也都曾住監讀書,還不是都好端端的,也沒見他們怎么樣。”

  王夫人含淚說道:“老爺既然提到珠兒,難道就忘了珠兒就是讀書太過刻苦,當年才拖垮身子,壞了根底。

  否則當年遇到一些事情,何至于年紀輕輕便丟了性命,我如今只有寶玉一個,老爺千萬三思啊。”

  賈政聽王夫人提到這話頭,臉色一下變得慘白,神情中浮現難言的懊悔,一下便默默無語。

  探春在一邊心思顫動,賈珠去世之時,探春尚且年幼,雖已能記事情,但小孩子不知太多事。

  家中長輩對珠大哥之死,只說是病重而亡,其他事情極少提起,似乎有些諱莫如深……

  想來是這位極爭氣的珠大哥,生前十分得父母看重疼愛,所以他少年亡故,才會讓人這等心痛……

  王夫人看到一旁探春,心中不由泛起怒氣,都是這死丫頭挑唆的事情。

  說道:“三丫頭,你想讓你兄弟爭氣出息,讓他去住監吃苦,那是你的事情,何必招惹老爺的心思。

  要是寶玉真的去住監,因此壞了身子,被嚇出什么好好歹,我和老太太可都是不依的。”

  探春聽了這話,俏臉微微一白,心中不免懊惱,自己只和老爺說環兒之事。

  方才話語之中哪有半句提到寶玉,太太心疼自己兒子,擔心老爺讓他住監,便拿自己作伐。

  連忙說道:“太太,方才我只說環兒之事,環兒畢竟粗糙皮實些,我這次想著讓他住監,也好熏陶磨煉。

  絕對沒有讓二哥哥也住監的意思,二哥哥自小得老太太看重寵愛,自然是不住監才好,免得家里人牽掛。”

  王夫人聽了這話,才微微哼了一聲,目光又看向賈政,心中想定必要讓老爺熄了這等心思。

  賈政頭疼的揉了揉眉心,方才探春關于住監讀書之言,讓他覺得極有道理。

  且知道這是賈琮的思慮,心中便更加認同起來。

  在賈政的心中寶玉是嫡子,雖然日常行為荒謬,事事不替自己爭氣,但在他心中的分量,依舊重于賈環。

  既然賈環要住監讀書,賈政自然想寶玉也該如此,但是王夫人阻止之言,頓時讓他大為猶豫。

  想到老太太如此寵愛寶玉,必定是不允許此事,自己也無法執拗過去,想想也是無奈。

  他對王夫人說道:“既你不愿寶玉住監讀書,那不住便是,只讓他來往入監讀書,至于環兒……”

  方才王夫人提到賈珠之事,又將國子監之中渲染得艱難,讓賈政多少有些猶豫,畢竟賈環也是他親子。

  探春想讓兄弟住監讀書,平日盡量少回府邸,不僅是想讓兄弟多少磨煉熏陶。

  更是因她和賈琮私下推敲,覺得彩霞之事疑竇頗大,其中風險叵測,稍有不慎,賈環便會遭殃惹禍。

  讓賈環住監讀書,不單單是磨煉心性,更是遠離東路院躲避是非。

  所以當王夫人說出這一番話,探春看出賈政神情中的猶豫,自然不能讓此事半途而廢。

  說道:“老爺,俗話說玉不琢不成器,環兒性子刁鉆浮躁,好在他年紀還小,還來得及導引扶正。

  三哥哥說國子監有幾位教諭,原本都出身青山書院,和三哥哥素有交情。

  三哥哥會拜托這幾位先生,讓他們關顧管教環兒,所以環兒即便住監,老爺也不用擔心。”

  賈政聽了這話才放心,笑道:“難為琮哥兒思慮周祥,他既都幫環兒打算妥當,自然不能辜負他的用心。

  明年開春之后,就讓寶玉走監,環兒住監,讓他們兩人都好生讀書。”

  探春聽了這話,心里才松了口氣,一旁王夫人見她臉有喜色,心中不禁生出鄙視。

  這三丫頭被琮哥兒挑唆,都快被他折騰瘋魔了,硬把親弟弟趕出家門吃苦,這心腸也是夠狠的。

  莫非這丫頭竟然癡心妄想,巴望兄弟像琮哥兒那樣,將來讀書有成,進學中舉考進士?

  就環小子這凍貓子樣的德行,憑他也配這樣的,做他娘的春秋大夢,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

  探春說妥了要緊事情,因王夫人在場,她呆著也沒趣味,便起身說去看看兄弟。

  賈政笑道:“你去看過環兒之后,天色也不早了,早些回東府便是。

  見到琮哥兒幫我帶句話,等到休沐之日,他如得空請他到我書房,我們叔侄一起喝茶說話。”

  等到探春走后,賈政皺眉說道:“方才三丫頭只說環兒之事,并無半句支使寶玉的意思。

  你有何必這等言語搶白于她,搞得一家人彼此不自在。

  寶玉、三丫頭、環兒都是我的子嗣,將來他們不管那個有好前程,都是我們臉上的光彩。

  歷來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琮哥兒如今這等成就,旁人家門都羨慕不到的事情。

  讓他們和琮哥兒多些親近,導引正流,日日向善,將來也好落些好結果。

  三丫頭素來和琮哥兒親近,如今也想帶自己兄弟上進,這般心意便是極好。

  只是我瞧著寶玉和琮哥兒疏遠,這一樁極為不好,你身為母親該當多些開解,讀書取仕才是正途……”

  王夫人聽丈夫嘮叨,心中雖郁悶不平,卻也不敢回嘴。

  只是暗怪自己老爺迂腐,也不看看這琮哥兒出身,根子上就是不正的庶出孽種。

  賈家和他相好親近的后輩,不管是二丫頭還三丫頭,那個不是偏門庶出,如今又添上一個環小子。

  他現下得了東西兩府,但老太太最寵的依舊是我的寶玉,他見了心里豈有不怨恨的。

  他明知道寶玉害怕讀書,偏生給了國子監的名額,在外人跟前裝好人,心底誰知道是什么心思。

  如今又鼓搗三丫頭,讓她在老爺跟前挑唆,讓環小子在外頭住監讀書。

  明擺著是蠱惑老爺的念想,想讓我的寶玉去外頭住監,家里少個眼中釘,他自己好稱心。

  別人看不出他的陰損伎倆,但他休想把我哄騙過去,我的寶玉絕不上這個當……

賈政一番啰嗦,見自己夫人默默無語,并無什么回話,知道她心病難消,多說也是無益  他嘆氣說道:“算了,我也是白操心著急,這些事情強求無趣,順其自然吧。”

  寧榮街,伯爵府。

  探春拜別了賈政和王夫人,又回了趙姨娘院里,又對兄弟耳提面授一番。

  又鄭重囑咐趙姨娘,年關前務必看緊賈環,既要少生是非,也要防著被人可乘之機。

  趙姨娘雖性子浮躁粗魯,但并不是什么笨人,又從小在大宅門囫圇長大,自然知道內宅兇險。

  女兒即便話說三分,她也多少心知肚明,連忙滿口答應,又囑咐女兒早些回東府。

  探春走出東路院時,心底多少松了口氣,今日將賈環入監讀書之事,對賈政說明并得首肯。

  雖然中間王夫人突然出現,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勾起心頭幾分不快,但終究了了一樁事情。

  等探春進了東府內院,正是日落時分,四面亭臺樓閣,皆披上金紅色晚霞,瑰麗靜謐,悠遠安寧。

  空氣中浮動東青草木清香,不遠處八角井臺邊,幾個紅衣綠襖丫鬟在打水,偶爾發出清脆的說笑聲。

  探春見到此景此情,心頭沒來由的松弛下來,在東路院生出的壓抑,瞬間便慢慢消散。

  她正要往自己院子里去,且見前頭甬道上正有人踟躇而行,手中還拿著兩張信紙,在凝神閱讀。

  這人穿月白銀竹紋翻毛長袍,烏發冠髻,玉簪光潤,腰收背挺,玉樹臨風一般,探春看到心頭一喜。

  方才在榮慶堂上,寶玉又妄言招搖,被賈琮一頓言語,嚇得落荒而逃。

  他和王熙鳳等人閑話幾句,因寶釵要草擬寄往金陵的書信,兩人便出榮慶堂去了梨香院。

  等到兩人稍加探討推敲,寶釵寫好薛家店鋪租用方略,時間已到日落時分。

  兩人才各自散了,說好回去各自斟酌,有需要添補之處,明日再見面磋商修正。

  等他入了東府內院,趁著晚霞明媚,院落清朗,便拿出寶釵所寫之物,仔細閱讀揣摩。

  正在看的入神之時,如同感到身邊香風浮動,甜甜馨馨,沁人心脾,悠然生出沉醉之感。

  只聽有人說話,聲音脆爽清甜,很是輕盈悅耳。

  “三哥哥,怎么在外頭就用功起來,這么大冷的天氣,小心驚了風受了涼。”

  賈琮回頭一看見是探春,笑道:“三妹妹這是從哪里回來?”

  探春說道:“下午去了趟東路院,按三哥哥的說辭,把環兒住監讀書之事告知老爺,老爺也同意了。

  只是后來太太聽到事情,鬧出些不自在出來,好在也不當事情……”

  賈琮見探春俏臉上生出郁悶之意,心中便生出護短之情,自然也問其中詳情。

  探春便把王夫人諸般言辭,都和賈琮一一轉述,說道:“我并沒提到二哥哥一字一句,太太也太過多心些。”

  賈琮微微一笑,說道:“寶玉從小就是西府的鳳凰,一直都是金尊玉貴的養大,二太太覺得寶玉一生都該如此。

  但是世事起伏升降,豈能一成不變,外因已改,蒙蔽視聽,沉迷虛妄,定難持久,遲早要吃大虧的。

  老爺已經說明,二太太對此事依舊抵觸,寶玉必定也是如此,那就隨他們去吧,你我何必枉做小人。”

  明媚紅艷的霞光之中,賈琮對探春說道:“我知道三妹妹心中所愿,我們幫環兒做了這等籌謀。

  希望他將來能給妹妹爭氣,我們今日所為也就不算白費。”

  探春抬頭看著賈琮,俏臉嬌美,生出燦然笑嫣。

  說道:“不管環兒將來是否爭氣,三哥哥這番心意,做妹妹的一定記著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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