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德渾身都在痛,他眼里有血痂,睜不開,嘴巴里有血和水的味道。
那些舍監把他弄回了寢室,他的胳膊被草草包扎。
拉杰什不知道從哪找來的庸醫,手法實在差勁。
結束后他讓舍監把阿南德好好收拾一番,免得真出了什么意外。
拉杰什沒有輕舉妄動,他剛調來阿瑟路監獄,根基淺薄。
阿南德能被不聲不響的弄到這里,還不被蘇爾先生察覺,要說沒有監獄高層在背后支持,那幾乎不可能。
于是他就像對待平常犯人那樣把他們打發走,唯獨在最后給了阿南德一個安心的眼神。
回到寢室,舍監們往阿南德身上倒了一桶水。
上千個痛的尖叫的傷口,讓他身體止不住的顫栗。
舍監們在害怕,害怕遍體鱗傷的阿南德引起其他獄警的注意。
于是他們決定給他洗個澡,當然他們不會親自動手,監獄里有的是奴才。
阿南德的身上臟污不堪,那人不太愿意,挨了舍監幾棍后,才變得勤快。
他用熱水和肥皂幫阿南德擦拭身體,溫熱的觸覺和痛感持續襲來。
這是阿南德在獄中第一次享受熱水澡,有肥皂的熱水澡。
他傷痕累累,許多傷口已嚴重感染,甚至發了高燒。
那些虱子每晚叮咬他,有數百個傷口在流膿、發痛。
它們不僅吸他的血,還在溫暖潮濕的傷口里繁殖,他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幼蟲在蠕動。
洗了個熱水澡后,好了很多。
但還是高燒不退,他氣喘吁吁,心跳異常的快,呼吸變得急促。
他腦袋里甚至出現幻像,看到了貧民窟,看到了那里的家人朋友。
芙蕾達、賈馬爾、維諾德、桑杰、盧卡、以及羅恩巴巴.
神志恍惚之中,似乎有人用強壯的手臂抬起他。
等阿南德恢復清醒時,他已經身在獄警辦公室。
一位高階獄政官員坐在那兒,他五十來歲,灰白頭發,唇須修剪的很短。
他穿著高爾夫運動服,似乎剛從某個場地上下來。
他坐在雕刻精細的高背椅上,有點像是主教椅,幾名警衛站在他身旁和身后。
“老天,我實在不喜歡這樣展開我的周末,”他說,舉起帶著戒指的手看時間,“還有人沒到,不過他怎么這副鬼樣?”
他英語說的字正腔圓,必定受過印度上等學校的精英教育,說不定還是在殖民時代。
幾個舍監忐忑不安,他們為之前的決定慶幸不已。這家伙剛洗過澡,不然說是尸體都沒人懷疑。
“長官,您吩咐的,要好好收拾他。”舍監委屈的解釋。
“還活著嗎?”
“當然!”
“那就行,吃點苦頭不是壞事。”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另外兩名獄政官、一名便衣警察,以及盧卡。
“哇!”盧卡大叫,“哇,老兄,你看起來.真慘,你們對他做了什么?”
官員和警察面無表情的互換眼神,都沒說話。
“坐下。”穿高爾夫運動服的獄政官命令道。
阿南德充耳不聞,只愣愣的盯著盧卡,他擔心這是不是幻象。
視線的焦距緩緩拉回,阿南德從盧卡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正在逼近死亡。
“老兄,”盧卡扶著阿南德坐下,“你看起來像被狗啃似的,我無意惹你生氣,但你現在活像被人殺死埋了之后,又挖出來的樣子。”
“怎.怎么是你來?”
“醫生不方便出面,只能由我代勞。沒事了,我會把你救出這個鬼地方。”
后面的官員聽到,立即咳嗽了一聲,然后看向邊上的警察,后者會意。
“五萬,”他說,“當然是美元。”
“五萬?”盧卡突然尖叫,“你瘋了?五萬美元,我可以買走五百個人。太荒唐了,老兄。”
“五萬。”那官員以冷靜而權威的口吻重復,“我知道有人在挖他。”
他有恃無恐,雙手平放在辦公桌上,手指彼此起落,就像是在跳舞。
“免談老兄,瞧瞧這家伙,你們把他整成什么樣了,昂?你們毀了他,現在還想要五萬?”
“有人愿意動用關系弄死他,花五萬買他的命,很公平。”警察不慌不忙。
“媽的,有誰會和一個住貧民窟的人過不去?”盧卡大罵。
警察不說話,官員只是靜靜看著。
“好吧,你們夠狠,”盧卡嘆氣,“太荒唐了。半小時,我會籌好錢,然后帶走他。”
“等等,”阿南德突然插嘴,幾人都轉頭看他,“寢室里有兩個人幫過我,他們被罰多待六個月,我想讓他們一起走。”
那警察看向官員露出詢問的眼神,后者輕蔑的揮揮手,點頭同意。這種小事不值一提。
“還有一個人,”阿南德氣喘吁吁,“叫安尼爾,他付不起保釋金。不多,大概幾千盧比,我希望幫他保釋。”
那兩人露出不解的表情,他們搞不懂阿南德為什么會關心這種貧窮小人物的死活。
這些蟲豸從沒進入過他們的眼睛,太多了。
警察和官員看向盧卡,好似在說,這家伙瘋了,如果你確定要出這筆錢的話。
“老兄,還有沒有?”盧卡湊近小聲道,“我只是問問,因為我們這樣談下去,可以跟他們談個團體折扣價。”
阿南德吃力的搖頭,他渾身虛弱,沒有力氣。身體的不停的流汗、發抖。
盧卡走過來,伸出手輕扶他的肩膀,“沒事的,老兄,我很快就回來。半小時之內,我保證。”
阿南德眼里閃過光芒,像是一個靈魂從幽深而黑暗的地方掙脫出來,恢復自由自身。
不要半小時,僅僅十多分鐘,阿南德就被送出了監獄。
穿過街道,有一輛醫護車正低調的等在那兒。
阿南德是被抬過去的,醫護車邊上正有一個熟悉的人影等在那兒。
“羅恩巴巴.”他嗓音顫抖。
“阿南德,你”羅恩立即紅了眼睛,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阿南德。
他瘦的腦袋顯得特別大,渾身大概只有四十公斤,圓乎乎的肉臉被凸起的顴骨取代。
眼眶深陷,布滿血絲。兩只胳膊有厚厚的紗布,身上到處是呈龜殼紋狀的深沉瘀傷。
“羅恩巴巴,我是個好人嗎?”他問。
“是,你是好人,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
“好人為什么要遭這種罪?”他眼里有淚水,嘴唇輕顫,“好人差點殺死我”
“聽我說,阿南德,”羅恩抓住他枯枝一樣的手,“芙蕾達和孩子們在等你,我們先去醫院,然后再洗個澡,好好睡上一覺。”
“可你就是醫生。”
“是。”
“你能幫我處理傷口嗎?”
“行。”
“可我身上有虱子。”
“不怕,我準備了很多藥,頂級的藥。”
“芙蕾達會嫌棄我。”
“不會,我保證,她現在恨不得和你大戰一場,在床上。”
“那她身上也會有虱子。”
醫護車低調的開走,直奔南孟買最豪華的私人醫院。阿南德要救的那幾人,也在后面的出租車上,遠遠綴著。
阿南德再次醒來時,已躺在醫院。身下是柔軟的仿佛要掉下去的白棉被,沒有虱子。
窗外八哥鳥的歌聲刺破早晨的靜謐,太陽已在地平線完全露臉,金黃的光芒射穿霧茫茫的空氣,驅散露水。
晨間的微風拂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隱隱作痛。
芙蕾達去準備熱水,打算好好修理一番他亂糟糟的胡須。
私人病房的門被推開,阿南德心不在焉的收回目光。他不擔心外人進來,門口有保鏢守著。
“我還以為你沒醒。”進來的是羅恩。
“這里安靜的讓人睡不著。”阿南德輕輕擺頭。
他在監獄里聽慣了怒吼、尖叫、哀求、抽泣,竹棍抽打聲甚至更能助他入眠。
“接下來,什么都不用想,好好休息。”
“是誰?”阿南德看著他。
“是我牽累了你,他們沖我來的。”羅恩嘆氣。
阿南德沒說話,仍看著他。
“雖然沒有證據,但基本鎖定了皇宮,黑幫可能也有參與。”
“皇宮.”阿南德去過不止一次,他沒想到那個給了他極樂歡愉的地方,同樣帶給他極度痛苦的折磨。
“這件事不會這么完,我保證。”羅恩神情認真。
“那天在監獄里,怎么是盧卡?”
“我不方便出面,你知道的,有人在對付我。監獄里的那幫家伙都是騎墻派,他們不介意狠宰我一頓。”
羅恩當時就在監獄外不遠處,他準備好了錢。五萬美元確實貴的離譜,但他去的話,只會更高。
“那天晚上在海恩斯路,不止我一個人。”阿南德開口。
“什么?”
“我被捕的那個晚上,除了警察,還有人。”
“誰?”羅恩坐直身體。
“那個大個子,哈德漢手下的人。”
“強尼?”羅恩微顫,毫毛立起。
“天太黑,我只看到了身影。他像是路過,很遠。”
強尼?為什么是強尼?羅恩目光閃動。
他明明打電話問過,強尼壓根沒談起阿南德的事。
這件事有沒有他的參與,或者說哈德漢的參與?
羅恩發現,事情全貌就像個謎一樣,解開一個又扯出另一個。
“羅恩巴巴.”
“什么?”他回過神。
“算我一個。”
阿南德臉上出現一種全新的表情,根本不屬于他的表情,有灰暗在他瞳孔里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