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簌簌……”
咸通九年夏六月,苦苦沒有等來雨季的河南道,此刻雖然并未大旱,但各州縣的河流都不約而同的下降了丈許乃至兩丈的水位。
水位的下降,導致原本的水車和水渠都成為了無用之物。
得不到灌溉的作物,此刻已然倒伏在干裂的耕地中,像一具具被抽干血肉的尸骸。
滑州的百姓挑著水桶,搖搖晃晃的走向自家水田,小心翼翼的將水灑在田間,卻仍舊無法救活作物。
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苦色,而這時北方天空卻忽得出現了一片烏云。
“云?”
“要下雨了嗎?!”
看著遠方的烏云,原本已經麻木的百姓,眼底突然閃過了驚喜的眼神。
只是隨著那片烏云漸漸靠近,田間的百姓臉色驟變。
那所謂的烏云,此刻卻在不斷翻涌、擴散,幾乎遮蔽了日光。
“蝗蟲!蝗蟲來了!!”
“快回家!躲家里!”
人們驚恐的呼喊尚未落下,那“烏云”已壓至頭頂。
成千上萬的飛蝗振翅而來,翅膜摩擦的聲響如同千萬把鈍刀刮擦著陶甕,令人頭皮發麻。
它們像暴雨般砸向地面,落在田壟、屋頂、甚至人的身上。
饑餓的蟲群瞬間覆蓋了一切綠色,不論是麥稈、樹葉、野草,甚至晾曬的粗布麻衣,所有東西全在它們鋸齒般的口器下化作碎屑。
它們沖入田野,肆意啃食著那些已經干枯的粟、麥。
“蝗災!發蝗災了!”
宛若蝗蟲雨的場景下,無數人連滾帶爬地大吼著。
得知消息,附近鄉村的百姓紛紛都緊閉門窗,但這根本沒有用。
屋頂不斷傳來刺耳的聲音,宛若什么東西在啃食屋頂。
原本用來遮蔽的稻草,盡數被蝗蟲群啃食殆盡,百姓們只能抱著裝有糧食的陶罐,不斷點燃火把驅趕蝗蟲。
然而蝗蟲數量無窮無盡,他們根本無法驅趕,而這些鄉村的里正也點著火把,發了瘋般往縣城跑去。
只是當他們抵達縣城時,卻見縣城內也亂成了一團。
城內的百姓,不分貴賤高低,盡數被蝗蟲圍的抱頭鼠竄。
不少人點燃火把,發了瘋般拍打蝗蟲,但是他們個人的能力有限,根本無法驅散蝗蟲群。
無數蝗蟲自發尋找可供啃食的東西,更有無數蝗蟲鉆入了商鋪的糧倉,開始禍害用于防潮的稻草和麩糠。
不少蝗蟲死在了糧食上,體液污染了一袋袋糧食。
兩個時辰過去,隨著蝗蟲漸漸變少,原本緊繃神經的百姓,這才看到蝗蟲結成群往南方飛去。
“阿娘!阿娘……”
“我的糧食!我的糧食啊!!”
隨著蝗災離去,封丘縣的街道,滿是被蝗蟲襲擊而哭嚎的百姓,以及坐在店鋪門口,抱著那些被蝗蟲所污染糧食而嚎啕大哭的商人。
當下的封丘縣,不過是大局下的一個小小縮影。
面對久月無雨的局面,自滑州而爆發的蝗災,不過兩三日的時間,便已經從滑州擴散到了河北、齊魯、淮南及東畿之地。
遮天蔽日的蝗災,抵達淮南時,正在率領唐軍與賊軍交戰的康承訓剛剛攻破舒州和蘄州。
狂風驟起,天邊傳來一陣低沉的嗡鳴,起初如遠雷滾動,漸次逼近,竟似千萬張生銹的弓弦同時震顫。
哨塔上的士卒瞇眼遠眺,原本以為是烏云,臉色略微欣喜,可當他看清楚那片所謂烏云到底是什么后,他的臉色頓然霎白。
“蝗災來了!!”
刺耳的木哨聲與驚恐的喊叫聲,致使蘄州城外扎營的唐軍兵卒們驟然慌亂。
他們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應,烏壓壓一片的蝗災便壓過了軍營,無數唐軍兵卒遭受襲擊,只能無力的拍打身上的蝗蟲。
那蝗蟲群太過密集,隨意抬手都能拍死好幾只蝗蟲。
但也正因如此,軍營內馬廄的馬料被啃食殆盡,蝕稼聲如風雨響起,聽得人頭皮發麻。
“節帥!節帥不能出去啊!”
牙帳方向,躲在其中的十余名都將好不容易解決了帳內的蝗蟲,便見康承訓要往外走。
康承訓年近六旬,發須半白,眾人都擔心他會因為蝗災而生病。
對此康承訓卻怒目道:“區區蝗蟲,又能擋得住金戈鐵馬否?!”
不等眾人回應,他猛然撤開牙帳,驟然間無數蝗蟲涌入其中,其它都將只忙拍打蝗蟲,而康承訓則是沖出牙帳,對四周叫嚷起來。
“護好糧倉!護好糧倉!決不能讓蝗災禍害到糧食!”
此刻營盤內天光晦暗,仿佛晝夜顛倒,數之不盡的緩沖如決堤的濁流,轟然傾瀉而下。
帳頂、矛戟、糧車,頃刻覆滿蠕動的黃褐色蟲體,鎧甲上噼啪作響,竟是蝗蟲撞擊的聲響。
營內的兵卒嘶吼著揮刀劈砍,刀刃掠過蟲群,卻只激起一陣腥臭的漿液。
戰馬驚嘶,掙脫韁繩在營中狂奔,馬蹄踏碎滿地蟲尸,又絆倒火盆。
火舌竄上糧草,黑煙與飛蝗絞作一團,更添混沌。
看守糧倉的唐軍,此刻正徒手撲打糧袋上的蟲群,而蝗蟲口器如鐵錐,幾個呼吸間便能啃穿麻袋。
不知是誰點燃了一場大火,但見無數蝗蟲如飛蛾撲火般被灼燒落下,空氣里傳來腥臭和熟肉的味道,混雜一處,十分惡心。
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唐軍軍營已如遭兵燹(xiǎn),地上蟲尸積了半寸,活著的仍從兵卒領口、衣縫里鉆出,嚇得人不斷拍打掉落這些蝗蟲,又連忙用腳踩死它們。
直到蝗蟲徹底過境,康承訓才急匆匆帶著十數名都將趕到了存放糧食的地方。
望著眼前混亂的場景,他臉色驟然鐵青,上前用刀割開脆弱的麻袋,但見不少糧食染上了蝗蟲的體液,異常惡心。
“節帥,這軍糧還能吃嗎?”
“這、這若是沒了軍糧,我軍如何都將南下與黃賊交鋒?”
“眼下不應該說這個,這蝗災如此厲害,不知道多少百姓要因此遭災,屆時他們無處圖活,多半是要加入賊軍了。”
“賊軍之勢好不容易被打壓,如今一場蝗災,莫不是又要復起了……”
諸將各抒己見,康承訓黑著臉對眾人交代道:“命人將遭了蝗蟲污染的糧食分出,盡數焚毀。”
“余下沒有被污染的糧食,盡數制作為軍糧。”
“是!!”聽到康承訓這么說,諸將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但最后還是都應下了。
與此同時,康承訓也連忙奏表,派快馬以八百里加急往長安報急而去。
消息送到長安時,已經是蝗災爆發的第三天日了。
咸寧宮內,拿著奏表的李漼,此刻只覺得熱血上涌,一時間頭暈目眩。
咸通九年夏六月大暑,關東大蝗,自滑州往四方而去,見群飛而至者,若煙若瀾,若大軍之塵,前后數百里,相屬不絕,河北、河南、淮南等道患災……
天降異災,蟲孽犯營;忽有飛蝗蔽天,自北而來,其勢若黑云壓境,聲如雷震……及至蝗去,營盤狼藉,存糧十不存三,器械亦多損毀。
桌案上數十份奏表,盡皆關乎此次蝗災事宜,看得李漼雙手發顫。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爆發蝗災,為何?為何?”
李漼氣得發抖,語氣質問同時,又似乎自我呢喃。
宮內,北司南衙六名官員臉色同樣難看,而早已看過各州奏表的于琮,此刻也上前作揖道:
“陛下,今歲河淮大旱,又爆發蝗災,受災之地,北至燕薊,南至長江,東盡登萊,西抵洛陽,數十萬頃田畝受災,十余萬頃絕收。”
“其中雖有州縣夸大,然蝗災屬實,臣以為當立即下旨,著各州縣衙門召集百姓,共捕蝗蟲,可以蝗蟲一斗換糧一斤。”
“此外,亦可以瘞蝗勤惰為考課,考成州縣官員功績。”
于琮話音落下,李漼卻氣憤看向他,目光好似能噴出火來:“蝗災自何地爆發?”
“這……”于琮遲疑片刻,眼見無人出來解釋,頓時知道了此官毫無背景,因此作揖回應道:
“去歲滑州黃河決堤,水漫數十里,吞沒十數萬畝土地,形成灘涂。”
“靈昌縣百姓流離失所,盡皆投靠黃賊、王賊而去。”
“灘涂無人處理,故此蝗蟲于此地孵化,今朝破土而出,禍害三道三十七州,數百萬口百姓。”
于琮將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個清楚,李漼聽后更生氣了:“黃河決堤,朕為何不知?!”
“傳旨,奪職靈昌縣所有官員,盡數論罪發配嶺南!”
不等話音落下,李漼繼續拿起奏表說道:“黃賊在淮南道的余部已被康承訓、李國昌盡數殲沒,唯存江南西道的數萬眾。”
“傳旨康承訓,令其自行籌措錢糧,大軍渡江南下,定要在黃賊聲勢再度壯大前,將其圍剿殆盡!”
“臣領旨。”路巖等人紛紛作揖應下,而這時于琮又接著開口道:
“陛下,鄭相今日奏表送抵,朝廷兵馬已經齊聚制勝關、百里城、靈臺城及新平、梨園寨等處。”
“楊監軍所率兵馬堅守長武城三日,城破后,楊監軍率殘部三千余人截斷土壑,南撤靈臺縣。”
“叛軍兵鋒正盛,眼下正在進攻良原、宜祿及寧慶二州諸縣。”
“寧慶涇三州百姓,唯遷徙三萬余戶,尚有五萬戶遺留原籍,眼下恐為叛軍所獲。”
“幸得鄭相軍令果決,諸州縣糧倉盡皆焚毀,叛軍不得食,僅能依靠隴右錢糧轉運至隴東。”
于琮此話說出,李漼臉色不喜不悲,但心里卻愈發難受。
盡管于琮為鄭畋找補了不少,但堅壁清野的效果卻并未達到。
如今劉繼隆獲得三州五萬戶百姓,至少能再度拉出五萬民夫轉運錢糧。
即便諸州縣十余萬石糧食盡皆焚毀,但只要有著五萬民夫,加上隴右所產,三川所獲,叛軍怎么看都不像勢衰的局面。
想到這里,李漼沉著道:“緊盯隴東,新平絕不可失!”
“是……”于琮心知肚明,如果新平丟失,哪怕梨園寨易守難攻,皇帝和群臣也會選擇東巡。
從新平到長安,也不過就二百余里地了,皇帝和群臣能坐得穩才奇怪。
想到這里,于琮忍不住搖搖頭,而李漼也繼續與群臣談論起了東巡就食的事情。
在這些君臣交談時,長安城內也可謂熱鬧。
張淮鼎即將帶著左右神武軍三千人前往北都,不僅僅是為了坐鎮北都,也為了鎮壓當地跋扈的牙兵。
正因如此,張淮鼎這些日子正在變賣家產,畢竟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來。
他來到張司空府上,見到了正在拿著信紙皺眉的張議潮。
面對張議潮,他恭敬作揖行禮,同時說道:“阿耶,府上的馬場和田畝,您還沒有處理吧?”
聞言,張議潮皺眉看向張淮鼎:“府上的事情,自有你阿兄去做,不用你詢問。”
張淮鼎也知道張議潮看不慣自己為了權勢,屈身宦官之下,但他毫不在乎。
屈身北司之下,只是為了能夠更好的行使權力罷了。
這次他率領左右神武軍前往太原,雖說需要接受北司宦官監督,但若是真的事情有變,這些宦官不過一兩刀的事情罷了。
他更在意的,是劉繼隆能否擊敗官軍,打進關中來。
若是劉繼隆能夠打入關中,那他豈不是要登基稱帝?
想到這里,張淮鼎不由得想入非非,只覺得擁立皇帝似乎毫無前景,倒不如投靠劉繼隆。
至于昔年他對劉繼隆的諸多刻板印象,早已隨著劉繼隆不斷擊敗官軍而煙消云散。
“阿耶,某回來了!”
在張淮鼎想入非非的同時,張淮銓的聲音驟然響起,張淮鼎也回頭與張淮銓對視:“阿兄,你去何處了?”
“某去變賣田畝和馬場了,但如今整個長安城的權貴都在販賣田畝和商鋪,我們手中的馬場倒是有人要買,但作價太低,僅一萬七千貫就要買走馬場和馬匹。”
張淮銓訴說著長安當下的局面,而此時的長安市場無疑十分混亂。
劉繼隆的兵馬距離長安不過四百里,況且朝廷也決定要東巡洛陽,這自然說明長安即將迎來兵災。
若是不盡快處理手中的土地,屆時這些土地恐怕都要被叛軍所占據。
正因擁有這樣想法的人太多,致使長安市面拋售田畝和商鋪、屋舍的人尤其多。
“眼下田畝、商鋪及宅院多少錢?”
張淮鼎忍不住詢問張淮銓,張淮銓聞言說道:“旱田僅能作價三貫,水田作價七貫。”
“商鋪作價三十貫到八十貫不等,宅院自大小從十貫到數百貫不等,都跌落了許多。”
京畿地貴,畝值千金;長安城的豪宅,巔峰時更是價值上千貫。
如今兵災來到,田畝價格跌了近三成,而商鋪宅院也各自跌了不少,在三四成左右,可見長安城內的權貴有多慌亂。
沒有大規模的拋售,根本不可能形成如此局面的價格跌落。
對此,張淮鼎眼神閃爍,直接對張議潮道:“阿耶,我們與劉牧之有舊,若是我張氏田舍屋產,劉牧之必然不會輕動。”
“既然如此,何不趁機搶買田畝,商鋪、宅院及別墅,待到日后即便子孫無有為官者,也能賴以生存。”
張淮鼎的這番話確實有道理,張議潮聽后卻皺眉道:
“權貴放出田地,窮人因此而獲得田畝,關中百姓貧苦如何,汝心知肚明。”
“眼下百姓好不容易能通過買賣而得到自己的田畝,汝還與之爭利,不與百姓活路,百姓何能饒汝?”
張淮鼎比張議潮有錢,因為投靠北司和掌握左右神武軍兵馬,孝敬他的人并不少,而他也沒少利用左右神武軍斂財。
如果張淮鼎打著張議潮的旗號采買田畝,劉繼隆攻入長安后,肯定不會動這些田畝宅院,但這是張議潮不愿看到的。
他愧對河隴百姓久矣,而今見慣了朝廷的勾心斗角,若能見到劉繼隆攻入長安,還關內、關中太平與百姓,他只會覺得暢快,哪怕分的是他的田畝。
只是他這種想法,不止是張淮鼎無法理解,便是張淮銓及他的其它子嗣都無法理解。
張議潮活著,他們能保住自己的富貴,可若是張議潮死了,那他們就只有坐吃山空這一條路。
張淮鼎清楚這點,哪怕他手握左右神武軍,卻依舊不得不依仗自己阿耶。
不過對于自家阿耶的這番話,他卻根本不以為然。
“阿耶,您這么想,某沒有辦法,但您攔得住自己,卻攔不住家中子弟。”
話音落下,他對張議潮躬身作揖,而后轉身離開了司空府。
不出張淮鼎的預料,在他走后不久,跟隨張議潮來到長安的張氏子弟,很快就加入了采買土地和宅院商鋪的隊伍中去。
長安的權貴們擔心家產被叛軍抄沒,他們可不怕。
他們的舉動,自然也逃不過不少官員的眼線,故此近幾日彈劾張議潮父子的奏表也越來越多,但都被李漼壓下來了。
李漼還需要將張議潮、封邦彥等人視作人質,倘若真的不可力敵,還能以他們向劉繼隆談判。
盡管這種想法很屈辱,但李漼此刻擔心的已經不是屈辱,而是擔心大唐是否會亡在自己手中。
天災人禍加上兵災,這些種種事情,不得不讓李漼重新審視起了自己。
只是他還是不覺得自己有錯,因為任誰做自己這個皇帝,都不會放任一個強大且自立的藩鎮在京畿旁邊扎根。
他只是打輸了,而不是他做錯了……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北面的漢軍高歌猛進,接連占據慶州、寧州及涇州等處州縣。
漢唐兩軍隔達溪水對峙,而所謂的雨季并未到來。
“窸窸窣窣……”
宜祿縣外,當甲片碰撞的聲音不斷作響,一隊隊人馬正在返回宜祿縣外的營盤,其中也包括了安破胡和斛斯光。
眾將風塵仆仆趕回宜祿,穿過里許長的道路,接著走入了牙帳之中。
“漢王!”
“都回來了?”
隨著眾將作揖行禮,正在與人交談的劉繼隆也頷首看向了眾人,臉上帶著笑意。
站在他身旁與他交談之人,正是原本應該在隴右組織糧草運輸局面的高進達。
“高都督,您怎么來了?”
見到高進達,斛斯光忍不住開口,而高進達也笑道:“若非急報,某自然不會到來。”
“都坐下吧,坐下再說。”劉繼隆安撫眾人,隨后示意眾人入座。
眼見眾人先后入座,劉繼隆這才對眾人說道:
“高駢確實不安分,三日前他集結兵馬于蜀州,依張武所報,陣上所見官兵不下四萬,他恐怕是準備進攻成都。”
“我已經傳令給張武,著其全權統帥東西兩川事宜,東西川的新卒已經操訓半年多,而高駢所編練兵馬雖說有不少老卒,但未必能贏過張武。”
“即便贏過張武,事后想要奪回州縣卻也不難。”
“此外,東都的諜子傳來軍碟,河淮及河北三道爆發蝗災,雖然不知道影響如何,但規模應該不小。”
“此次蝗災爆發,河淮兩道起碼絕收過半,河北也不會好過。”
“朝廷沒有了足夠的錢糧,還有可能面對南下投賊的流民,眼下已經是焦頭爛額。”
“鄭畋將兵馬布置在達溪水一線,這倒正符合我心意。”
“傳我軍令,斛斯光率五千馬步兵,八千步卒進攻新平。”
“安破胡你隨軍節制余下兵馬,派遣騎兵走宜祿原迂回繞道百里城后方,截斷百里城糧道。”
“某親率一萬兩千馬步兵進攻靈臺縣,三方同時擊破后,不要著急進攻,等待我軍令行事。”
“是!!”諸將紛紛作揖應下,而劉繼隆則是看向高進達:
“你返回制勝關,調遣各關隘兵馬,湊足一萬新卒給酒居延,等到我們攻破達溪水防線,出兵截斷制勝關后路之后,再令酒居延強攻制勝關,說降城內官兵。”
“是!”高進達不假思索應下,劉繼隆也適時起身道:“時不我待,三軍明日卯時拔營,某希望聽到爾等捷報!”
“遵漢王令!!”
眾將唱聲回應,隨后宜祿縣三萬多兵馬開始重新劃分營區,等待明日拔營。
漢軍駐扎宜祿原上,鄭畋則是駐扎靈臺原上,背靠位于河谷間的靈臺縣。
雙方兵馬隔著良水放哨,因此漢軍的行動自然在唐軍注視下行軍。
不多時,塘騎將軍情帶回了營盤,而靈臺原軍營內的鄭畋收到軍情后,不免有些慌張。
“前后不過十日,叛軍便拿下了慶州、寧州和涇州除百里城、靈臺縣外的所有州縣。”
“若非有梁峁阻擋,恐怕他們已經攻入綏州和鄜州了。”
說到此處,鄭畋看向一身布衣的王式:“楊玄冀無故后撤,致使我軍謀劃破敗。”
“如今叛軍最少俘獲十余萬口百姓,可隨時征募五萬民夫。”
“只要糧草充足,莫說打到長安,便是將黃河以西的州縣盡數占據,也不是問題。”
“我軍明明料到所有,卻始終慢了一步。”
“一步慢,步步慢,唯有戰場上見真章了。”
鄭畋下了決心,王式卻眉頭緊鎖,目光看著眼前的沙盤,此時也想不出什么辦法。
野戰打不過,計策又被自己人破壞,加上雨季遲遲不來,他們除了在人數上有優勢,其它都不占優。
這種局面,王式只能寄希望于己方兵馬能盡量殺傷叛軍,哪怕全軍覆沒,但只要能殺叛軍一二萬,就能讓叛軍短期內無法攻陷潼關。
這般想著,他便見鄭畋召來了營內都將。
三十余名都將齊聚帳內,每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漢軍的實力如何,他們即便沒有交手,卻也能從平高之役和長武之戰中看出。
三萬官軍覆滅,楊復恭所率一萬邠寧軍在占據地利的情況下,竟然只堅持了三日便被擊潰逃生。
眼下他們在達溪水防線雖然有七萬兵馬,但是否是這四萬叛軍的對手,恐怕很難說。
眾將臉色如何,鄭畋不瞎,自然看得出來。
“砰——”
他忍不住拍案起身,將眾將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他單手扶在腰間刀柄之上,忍不住說道:“某不明白,為何眾將盡皆以為我軍不如叛軍,仿佛這隴東戰場于我軍而言,注定了兇多吉少。”
“昔年太宗于數十里外淺水原對峙薛舉父子數萬兵馬,以‘后發制人,疲敵制勝,堅壁不出,窮追猛打’的策略,反敗為勝,收復隴西。”
“后太宗兵出關中,敗劉武周、竇建德、王世充、劉黑闥群雄,是以大軍所到之處,百姓竭誠歡迎,可謂占盡民心。”
“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猶在你我眼前。”
“眼下我軍在此,若能擊敗叛軍,則保天下太平,即便敗北,亦不失報國英雄之名。”
鄭畋掃視眾人,隨后拔出鄣刀劈斷面前桌案,難得露出狠辣模樣。
“無論怎么樣,此戰兵力是以七萬對四萬,優勢在我!”
“傳某軍令,三軍嚴防死守,定要將叛軍擋在達溪水以北!”
“末將遵命!!”眾將紛紛起身作揖,胸中的銳氣也被鄭畋調動了起來。
不多時,唐軍各部盡皆放出塘兵探馬,縱橫達溪水兩岸。
與此同時,漢軍的塘兵探馬也隨之放出,兩軍在達溪水及原地不斷交鋒。
戰事還未進入白熱化,塘兵探馬卻已經打出了火氣。
翌日,漢軍拔營走下宜祿原,沿著良水南下。
劉繼隆本欲直接攻打靈臺原,但前往靈臺原需要經過十幾里長的一線天。
這一線天寬不過二丈,長十余里,左右又有梁峁,極易設伏。
考慮過后,劉繼隆還是選擇繞遠路,走下宜祿原后,率軍前往涇水,沿著涇水南下后,再走達溪水北岸進攻靈臺縣。
大軍繞道六十余里,最后沿著寬十丈左右的達溪水北岸官道向靈臺縣攻去。
只是隨著大軍遠眺見到靈臺縣的時候,劉繼隆這才清楚,鄭畋為什么要集結兵馬在此與他決戰了。
靈臺縣處于達溪水河谷中,河谷南北寬不過二里。
南北均是臺原,而鄭畋已經令人在臺原上布置了投石機,粗略看去,不下百臺。
由于地形問題,南北兩側投石機呼應下,試圖進攻靈臺縣的漢軍必然會遭受重創。
加上鄭畋駐兵兩萬于靈臺原上,隨時可以走一線天切斷漢軍后路。
可以說,只要漢軍正面進攻不利,士氣受挫后試圖后撤,他就可以帶大軍走一線天從后方進攻,將劉繼隆所率的兵馬盡數包圍。
“漢王,這地方不容易攻打,不如等安都督和斛斯都督攻下新平和百里城,我軍再聯合安都督夾擊靈臺縣?”
王重榮不肯放過表現的機會,劉繼隆見狀卻只是瞥了他一眼,同時說道:
“你能想到的,鄭畋和王式沒有可能想不到。”
“他們在百里城布置的兵馬,不會少于此地太多。”
“此地算上楊復恭撤回的兵馬,不是三萬余,便是四萬。”
劉繼隆駐兵原地,目光眺望左右地勢。
雖說是臺原,但通往靈臺原的道路就兩條,一條就是一線天,還有一條則是在靈臺縣背后。
擺在漢軍面前的,似乎除了強攻,別無其他選擇。
“后撤一里扎營!”
劉繼隆調轉馬頭,隨后指揮兵馬民夫開始后撤扎營。
與此同時,鄭畋也策馬來到了臺原上方,隔著二三里遠,數十丈高的落差來遠眺漢軍布置。
王式穿著布衣隨他而來,眼見漢軍撤軍一里扎營,鄭畋忍不住撫須。
“小年兄預料不錯,這劉牧之果然不敢輕易進攻靈臺。”
“話雖如此,但劉牧之手中掌握方術,我擔心出現什么差錯。”王式搖搖頭回應。
對此,鄭畋忍不住笑道:“又能有什么差錯,小年兄過于憂慮了。”
在鄭畋看來,劉繼隆想要進攻靈臺縣,唯有強攻這一條路,而強攻地勢險要的靈臺縣,叛軍至少要付出上萬死傷。
靈臺縣加上百里城和梨園寨,這三處險要之地,最少能奪走兩萬叛軍性命。
新平易攻難守,被奪去也無妨。
只要能重創叛軍,南邊的高駢就會動手,而三川內部的那些世家豪強也會忍不住動手的。
屆時叛軍失利,朝廷只要能速速討平江南黃賊,即便無法從叛軍手中奪回朔方和秦州,也能逼迫劉繼隆撤出隴東梁峁。
想到這里,鄭畋忍不住撫須,臉上滿是自得之色。
只是在他怡然自得時,已經開始扎營并走入牙帳內的劉繼隆,當即便令人取來沙盤,堆土成山,擺石為兵。
做完這一切后,劉繼隆這才指著沙盤,對四周人開口道:
“鄭畋以投石機在臺原上交叉進攻我軍,我軍若是強攻靈臺縣,必然遭受投石進攻。”
“圍觀臺原上投石機,左右數量各自不下百臺,最少需要兩三萬民夫才能驅使。”
“官軍從制勝關疾馳而來,定然沒有準備太多民夫,不然不可能來的這么快,還能在此修筑營壘。”
“這般說來,他們所用民夫盡皆為百里城、靈臺縣所征募之民夫。”
“這臺原我軍上不去,靈臺縣雖然是夯土城墻,但依我軍俘獲的涇原鎮官兵所言,城高二丈,墩厚二丈四尺,即便用火藥炸開,也最少得炸兩次。”
“此外靈臺原上還有數量不明的官軍,想必不會少,他們可以隨時繞道靈臺縣后方支援靈臺縣。”
劉繼隆將局勢說出來后,帳內眾將面面相覷,顯然都被靈臺縣的布置給鎮住了。
“漢王,只要我軍壓上,靈臺縣輕易可取。”
王重榮仍舊保留著他在唐軍中的脾性,試圖用底層兵卒性命來換取勝利。
對此,劉繼隆皺眉看向他,眼神冰冷。
“軍中每一個弟兄都是辛苦招募培養而成的弟兄,如何能輕易一言定論?”
“再有此等言論,奪職!”
“是!”王重榮被嚇出冷汗,只覺得劉繼隆也并非那么好說話。
至少他生氣時的眼神,令王重榮忍不住側目回避。
眼見他應下,劉繼隆收放自如的收回狠厲眼神,接著起身拍了拍手掌上的泥土,略微沉思后,方才開口道:
“傳令,伐樹加厚盾車,蒙上濕牛皮,明日佯攻試試官軍手段。”
“是!!”
眾將領紛紛應下,而后開始命令大軍砍伐樹木。
只是此時漢軍處于隴東梁峁諸州中,人口較為稠密的州縣,靈臺縣附近稍微大些的樹木,早就被百姓砍伐殆盡,許多梁峁甚至露出了黃塵般的泥土。
漢軍為了取得成材的樹木,只能令民夫走出靈臺縣二三十里外砍伐樹木。
好在民夫將樹木尋來,而軍中精通木匠手藝的兵卒,也連夜炮制起了這些木料。
翌日,軍中已然多出了三十輛高八尺,長丈許,蒙上濕牛皮的盾車。
盾車有八輪,輪子在車內,除后方外,余下幾個方向都鋪設的木板,蒙上了濕牛皮。
盾車沉重,故此必須以兩匹挽馬才能艱難拉拽行動。
辰時,劉繼隆率軍著甲出營,一萬兩千馬步兵列陣三重,隨著劉繼隆揮舞令旗,又分出三百余人上前。
他們穿戴甲胄,兵器齊全,更背負火藥包和鎬子。
“一人駕車,其余人躲在盾車內部,掘土填河,速度要快!”
劉繼隆不忘吩咐,而率領這支兵馬的,已然是擢升為馬步兵校尉的王建。
劉繼隆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只是吩咐過后,不忘提醒道:“若是事不可為,暫且退回,保全自身,方能成就功業。”
王建被劉繼隆這番話說的熱血澎湃,毫不猶豫的作揖應下,接著拿起木哨吹響。
伴隨著王建吹響木哨,三十輛盾車開始前進。
與此同時,南北臺原上的唐軍也迅速反應了起來。
“放投石,聞鼓聲進攻!”
“放投石!!”
南北兩側臺原上的數百唐軍,當即開始驅使上萬民夫為投石機配重,放上投石后準備進攻。
這些民夫中,從十五歲到五十歲男子不等,其中甚至有健婦身影,可見鄭畋幾乎把靈臺縣健壯之人盡數掏空。
“咚咚咚——”
“放!”
霎時間,無數投石機開始運作,二百余顆投石盡數拋射而出,朝著官道上的漢軍砸去。
駕馭馬車的漢軍吹響木哨,躲在盾車內部,跟隨奔跑的漢軍聽到哨聲,紛紛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其中也包括了王建。
“砰砰砰——”
“嘶鳴!!”
但見無數投石落下,三顆投石先后砸中了挽馬,亦或者是駕車的漢軍兵卒。
人馬盡皆被投石砸死,死狀凄慘。
此時他們距離靈臺縣城墻不足二百步,而盾車內的漢軍兵卒也盡皆推動起了盾車。
兩輛盾車被投石機砸中,濕牛皮破裂,木板斷開,兵卒裸露的皮膚被木屑劃傷流血。
“傳話,令那兩伙兵卒撤回來!”
劉繼隆眼見兩輛盾車破碎,當即要撤回他們。
只是不等旗語揮舞,便見漢軍的兵卒沖出了盾車,背負著火藥包和鎬子朝著靈武縣沖去。
哪怕后方旗語不斷揮舞,他們也在埋頭苦沖,沒有人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混賬!讓他們滾回來!”
劉繼隆看得心頭泛起涼意,可角落的王重容卻忍不住倒吸口涼氣。
他敢肯定這群兵卒看到了旗語,但他們還是發起了沖鋒。
顯然,于他們而言,攻破城墻的任務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
“直娘賊,他們真的不怕死!”
王重榮想到了此前幾次他率軍與漢軍交手時的場景。
此前這句話還只是疑問,可此刻他是真的確信,漢軍的某些兵卒是真的不怕死。
他已經了解到了漢軍的制度,他無法想象一個懂文識字的兵卒,竟然會為了軍隊的成敗而舍棄自己性命。
“放!!”
“嘭嘭嘭——”
無數投石再度出現,而此時盾車已經抵達了靈臺縣的護城河外。
靈臺縣畢竟只是小縣,又是夯土城墻,故此護城河也不過僅丈許寬。
拋棄盾車而來的兵卒率先抵達此處,隨后開始取下鎬子刨土。
“弓弩準備!”
“放!”
馬道上,楊復恭指揮著唐軍舉起弓弩,對著三十余步外的兵卒射出了箭矢。
無數箭矢射來,第一時間便將人射成了刺猬,但身披重扎甲的漢軍仍然在刨土,哪怕已經被射傷。
唐軍箭矢還在繼續,而此時兩輛盾車沖到了此處。
在駕車兵卒的驅使下,兩輛盾車在沖入護城河前,車上的兵卒率先揮刀斬斷了韁繩,隨后吹響木哨。
挽馬得以脫困,而盾車也在聽聞木哨聲的兵卒推動下,直接沖入了護城河中。
兩輛盾車沒入護城河內,但依稀可以看見車頂。
四伙漢軍開始不斷刨土,而后續的盾車也陸陸續續趕來,但他們并未沖入護城河內。
“列陣還擊!”
二百漢軍列曲陣,以弓弩開始還擊城頭的唐軍,剩余百余人則是埋頭刨土。
此時,無數投石朝他們落下,眾人紛紛開始躲避,但仍舊因為站隊過于密集而被當場砸死二十余人。
饒是如此,他們也并未散開,而是趁著投石機裝填的時間,不斷還擊和刨土。
木哨聲作響,二百余漢軍頓時散開,開始返回后方十余步的盾車中,推動盾車試圖渡過護城河。
松軟潮濕的泥土讓盾車的木輪沾滿了泥濘的泥土,行動困難。
饒是如此,第一輛盾車還是沖到了護城河對岸。
“沖!!”
眼見盾車沖了過去,王建等人眼底閃過激動的光芒。
接下來一輛輛盾車渡過護城河,兇猛撞在了城墻上,隨后城墻根就傳來了掘土聲。
在長武城守出經驗的楊復恭早就做好了準備,投石檑木和石脂紛紛招呼,大火點燃。
霎時間,城墻根火勢一片,而河谷兩側的投石機也由于漢軍來到城墻下,投鼠忌器的不敢進攻。
一輛又一輛的盾車對城墻發起了撞擊,掘土聲不斷,而楊復恭也是看得尤為著急。
無數石脂投下,火勢愈發兇猛。
“轟隆隆——”
忽的,夯土城墻竟然被大火燒得開裂,這一幕讓楊復光忍不住罵了出來:
“直娘賊!這城墻是哪個叵耐的殺才修的!修他娘的頭!修他耶的頭!!”
夯土城墻不耐火攻,但也不至于才燃燒半柱香時間就被燒得開裂。
這種景象,只能說明有人在修城墻時偷工減料,使用的三合土太少。
楊復恭和守城的眾將都明白,但現在已經太晚了。
“撤!離開這段城墻!!”
當木哨聲從盾車內響起,楊復恭連忙下令兵馬撤離此段城墻。
得到軍令,早就聽聞叛軍方術的神策軍紛紛朝著城墻兩邊逃亡,而盾車內的漢軍也紛紛逃出了盾車,在王建的率領下,往城墻左側逃去。
馬道上的唐軍不斷射來箭矢,不少人被射中,王建便帶人護著他們撤退。
唐軍的箭矢不斷,眼看岌岌可危時,他們埋藏的火藥包也隨之點燃了。
“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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