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
乾符元年冬臘月十五日,在葛從周半渡而擊,擊退斛斯光并救出張歸厚、龐師古等四千余兵馬后,他便在南撤的路程中,從張歸厚口中得知了漢軍方術的厲害。
“劉繼隆麾下若真有這般能耐,也難怪朝廷數次與之交戰都討不得好,還被奪取關西五道了。”
葛從周面色凝重,他從未聽過這種攻城手段。
龐師古見他們不說話,主動開口道:“他們這手段,倒是與淮南的煙火有些相似。”
“不過煙火威力不大,只能用于燃燒城內屋舍,而這手段卻能直接炸開城墻。”
“以此威力,恐怕鎮中只有各州治所才能抵擋,而官軍兵卒,陣上所見格外精銳,恐難爭斗。”
龐師古的話,讓葛從周、張歸霸二人原本就凝重的臉色,變得更為凝重起來。
若是官軍手段果真如此,那各州縣確實難以阻擋,他們必須想其它辦法才行。
“我們現在要撤往何處?蒲臺嗎?”
張歸厚面色略微緊張,葛從周卻沒有猶豫:“不,渤海守不住,蒲臺肯定也守不住。”
“官軍已經拿下滄州、德州,棣州境內又有厭次數萬百姓為他們供給錢糧,在棣州與之交戰,于我軍不利。”
張歸霸聞言頷首,附和道:“確實不利,不如堅壁清野,將百姓遷往兗州?”
“不!”葛從周繼續搖頭隨后說道:“不僅不能遷徙百姓,還得想辦法把百姓往淄川、益都以北驅趕。”
“這是為何?”張歸霸也算熟悉葛從周,但他卻不懂葛從周為什么這么做。
見狀,葛從周便解釋道:“官軍的糧草,眼下全靠齊州與滄州、德州供給。”
“棣州十余萬百姓被遷入淄、青二州,而淄青二州本就有數十萬百姓。”
“只要我軍將各州縣糧草強征往淄川、益都而去,那官軍就只能養活這數十萬人。”
“若是節帥能奇襲鄆州建功,官軍必然糧草短缺,而如今大雪難以融化,官軍糧草必然難以為繼。”
“我軍堅守益都、淄川,以逸待勞之下,等待官軍士氣跌落,便趁勢出擊,將其挫敗。”
葛從周準備打一場防守反擊,張歸霸聞言頷首:“既是如此,某率軍一萬,前去駐守益都。”
“好!”葛從周頷首,但卻吩咐道:“淄川、益都雖然城墻包磚,無比堅固,但卻厚度不足。”
“若是駐守益都,當提前挖掘地道,多設塹壕,可以潑水結冰,使官軍毫無防備下,滑落塹壕。”
“某知道了。”張歸霸頷首應下,隨后與葛從周商量了一下分兵事宜。
最后在二人商量下,張歸霸率領本部與張歸厚、龐師古等部一萬二千余人撤往益都。
葛從周收攏淄州境內兵馬,聚兵一萬二千撤往淄川堅守。
在商量好后,二人便分道前往淄川、益都。
翌日,王式率軍南下占領蒲臺,并派出塘騎打探葛從周行蹤。
得知葛從周分兵撤往淄川、益都后,他沒有貿然分兵,而是穩扎穩打的向淄川、益都以北的諸縣前進。
在他指揮大軍挺進淄、青二州的同時,朱溫卻已經率軍進入了鄆州境內。
“殺!!”
“額啊……”
朱溫連夜疾行百里,在中都草草休息四個時辰后,便趁夜色掩護,直接向鄆州境內的壽張發起了突襲。
一萬兵馬在清晨抵達壽張城墻,朱溫以五千甲兵包圍壽張,派遣五千輕兵擄掠壽張附近百姓,拆毀民舍來修建云車、沖車與呂公車。
待到時間來到正午,被擄掠而來的百姓被朱溫派遣輕兵壓陣,朝著壽張城推動云車而去。
壽張城高不過丈許,厚不過丈五,守軍更是不過一千。
一時間只能死守城墻,根本不敢出城作戰。
面對推動云車的百姓,他們以弓弩反擊,叫嚷百姓拋棄攻城器械,逃入城墻根下。
許多百姓照做,而追擊他們的輕兵被漢軍以弓弩射殺。
一時間,壽張城墻根下,聚集了上萬百姓。
“節帥,這群輕兵果真怯懦,不敢上前。”
“城內不過千余官軍,不如讓某率軍兩千強攻?”
壽張城外,朱溫身后的兩名都將先后開口,但朱溫卻眼神銳利看向這低矮的壽張城,搖頭道:“不!”
“你們以為,這城內的漢軍有多少糧食?”
二人聞言,面面相覷下,忐忑開口道:“恐怕不多,畢竟官軍大部都在東邊,且壽張并非鄆州之中重要城池,即便有糧食,也恐怕沒有多少。”
“沒錯!”朱溫頷首,繼而說道:“他們糧草不多,眾多兵馬又都在東邊,那他們若是又納入上萬百姓,城內又能維系幾日?”
二人眼前一亮,卻又黯然道:“可如何讓他們放心接納這上萬百姓?”
“自然是我軍撤走。”朱溫不緊不慢說著,隨后不等二人開口,他便抬手道:
“傳令,三軍撤往西南十五里外扎營,不必留塘兵。”
“此外,將軍中五百騎分為塘騎,向須昌、鄆城、范縣、陽谷、東阿等處分駐,探明官軍動向。”
“是!”二人盡皆應下,而朱溫則是充滿野心的眺望壽張城。
他要用這座低矮的城池為引,將鄆州諸縣乃至曹州、濮州、齊州等處兵馬吸引過來,將鄆州四周的兵馬盡數重創,繼而斷絕王式所率數萬大軍后路。
朱溫開始撤軍,而與此同時壽張四周的諸縣尚未察覺,直到正午時分還不見壽張方向商賈如往日那般出現,諸縣才察覺到了不對。
諸縣分別派出塘兵,在損失不少塘兵后,很快便探明了壽張縣被朱溫率大軍包圍,敵軍數量近萬的消息。
漢軍在鄆州駐兵不過五千,駐守都尉張溫在得知朱溫突襲壽張后,立馬派快馬往洛陽、淄州送去消息。
與此同時,他集結須昌、陽谷、東阿兩縣兵馬,集結三千漢軍南下,屯兵壽張縣北十五里。
得知消息,率軍扎營的朱溫得知消息,立馬便召集諸將,于牙帳中吩咐道:
“李唐賓,汝率五千輕兵,驅趕我軍今日俘虜百姓,前往進攻壽張。”
“若是須昌官軍來攻,汝便與之交戰,隨之敗走。”
“汝若敗走,便沿著濟水往大野澤逃去,輕兵即便被殺也不用在意,知否?”
“末將領命!”李唐賓不假思索作揖應下,而朱溫繼而看向另一人:
“朱珍,汝率兩千甲兵,從范縣繞往北邊的陽谷、東阿,若是城內無守軍,即攻城將其拿下。”
“若是官軍回援,汝自行率軍與之交戰,不利則走,不可久留。”
“末將領命!”朱珍同樣沒有疑問,直接接令。
見李唐賓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朱溫又吩咐道:“沿途無需隱藏行蹤,某就是要讓官軍知道,我軍繞道進攻陽谷、東阿。”
話音落下,朱溫眼神不斷閃爍:“此戰若能成,則斷官軍咽喉矣!”
“是!!”
軍令下達,二人立馬開始整頓兵馬,率軍出營而去。
朱溫見他們率軍而走,當即也率軍往大野澤北部趕去。
不過相比較他吩咐二人不用隱匿行蹤,他則是將行蹤隱匿的干凈,專門留兵清理大軍行軍過后的痕跡。
一個時辰后,隨著李唐賓率輕兵五千,裹挾上萬百姓重回壽張城下,昨日被驅趕到城墻根的百姓,果然被壽張城內守軍收入城內。
見狀,李唐賓故技重施,而城內守軍見狀,也依照昨日那般,以弓弩射退兗海軍。
李唐賓將五千輕兵分別派往四門,意圖徹底包圍壽張城。
壽張城北十余里外的張溫,很快便得知了壽張被重新包圍的消息。
“他們有多少兵馬?”
牙帳內,都尉張溫詢問面前塘騎校尉,校尉聞言作揖:“數量不會超過五千,且大多都是穿著戰襖和皮襖的輕卒,不見有穿甲領的兵馬。”
左右別將聞言,紛紛看向張溫,張溫則是眉頭微皺:“某自舊歷三年參軍以來,也與殿下、都督征戰十年有余,還未曾見過無甲便敢于攻城者。”
“況且城內何別將也曾說過,敵軍陣上所見,數量不下萬人,如今只見敵軍五千,又是何意?”
張溫倒是謹慎,沒有立馬出兵去攻打壽張城外的兗海軍,而是對塘騎校尉吩咐道:
“你率塘騎往壽張四處而走,看看能否找到其營盤,營內又有多少留守兵馬。”
“是!”校尉作揖應下,接著便走出牙帳,率塘騎搜尋起來。
半個時辰后,塘騎南下搜尋到了兗海軍的營盤,但營盤內空無一人,帳篷都被帶走。
此外,營盤外有兩道痕跡,一道向西北繞行而去,一道則是向壽張趕去。
塘騎探明消息,急忙回營向張溫稟報此事,張溫得知后,頓感不妙:“豬犬的家伙,他們是聲東擊西!”
他立馬起身,目光看向兩名別將:“劉宗你率本部兵馬北上馳援陽谷、東阿,不可丟失二縣。”
“趙銘汝派快馬召鄆城兵馬北上,明日辰時與我軍共同夾擊壽張敵軍。”
“是!”二人紛紛應下,隨后三千大軍被帶走半數,只留下不足三百精騎與一千二百步卒繼續駐扎濟水東岸。
包圍壽張的李唐賓試圖派兵探明漢軍情況,但都被漢軍營盤外巡哨的塘騎射殺。
一日時間很快過去,趕在黃昏前,北邊急報傳來。
“午時陽谷縣外突現兩千余敵軍,陽谷縣為敵軍所陷。”
“別將劉宗率軍與敵軍在陽谷交戰,敵軍見勢不利,火燒陽谷縣而走,城中百姓死傷不少。”
面對快馬送來的軍報,張溫臉色難看,他知道陽谷縣被燒,他肯定會被問責,不免有些焦躁。
“傳令劉宗,讓他率軍堅守東阿、陽谷,不必南下回援。”
吩咐過后,他看向別將趙銘:“鄆城的兵馬,為何還未抵達?”
鄆城距離壽張不過四十余里,以漢軍的行軍速度,眼下早就應該抵達了,但卻遲遲不見身影。
趙銘剛準備開口,卻聽到帳外又有馬蹄聲傳來。
身上沾滿泥雪的快馬進入帳內,大口喘氣道:“鄆城兵馬北上,經大野澤時遭敵軍數千人突襲,死傷不淺,別將李植率軍南撤鄆城。”
“豬犬的家伙!!”
張溫聞言,哪怕他反應再慢也知道,自己被朱全忠給戲耍了。
趙銘見他如此生氣,擔心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連忙道:
“眼下沒有援軍,且南邊大野澤又有數千敵軍,且陽谷縣的敵軍也在南下,我軍眼下理應撤回須昌,以免須昌遇襲。”
經過趙銘安撫,張溫也漸漸安靜下來,只能下令后撤須昌。
他們后撤后,原本壽張城內士氣高漲的漢軍不免錯愕。
凱旋而歸的朱溫則是率軍北上,得知張溫撤軍后,立馬撤回李唐賓所部兵馬,準備繼續以壽張這座城池,吸引漢軍不斷來援。
“胡鬧!”
鄆州求援的快馬率先抵達距離最近的宋州,剛剛前往軍倉返回的李陽春得知消息,眉頭一擰,直接呵斥起來。
他接過軍報,查看之后忍不住罵道:“敵軍萬人,理應求援固守,誰讓他率軍出城的?”
李陽春尚不知道張溫率軍馳援壽張的結果,但他已經猜到了。
“都督,我軍驍勇,張大郎又是老將,三千對敵萬人,也不是沒有取勝的可能……”
李陽春身后的都尉忍不住開口,而李陽春卻冷著臉看向他:
“我軍驍勇也得看在誰的手中,這張溫若是有如此能耐,為何參軍十載才堪堪擔任都尉?”
“他若率軍三千星夜馳騁,打朱全忠措手不及,某自然不會呵斥他。”
“然其集結兵馬南下后,不趁三軍士氣高漲進攻,反而在濟水扎營,是何道理?”
“朱全忠雖年輕卻多謀狡猾,從軍打仗不比這張溫少,他憑什么以為自己能取勝朱全忠?”
李陽春的話,罵的眼前三名都尉紛紛低下頭去,因為他們知道李陽春說的有理。
十年前漢軍還偏居隴右,但從六年前與朝廷撕破臉開始算起,凡是有能力的將領都紛紛以軍功冒頭。
安破胡、張武、李陽春、馬懿、高淮、高述等人便是趁勢而起的。
張溫資歷比李陽春還要老,可李陽春現在已經是天平軍節度使,而張溫只是都尉。
見他們三人不再反駁,鮮少發脾氣的李陽春深吸口氣,他知道鄆州重要性,于是連忙下令:
“傳令,都督張靖率五千馬步兵進攻兗州,某親率余下兵馬向鄆州馳援而去。”
三名都尉聞言,連忙道:“殿下只讓我軍堅守天平、同時庇護宋州,并未讓我軍攻打兗州,這是否……”
李陽春出言將其打斷:“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圍魏救趙便是手段。”
“殿下若要懲治,某自行承擔,無需汝等分擔!”
李陽春都這樣說了,三名都尉也就不好說什么,當即按照李陽春的軍令開始拔營。
兩個時辰后,宋城縣外一萬五千兵馬,分兵朝鄆州、兗州而去。
在李陽春開拔而去的同時,壽張城南十余里外的兗海軍營盤內,朱溫則是舉著火把,將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帳篷中。
但見帳內擺著三百多套漢軍甲胄,許多甲胄扭曲變形,但依舊能看出甲胄十分精良。
“節帥,這甲胄比軍中隊長、列校穿的厚實,不若交給麾下弟兄?”
李唐賓眼熱建議,可朱溫卻搖頭道:“不!”
“這些甲胄,某要送給魏博的韓君雄,還有成德的王景崇。”
“什么?”李唐賓不解,這種精良的甲胄,以兗海鎮內工匠的手藝,起碼得錘煉兩個月才能得到,現在竟然要用來送人。
“沒錯!”朱溫不假思索回答,接著吩咐道:“讓弟兄們準備車馬,連夜送往黃河以北。”
“告訴韓君雄、王景崇,某若是消亡,他們也討不得好!”
朱溫從不認為僅憑自己這點微末實力就能贏得勝利,哪怕他在鄆州取得勝利,但幾百人的死傷,對于漢軍來說連皮毛都算不上。
如果沒有人幫他,等劉繼隆、王式反應過來,必然集結上萬兵馬來攻。
漢軍的實力,他已經大體看出來了。
今日他率軍三千埋伏鄆城一千漢軍,明明漢軍已經身陷重圍,卻依舊能殺出重圍,向南突圍而去。
他們雖斬殺三百四十余名漢軍,死傷卻比漢軍還多,足有四百六十余人陣歿。
這般素質,北邊的葛從周他們恐怕也難以堅守,說不定已經開始后撤。
如果再沒有其他藩鎮出手,自己定然難以為繼。
“這是某的手書,汝將其抄寫幾份,分別發給魏博、成德鎮內的諸州刺史,最好讓將校們也紛紛知道。”
“是。”李唐賓不解朱溫為何要這么做,但這場仗畢竟是朱溫帶他們打贏的,他只能照做。
很快,三百套甲胄便被一百多名兗海軍兵卒和抓來的三百民夫朝著北邊送去。
翌日清晨,隨著天色微亮,洛陽方向也先后接到了鄆州、宋州的奏表。
除此之外,還有朱溫令快馬偷偷送入洛陽,隨后在謝瞳手段下,不斷擴散開來的《請誅劉繼隆以正國本表》也隨之出現在了洛陽城內。
“伏惟陛下嗣膺大寶,勵精圖治,而今天下洶洶,生民涂炭,皆因佞臣劉繼隆竊弄威福,蔽塞天聰。”
“繼隆殘害忠良,獨專大政,排斥異己,引用宵小,更制兩稅,刻剝百姓,妄改舊章,動搖藩屏。”
“繼隆每奏事,必屏左右,隔絕君臣,外托改革,內實盜權,使陛下德音不通于四方。”
“若陛下察臣愚忠,斬此國蠹,臣等即當束身歸朝,永守臣節。”
“若仍信讒佞,則將士憤懣,恐有清側之舉,非臣所愿也!”
“謹表以聞,伏候圣裁。”
漢王府內,蕭溝、劉瞻、高進達等人盡皆沉默,陸龜蒙則是冷汗直流的讀完這份表文。
為表態度,陸龜蒙強忍著不適,開口嘲諷道:
“這朱全忠莫不是以為一份表文,便能煽動諸鎮作亂?”
眼見陸龜蒙率先表態,蕭溝與劉瞻連忙朝著劉繼隆作揖:“陛下未曾看過這份表文,請殿下明鑒。”
“殿下,是否需要朝廷發文駁斥?”
二人是真擔心劉繼隆被朱溫弄得懷疑李佾,最后給李佾個不體面的結果。
在二人擔憂的目光中,劉繼隆臉色平靜淡然:
“陛下脾性,吾心中清楚,知曉其無意,二位不必擔憂。”
安慰好蕭溝、劉瞻后,劉繼隆拿起鄆州和李陽春的軍報,高進達也開口道:
“這朱全忠率軍突襲鄆州,定有盤算。”
“眼下李挈彪雖率軍往鄆州趕去,是否還要另外調動兵馬?”
挈彪是李陽春表字,高進達顯然是擔心李陽春收拾不了劉繼隆,但劉繼隆清楚自己學生的實力。
比起高淮、馬懿這些勇武見長的騎將,李陽春及高述等人則是以兵略見長,其中李陽春遠強于高述。
若非如此,劉繼隆也不會讓李陽春率軍東進,擔任天平軍節度使了。
對于李陽春分兵攻打兗州的做法,劉繼隆還是十分支持的。
“朱溫兵力不過萬人,挈彪身為天平軍節度使,可節制天平諸州,而天平四州可出城兵馬尚有二萬,足以擊退朱溫。”
“吾眼下擔心之事,還是魏博與成德受其蠱惑而作亂。”
朱溫合縱連橫的手段,放在歷史上也是能排上號的,不然以他起家四戰之地,早就被人討平了。
雖說如今的朱溫還沒有達到巔峰狀態,但從他過去幾年的經歷和手段來看,將其放任不管,還真就能成就大事。
這也是劉繼隆在中原糧草充足后,便立馬要攻打天平軍和義昌軍的原因,為的就是徹底孤立朱溫。
只是這廝手段倒是不少,但實力不足就是實力不足,眼下漢軍兵馬齊聚,朱溫敗亡只是時間問題。
唯二的變數,就是魏博和成德兩鎮,而盧龍是肯定沒有心力插手南邊的事情了。
“殿下,不若假意準許魏博、成德臣屬,許諾其軍中牙將高官厚祿,以此短暫安撫他們?”
劉瞻主動開口獻策,劉繼隆聽后卻搖搖頭。
劉繼隆雖然還沒有收拾關東世家,但關東的藩鎮牙將和牙兵他可是收拾一家又一家。
可以說,他的名聲在世家中還算不錯,但在藩鎮中,他的名聲可以說臭不可聞。
節度使和牙將興許會想要投降,但牙兵絕對不會。
劉繼隆又要收回田地,又不讓他們當兵,而他們又不善經營和種地,所以兩方矛盾注定是個死循環。
牙兵不愿意投降,牙將和節度使若是敢開口,以河朔風氣,估計第二天就要換一批牙將和節度使了。
正因如此,況且以朱溫手段,他不可能不知道河朔的風氣,必然會做多手準備。
只要牙兵鼓噪,哪怕韓君雄和王景崇不想與自己開戰,也不得不開戰。
想到此處,劉繼隆深吸口氣:“令崔恕嚴防四周,催促曹茂盡快前往代北。”
“此外,抽調關中一萬步卒進駐洛陽,隨后調左右羽林軍、龍武軍、神武軍前往鄭州駐蹕。”
“是!”高進達恭敬應下,蕭溝與劉瞻則是隱晦對視。
顯然,在劉繼隆心底、魏博和成德有很大可能會趁此機會作亂。
思緒間,二人不知道該說什么,而劉繼隆則是端茶示意:“退下吧。”
“臣(某)告退……”
幾人先后退下,只有陸龜蒙留在劉繼隆身旁。
見他們退下,陸龜蒙主動開口道:“殿下,若是成德和魏博作亂,那您有把握討平嗎?”
“汝以為呢?”劉繼隆反問陸龜蒙,陸龜蒙僅僅思慮片刻,隨后便頷首道:“以殿下之手段,定能將其討平。”
“便是如此。”劉繼隆毫不謙虛,畢竟他太清楚魏博和成德的底子了。
河朔三鎮和曾經的李忱、李漼手中的大唐一樣,實際上都是在用昔日的表子來遮蓋現在的里子。
從成德鎮被李克用擊敗,魏博被黃巢擊敗開始,劉繼隆便清楚了兩鎮的實力。
兩鎮若是堅守,劉繼隆興許還會覺得棘手。
若是他們真的找死出鎮作戰,那劉繼隆可不會放過這個將牙兵牙將一網打盡的機會。
先趁平天下解決牙兵牙將的問題,然后就是治天下時,解決世家的問題了。
“關東諸鎮錢糧,可還充足,尤其是關東。”
劉繼隆詢問起了錢糧之事,畢竟他若是要攻打魏博、成德,乃至后面的盧龍,都需要足夠的民夫和足夠消耗的糧食。
“諸鎮糧草,尚夠用到來年夏收,即便因為戰事而不夠用,也能從劍南道、山南西道走水路運往河南,繼而轉般河東、河北。”
“如此甚好。”劉繼隆頷首回應,繼而低頭繼續看向了那一份份奏表。
只是在他剛剛低下頭后不久,他又忽然抬頭看向陸龜蒙:“魯望,汝親自走一趟,為陛下送本書。”
“送書?”陸龜蒙疑惑,而劉繼隆卻起身從書房內取來了一本書,遞給了陸龜蒙。
陸龜蒙原本的疑惑,在看到書的時候便瞬間消散,頷首道:“殿下放心,此書必然會送到陛下手中的。”
他抱著書往外走去,劉繼隆則是看著他身影消失,這才坐回位置,繼續處理起了政務。
在他處理政務的同時,離開的高進達三人也各自乘坐馬車,離開了漢王府所在。
高進達返回了南衙,而蕭溝、劉瞻則是不假思索的往紫薇城趕去。
半個時辰后,隨著他們進入貞觀殿,殿內金臺上坐立難安的李佾便立馬起身。
“如何?”李佾臉色焦急,蕭溝與劉瞻心中微微失落,但還是作揖道:“漢王并未追究。”
李佾聞言,胸口的那股氣也頓時吐出:“甚好…甚好…”
眼下李佾這般焦慮不安的樣子,著實不像個天子。
哪怕二人已經不對他抱有期望,但見他這般模樣,心中還是止不住的感到難受。
“漢王知朕便好。”
李佾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心里對朱全忠更是痛恨無比。
朱全忠的這份表文,若是落在氣量不大的人手中,定然不可能讓他繼續舒坦下去。
好在劉繼隆氣量足夠,自己才免于受難。
慶幸之余,李佾也不免焦慮道:“如朱全忠這般亂賊,天下不知還有多少。”
“若是人人如此,那朕又該如何自處?”
“漢王與阿姐的婚事,何時可定下?”
李佾有些著急,蕭溝與劉瞻聞言則是作揖道:“禮部、太常寺已經在行六禮,最快也要到二月……”
“不能再快些?”李佾確實很著急,催促道:“最好在元宵節后,勿要再耽擱了!”
眼下已經是臘月十九,可以說李佾只給了他們一個月的時間便要走完所有流程。
這自然不符合禮法,但他們也知道關東越來越亂,李梅靈盡早嫁過去,自然最好。
“此事,臣稍后去吏部與太常寺催促。”
蕭溝硬著頭皮開口,李佾則滿意頷首,隨即擺手道:“勞煩二位相公盡快操辦。”
“臣等告退……”
見李佾如此,二人只能嘆氣離開,只是他們剛剛離開不久,才走入偏殿的李佾便聽到了殿外的傳唱聲。
“戶部員外郎、邸司郎中、檢校朝議郎陸龜蒙求見陛下。”
“宣!”
李佾不假思索開口,因為他知道陸龜蒙前來,必然是奉了劉繼隆的敕令。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隨后便見陸龜蒙抱著本書走入偏殿。
“陸郎中可是奉漢王敕令前來?”
李佾表現得十分和善,但就是這種和善,讓陸龜蒙忍不住搖了搖頭。
李佾這等表現,著實擔當不起中興之主,看來是天要亡大唐。
“這是殿下對《三國志》的注釋,陛下若是喜歡,可留下仔細翻閱。”
“這、額,朕確實喜歡,勞漢王費心了。”
李佾錯愕,他沒想到劉繼隆會讓陸龜蒙來給自己送書,故此收下書后,他本還想詢問些什么,卻見陸龜蒙恭敬作揖。
“臣告退……”
陸龜蒙沒有逗留,關于這本書,他在路上已經仔細翻閱過了,李佾肯定能看懂。
見他離去,李佾不免舔了舔干燥的嘴,隨后拿起這本《三國志》翻閱起來。
果然,說是注釋,但其中并沒有太多注釋,注釋最多的便是劉禪、曹奐、孫皓三人。
哪怕李佾不喜理政,卻也能感受到劉繼隆是在提醒他。
李佾只覺得口干舌燥,心里漸漸升起無力感。
對于朝野眾臣的想法,他又何嘗不知道,但僅憑他們,又能成就什么事情?
不說別的,宮廷內外,基本都是劉繼隆的眼線,他即便能拉攏些兵卒列校,又有何用?
效仿元子攸?可劉繼隆每每上朝,均有百余甲士護衛,更別提其人勇不下項籍,如何擋得住。
李佾已經認命,嫁姐保命就是他最后的期望。
對于朝中這些眾臣的心思,他只能假裝不懂,每日游玩來躲避這群人的求見。
良久之后,李漼只能緩緩合上這本書,表現出一副害怕的模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久久未曾回神。
他的表現,很快便被人告訴了西門君遂、楊公慶、張瑛。
三人坐在宮內某座殿內,聽著下面人稟報后,西門軍遂道:“張郎還是太過小心,某觀小皇帝胸無實才,必不敢亂。”
“小心駛得萬年船。”張瑛微微頷首,對跪在殿上的宦官道:“下去領賞吧。”
“奴婢告退……”宦官小心翼翼退出殿去,而張瑛也派人將這個消息送往了漢王府。
劉繼隆得到消息后,并未因為李佾的表現而放松警惕。
倒是在他試探小皇帝的同時,朱溫派人送往魏博的甲胄,已然運抵了韓君雄面前。
不止是韓君雄,還有魏博諸州的刺史,以及滿臉輕慢的數十名將校。
“這關西胡雜的甲胄倒是厚實。”
“厚實又如何,連這群叛賊都對付不了,竟然還被朱全忠打進了鄆州。”
“喂!汝能有多少兵馬,如何打進的鄆州?”
魏博的將校們跋扈開口,甚至有人開口詢問,但語氣十分輕慢。
負責押送的兗海軍列校聞言,腦中頓時出現了出發前朱溫的交代,隨即取出兗海軍的表文和朱溫的手書遞出。
“某軍不過三萬,如今二萬大軍與官軍五萬對峙淄青,五千防備徐泗,只有五千跟隨節帥攻入鄆州。”
“三萬?”
“直娘賊,三萬人就把那劉奴收拾成這樣,我們若是與之交戰,劉奴豈不是要以兵馬十余萬來攻?”
“哈哈哈哈……”
魏博的將校們不斷笑著,韓君雄則是眉頭緊皺的接過表文和手書,簡單看過表文后,便拆開手書翻看起來。
信紙足有三頁,無非就是朱溫聲稱漢軍實力并未有他預期的那么強大,以他三萬疲弱之兵都擋住了七萬漢軍近半個月的猛攻,若是成德與魏博共同出兵,他們定然能恢復昔日榮光。
成德與魏博在與大唐百年拉鋸中,確實被唐廷用手段削弱了不少。
只是他們并不想恢復所謂榮光,他們只需要守住如今的地盤就足夠。
不過信中朱溫所說也確實屬實,劉繼隆東進滅了多少藩鎮,細細算來二十幾個藩鎮都沒于他手。
如今天下,唯有渤海(高駢)、盧龍、成德、魏博、兗海、感化、昭義、淮南和江東、浙東、安南十一個藩鎮尚在。
劉繼隆顯然是要隔絕南北,再先北后南,一統天下。
如今他朱溫就是劉繼隆隔絕南北的阻礙,如果成德、魏博不動手,那等朱溫被討平,下一個就是昭義,再往下就是魏博和成德。
以劉繼隆過往討平藩鎮手段來看,牙將牙兵的土地是肯定會被收回,且劉繼隆并不要藩鎮兵馬,基本都會裁汰。
以牙兵們只懂打仗,不懂種地的經歷,若是被裁汰,恐怕只能不斷敗沒家產,最后落魄而死。
朱溫的這些分析,大多都在理,韓君雄也不免頻頻點頭。
只是當他繼續向下看,后面的內容便讓他臉色變得鐵青。
“自安史而今,只聽聞逃奔朝廷的節度使,何曾聽過投奔朝廷的牙兵?”
簡單一句話,便足夠讓牙兵們對他韓君雄心生防范。
“節帥,信中說的什么,你臉色怎地如此難看?”
“對啊,信中說甚?”
“管那么多作甚,節帥既然已經看完,那便該某等了!”
話音落下,不等韓君雄開口,便有牙將從他手中“搶”過了手書,直接大聲念了出來。
韓君雄臉色難看,但卻并未制止,而那牙將誦讀的聲音也從一開始的越來越大聲,漸漸變得越來越小聲。
尤其是讀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他更是啞然,看得四周將校著急。
“直娘賊的!讀個信也磨磨蹭蹭,要磨蹭去找你家女子去!”
“軟慫的家伙,讓某來讀!”
這些著急的牙將,很快便在看到信中末尾的內容后,漸漸沒有讀了出來。
這引起了四周列校和隊長的不滿,他們將信搶來,很快便把內容讀出。
“狗鼠的家伙,這朱全忠說的有道理,那劉奴向來不給某等關東兵活路,若是如此,不趁這個機會反,還要等什么時候?!”
“某得田地是某耶耶的耶耶那時候就得到的,就憑他兵馬強壯便要收,莫不怕磕了牙,露個丑樣!”
“奴婢般的東西,不知是哪個胡雜與番狗生出的畜生,也敢在魏博叫囂!”
“直娘賊的,韓節帥為何不曾與某等說過,這胡雜狗奴竟然如此苛待某關東!”
“韓君雄,你莫不是得了這胡雜狗奴的好處?!”
霎時間,這些列校便伙同軍頭對韓君雄威脅了起來,韓君雄見狀只能皺眉罵道:
“尋常叫汝等到牙門議事,汝等不是打馬球便是逛牙行,某便是想與汝等說,也難得聚齊汝等。”
“今日看了他人手書,便開始對某拔刀相向了?”
韓君雄知道這群人吃硬不吃軟,尤其是在這種問題上,他但凡唯唯諾諾,這群家伙是真的敢對他動手,因此硬氣回懟眾人。
“狗鼠的家伙,莫要放屁,某等還未拔刀!!”
“那且說說,這姓劉的隴右狗奴是否如信中所說苛待某等!”
“對!若是不講個清楚,今日便把這牙門給燒了!”
“燒!燒!燒……”
眾多軍頭不斷起哄,聲音喚來了更多牙兵,人越聚越多,看得韓君雄都不由得額頭冒汗。
他當初不愿意當節度使,就是因為這群家伙難以管理,不曾想這群家伙殺了何全皞后,卻更加跋扈了。
他若是不說個清楚,他今日恐怕真的走不出去。
想到這里,他也不管了,干脆說道:“趁汝等齊全,某便說道說道。”
“這劉牧之確實如此,汝等自己說怎么辦吧!”
韓君雄破罐子破摔,心想大不了自己就帶著家眷離開魏博,南下投奔劉繼隆去。
“還能怎么說,這姓劉的胡雜若是不給個道理,便起兵反了他便是!”
“瞧他收拾朱全忠都收拾不了,如何收拾某等!”
“沒錯,便是如此!”
衙門前的場面亂糟糟的,朱溫派來的兵卒都被擠到了最后面。
韓君雄見狀,只能硬著頭皮道:“某現在便奏表質問他!”
“僅此而已?!”
眾牙兵還不滿意,韓君雄氣惱,卻不敢說太重的話,只能詢問道:“有待如何?”
“眼下六州鬧著糧荒,聽聞南邊糧食多,汝領著某等南下,便當朝廷賑濟的錢糧了!”
“狗鼠的朝廷,已經數年沒有發錢糧給鎮中,又有這劉姓的胡雜鬧事,合該鬧上一鬧!”
見這群牙校牙兵是鐵了心的要趁劉繼隆主力在齊魯之地,襲擾他后方,韓君雄也頓時沒了脾氣。
“既是如此,便請刺史將校留下,看看如何南下!”
“好!!”
“好節帥!”
眾牙兵見他下令,盡皆稱道他是個“好節帥”,而韓君雄只能被架在火上烤。
朱溫派來的列校見狀,連忙對身旁人吩咐道:“汝快馬南下,把此事告訴節帥。”
“是!”身旁隊長不敢耽誤,連忙擠出重圍,往城門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