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鴻臚寺,會同館。
館閣正堂之中,藻頂雕梁畫棟,四壁描紅鑲金,十分恢弘華麗。
火盆炭火發著暗紅光芒,將寬敞的堂屋烘烤得溫熱。
堂屋正中擺放寬大條案,一邊坐著官服森然,文質彬彬,神情嚴肅的大周官員。
另一邊坐著身裹皮襖,身形粗壯,須發虬結,妝束各一的殘蒙使團官員。
雙方官員或義正詞嚴,或罵罵咧咧,相互言語對峙,怒目相對,吵得一鍋粥似的。
兩邊的通譯更是聲嘶力竭,生怕漏譯一句話。
他們對著彼方通譯大聲說話,握拳戟指,唾沫橫飛,比其他人更氣勢洶洶,似乎馬上要爬上桌子干架。
條案的側方另擺著一張小桌案,上頭擺著筆墨紙硯,但雪紋宣紙上一字未寫,沾滿墨汁的毛筆已開始干硬。
賈琮穿翰林官服,風姿卓絕,氣宇瀟灑,端坐桌案之后,雙手抱胸,看著爭論扯皮的兩方官員,神情略顯無聊。
自從殘蒙使團將互市數額提高四成,雙方和議便陷入僵局,各自和議首腦都不出席談判。
只剩下兩方官員每日磋商爭鋒,唇槍舌戰,企圖為己方爭得上風和優勢。
賈琮作為大周和議掌記,并不參與具體談判,但已在場旁聽二日。
他見雙方官員全情投入,據理力爭,為了各自目標不懈努力。
但雙方和議首腦都已退場,其余人難定大局,在他眼中這些人除了扯淡還是扯淡。
正當他愈發無聊,忍耐著打哈欠的沖動,堂內的西洋座鐘敲響,時辰快要接近午時。
館中管食肆的小吏進來傳話,說是到了午食時辰,酒菜已經備好,請各位大人用餐。
方才還在唇槍舌劍的兩方官員,一下都剎住了火氣,再不見半點劍拔弩張,讓那小吏快上飯菜。
甚至兩方人馬還說笑幾句,畢竟大家吵了半日架,各人都有些饑腸轆轆。
賈琮看到這番情景,心中多少有些好笑,這時不少館閣仆役,魚貫而入,端著米飯酒菜進來。
此時堂口突然出現一個丫鬟,眉清目秀,身材苗條,并不敢入堂,在門口來回張望。
她看到賈琮便臉上一喜,不住的對他招手,賈琮也對她一笑,便獨自走出堂中。
堂中長案上擺滿菜肴,除了酒水之外,大周官員這邊擺了米飯菜蔬,殘蒙官員那邊卻擺蒸煮肉食。
其中有位兵部主事,正想招呼賈學士一起用餐,回頭卻見小案旁空空如也,賈琮早不見了人影。
正堂外游廊上,賈琮對那小丫鬟笑道:“小霞,是不是你家臺吉讓你來傳話?”
這丫鬟正是諾顏臺吉的隨身丫鬟,但并不是蒙古人,是正經的漢家女兒,聽說是諾顏到神京后買的。
賈琮自從被封和議掌記,這幾日出入會同館,每日旁聽兩邦和議之事。
諾顏臺吉作為殘蒙三大首領之一,自從雙方議和陷入僵局,他也不再現身和議現場。
也不知是否太過清閑,每當兩邦議和休憩間隔,諾顏臺吉便讓丫鬟來傳話,請他過去喝茶閑聊。
賈琮之所以做這個和議掌記,就是為了因勢便利,借此查探殘蒙部落之間糾葛底細。
諾顏臺吉身為使團三大首領之一,便是要緊突破人物,對自己又有結交之意,他自然不會錯過這種時機。
這幾日他和諾顏臺吉時有往來,兩人更加熟絡起來,丫鬟小霞時常跑腿傳話,也和賈琮混得很熟。
小霞笑道:“威遠伯,現在正是用飯時間,我們臺吉已擺了酒菜,請威遠伯賞光共用。”
賈琮笑道:“那敢情好啊,你們臺吉雖是草原人,卻熟悉中原風物,美食風雅之人,我可是見識過的。
他用來待客的酒菜,必定都是精挑上好的,也算我有口福。
你是不知道的,會同館公肆的飯菜,不說難以下咽,但怎么都說不上好。
況且幾十人擠在一起用餐,跟喂驢飲馬有什么區別,看著就沒什么胃口。”
小霞聽賈琮說的風趣,忍不住咯咯發笑,一雙明眸在賈琮臉上打轉,心中很是開懷。
小霞也是神京長大,雖生來是低微奴籍,但對賈琮的大名,依舊如雷貫耳。
神京坊間盛傳,賈琮是天下聞名的才子,詩書雙絕,少年封爵,金榜題名,還生得貌若潘安,世間少有。
原本按小霞的出身,難有機緣接觸到賈琮,沒想到做了諾顏的丫鬟,竟然有了這等便利。
這位威遠伯不僅生的這般得意,讓人見了都會眼暈,而且說話和煦,一點沒有架子。
即便自己是個小丫鬟,他也是彬彬有禮,和顏悅色,說話風趣,讓小霞心中十分歡喜。
每次奉諾顏之命給賈琮傳話,對小霞來說都是極歡欣之事。
她心中覺得臺吉雖是草原人,不僅人物出眾,還頗有眼光,早早能看出威遠伯的好處。
賈琮跟著小霞進了鄂爾多斯館驛,見到南向堂屋之中,一張桌案上已擺滿佳肴美酒。
諾顏臺吉穿月白團花暗紋長袍,烏發盤髻,長身玉立,一身漢人打扮,很是風度翩翩。
他見賈琮進門,笑道:“你如今這個官職,可是做的好的很,我日常也好找你說話。
午間一人用飯無趣,便叫你過來作伴,你可不要嫌我麻煩。”
賈琮笑道:“我和這些兵部官員都不熟,一起吃飯更是無趣,你有美酒佳肴備上,我自然卻之不恭。”
諾顏臺吉見賈琮一身官服,笑道:“你這一身裝束,用飯吃酒多有不便,不過換一身才好。
我新作了一件長袍,還一次未穿,你我身形相近,讓小霞幫你換上,更加便利些。”
賈琮心中微微奇怪,諾顏臺階雖也身材高挑,但看起來比自己纖瘦些,怎么也不算身材相近吧。
不過穿一身翰林官服喝酒,的確有些不太便利,多少有失莊重,便跟小霞去后堂更衣。
小霞拿出一件嶄新寶藍團花緞面長袍,里頭襯著輕軟珍貴的裘皮,做工十分華麗精美。
賈琮換上長袍之后,發現十分妥帖合身,心中微微有些奇怪。
諾顏臺吉見賈琮換裝回來,笑著圍著他轉了一圈,笑道:“你穿上倒是十分合身。”
兩人落座小酌幾杯,又說了一些閑話,各自笑意盎然,氣氛愈發融洽。
諾顏臺吉說道:“琮兄弟已旁聽數日和談,覺得兩邦何時能洽談落定。”
賈琮微笑道:“蒙古使團提升四成互市數額,已超過朝廷承受極限,兩邦和議必難以落成。
其實即便我不說此言,諾顏乃是智慧明達之人,想來早已心中有數。
聽聞使團以土蠻部阿勒淌為首腦,他是草原上大有名氣的人物。
既然我們能看出提升四成互市額度,所帶來的和議后果,想來阿勒淌大人定也心知肚明。
他既知此舉會讓和議陷入僵局,為何還要強行提出此議。
這幾日我旁聽和議事宜,除了雙方虛耗時間,并無其他意義,很是讓人費解。”
賈琮說完此話,一雙朗目便看向諾顏,希望能從他的神情之中,看出許端倪。
其實這樣的疑問,不僅賈琮一直盤旋心頭,那日他去拜謁上官,王士倫和顧延魁也有同樣疑問。
只是各人都無法窺破其中玄機,諾顏是殘蒙使團三大首領之一,賈琮覺得他必知道其中奧秘。
諾顏臺吉聽了賈琮此言,心中微微一跳,其實他也早有這等疑問。
當初阿勒淌召集他和永謝倫部蓋邇泰,要將互市數額提高四成,當時諾顏臺吉就提出顧慮。
但是阿勒淌對此并不在乎,聲稱即使議和難度加大,便延長留駐神京時間,多花時間進行洽談。
如今想來似乎刻意拖延時間,其中真實緣由,阿勒淌只字未提,諾顏臺吉也參悟不透。
他也聯想到發現的諸多端倪,比如土蠻部的千戶達魯花赤,為何早早抵達神京,掩蔽身份開設段家糧鋪。
段春江為何通過薛蟠,刻意結識齊國公次孫陳瑞昌,而此人剛好任職五軍都督府。
阿勒淌初來神京,便派人接觸段家糧鋪,這之后為何再無接觸。
諾顏臺吉曾將這些疑竇,和阿勒淌提高四成互市額度,進行關聯推敲,卻發現找不出任何關聯。
蒙古三大萬戶部落,雖然同出一脈,但他們在訴求和利益方面,依舊存在相左分歧和偏差。
安達汗想要整合各部力量,就要化解或掩蓋彼此分歧,最好辦法便是消息屏蔽和篩選。
奧爾多斯部和永謝倫部知道該知道的,自然也會最大限度少生分歧。
這樣的御眾之法,對于飽讀漢書的諾顏臺吉,自然是心知肚明。
但不管是他還是蓋邇泰,如果向阿勒淌詢問事情根底,對方必定多番掩飾推脫,問了也是白問。
雖鄂爾多斯部與土蠻部存在潛在分歧,但在蒙古部族的大局之下,諾顏臺吉不會將這些告知賈琮。
笑道:“你只說提高四成互市數額,是大周朝廷無法接受的極限。
卻不知只有這個互市數額,才能消減蒙古各部秋冬物質匱乏。
大周如能達成此項互市數額,九邊之地必定刀兵消弭,兩邦皆能安土守邊,和睦相處,豈不是美事。”
賈琮肅然說道:“我也認同開啟互市,兩邦取長補短,各取所需,睦鄰相處。
只是土蠻部安達汗聚兵二十余萬,雄心勃勃,牧馬南向之心,早已昭然若揭。
草原上有這等覬覦外邦之人,朝廷施以防備警戒之策,無可厚非,乃是護國安邦之道。
如果大周真同意提升四成互市額度,可不會是諾顏所說,只是消減蒙古各部物資匱乏。
而是真正的資敵氣焰,安達汗不會因此消減半分雄心,所以此事絕無法落地成行。”
諾顏臺吉見一向和煦倜儻的賈琮,說到蒙古部族南向野心,語調言辭漸變得嚴峻冷淡。
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一絲黯然,想來他是南朝后起之秀,書經舉業出身官員,忠賢內外之別,必定森然堅定。
還曾在九邊削平外番,乃是天生名將,對外族覬覦之舉,必定是嚴陣以待之心,不會有半分懷柔綏靖之心。
賈琮細心關注諾顏臺吉神情,說道:“我知道鄂爾多斯部世居河套,那里土地豐饒,水草繁茂。
古書上說秦漢之時,河套近河之地,便可種植糧麥之物,被稱為塞上江南,難道也會物資匱乏?”
諾顏臺吉說道:“河套能種糧麥之地,那是百千年前傳說,世代幾經變易,如今早已不留痕跡。
蒙古部族只會逐水草而居,對農耕之法天然抵觸,但河套之地水草繁茂,冠于漠北,卻是真事。
鄂爾多斯先祖受北元皇帝冊封,得以世居河套之地,這近十幾年草原部族動蕩聚離,形勢早已不復當年。
土蠻部實力強悍,居蒙古部族之首,十年前土蠻部、永謝倫部都率千余部眾入套,河套已非鄂爾多斯獨有。
蒙古三大萬戶部落,相融混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難以切割。
一人一部之念,是戰是和之想,無法粗陋簡單言之……”
諾顏臺吉說罷,有些自嘲而笑,說道:“今日邀你共飲,清閑放曠之情。
說這些紛擾國事,實在有礙興致,還是喝酒閑談有趣,這些煩心之事,不提也罷。”
說著便往賈琮杯中斟酒,此后兩人話題都是閑散話題,重新歸于是輕松寫意。
等到小酌過幾杯,因下午還有和議之事,賈琮也不敢貪杯,用了些菜飯便告辭。
雖今日話題似乎并無所得,但諾顏臺吉的話語,還是透露出不少信息。
河套之地如今并不是鄂爾多斯獨有,土蠻部、永謝倫部都已勢力入侵。
三大蒙古萬戶部落,其中糾葛根源,比想象中更加錯綜復雜。
就像諾顏臺吉所說:一人一部之念,是戰是和之想,無法粗陋簡單言之……
這讓賈琮抓到些新的頭緒,他不能肯定,這是不是某種試探,諾顏臺吉有意而為之?
會同館下午的兩邦議和,還是那般爭論激烈,看似言之鑿鑿,依舊連篇廢話。
賈琮只是略坐半個時辰,便尋了由頭起身離開,坐車返回府邸。
路上回想諾顏臺吉的話語,他愈發篤定原先揣測,并看到一絲清晰契機。
等到返回自己院子,晴雯幫她換下官服,他又去了書房。
從案上書匣取出一封書信,用蠅頭小楷抄錄而成,他仔細瀏覽一遍,確定無誤才離院出府。
他獨自穿街過巷,走了二盞茶功夫,去了城東一處幽靜小院。
等到輕輕敲開院門,便見艾麗出來開門,穿寶藍繡花蜀錦胡袍,扎著靛藍香浸汗巾,更顯的亭亭玉立。
輕聲笑道:“你這時辰應該還在上衙,怎么逛到我這里來了。”
賈琮笑道:“有份要緊的書信,需要送去金陵,衙門上正好有空閑,趁便就過來了。”
艾麗笑道:“什么書信,怎么要緊,讓你急著要送來?”
賈琮說道:“家中親眷在金陵有幾間上等店鋪,準備租給鑫春號使用,這事真趕上時候。
想著年前便落地辦妥,所以早些將信送去金陵。”
兩人一邊閑話,等進了院子堂屋,看到擺房里幾只箱籠,艾麗的母親徐氏正在整理東西。
她見到賈琮過來,臉上生出笑容,親自去端了茶壺茶水,便出了堂屋,讓他們獨自說話。
賈琮說道:“本想派兩個丫鬟過來,徐大娘又是不許,連茶水都要她親自來端,實在不該這么操勞。”
艾麗說道:“我娘在北邊過慣清簡日子,由著她的意思就好。”
賈琮指著堂屋里的箱籠,問道:“怎么像在收拾行李,這是怎么回事?”
艾麗說道:“我好些日子沒出門,今日你既然得空,陪我去城外走走吧。”
賈琮自然無憂不可,兩人去馬廄牽了賈琮的黑馬,又架了艾麗的鷹奴。
入往常那般一馬雙騎,一路出了宏德門,在城東郊外飛馳。
賈琮摟著艾麗纖細柔軟的腰肢,馬鞍上勁風撲面,柔柔的秀發拂在賈琮臉上,帶著溫暖沁人的甜香。
直到跑到管道旁一處空曠之地,兩人才跳下馬匹。
艾麗將賈琮的書信裝入竹筒,細心綁扎在鷹奴的腳上,然后手腕微抖,鷹奴便展翅飛起。
艾麗仰頭發出清越的呼哨聲,盤旋空中的鷹奴應和兩聲鷹嘯,用力扇動翅膀,箭一邊往南飛去。
賈琮往空中眺望一眼,問道:“你還沒說為何收拾行李,怎么看著要出遠門。”
艾麗牽著黑馬,走到一處樹下綁好韁繩,說道:“我娘到了神京之后,曾托人帶了書信去江南。
前幾日說等過了新年,便帶我返回金陵六合故地,拜祭先人,尋親訪友。”
賈琮聽艾麗語氣有些沉悶不樂,笑道:“你在北地長大,不是一直想看江南風華,正好趁此便利。
況且,祭祖訪親是家門大事,大娘看著氣度不凡,多半是出身大戶,你能追根溯源,也是一件好事。
我回去就給金陵鑫春號寫信,讓人幫你們打點一切,你們到了江南不用多操心,事事都幫你辦妥當。”
艾麗抬頭看著賈琮,明媚雙眸泛著海水之意,皺眉說道:“你怎巴不得送我走似的,我就這么不喜性。
喂,我可要去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得我娘眷戀故土,在那邊長住也說不定。”
賈琮有些愕然:“你真要常住?金陵六合地處江南樞紐之地,人物風華不俗,也算個好去處,只是……”
艾麗泫然欲泣,在賈琮肩頭捶了兩下,說道:“你這人真沒心沒肺,當初盡說些好話,把我哄到神京。
這會子就不理我,還說什么金陵六合是好去處,你以后休想我再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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