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居然懷疑掌印者和他的高領主議會涉及謀逆?”
“何等荒謬的想法!”
由一席青石臺面雕刻的辦公桌簡樸牢固,除了必要的工具,沒有任何額外的飾品。
而縈繞在桌面上,終年不散的干冷氣息,則說明了它是來自于冰雪世界因維特的產物:是帝國之拳軍團的母星,也是帝拳之主那不為外人所知的故鄉。
這是羅格多恩在三個月大的時候親手雕刻的第一件作品,也是他在離開因維特,選擇擁抱大遠征與人類帝國時,從故土上帶走的為數不多的紀念品。
一百多年來,這張桌子都如同最忠誠的帝國之拳戰士那般,守衛在原體的身邊,承載著他的職責和心中的夢想:但在今天,它的守望也許終于到了盡頭。
哪怕是原體自己的造物,也不太可能在羅格多恩那驟然升起的怒火中幸存下來:當帝拳之主憤怒地揮出了他的拳頭時,一切就已經為時已晚了。
即便多恩意識到了他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即便他想阻止,甚至在心里感到后悔:當然,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那也都晚了。
這張比大部分帝國之拳戰士都更老資歷的辦公桌,最終還是沒能撐住,在原體的巨力面前,眨眼間便四分五裂,像是塊干硬的巧克力被錘子敲碎了一樣,碎片滾落的滿地都是,肉眼可見的沒有了復原的可能性。
其中,鑲嵌有第七軍團鐵拳標記的那塊碎片,因為位置的原因飛得格外的遠:它從多恩的鐵靴邊上出發,掠過了被敲上的高領主和原體印章的摞摞文件,在整個太陽星域的星圖面前拐了個彎,打翻了整排擴軍的匯報表,最后滾到了整個辦公室中,唯一一個敢于正面原體怒火的人的腳下。
西吉斯蒙德撿起了它,然后隨手便放到了一旁。
他對眼前的情況并不意外。
帝皇在上,早他和潑拉克斯肩并著肩,一起來到了多恩的私人辦公室門前,打算將手里那份要命的情報交給他們的原體時,他們早就知道到了會發生什么。
羅格多恩的怒火,并沒有出乎他的兩位子嗣的預估。
他當然會生氣,任何一個在心底里面,對他的血親兄弟們尚且存在有一絲關懷的原體,都會因為這份情報而震怒:帝國之拳的領主自然也在其中。
沒人會覺得羅格多恩是一個易于相處的朋友,但也沒人會否認帝拳之主的外冷內熱:他曾無數次在挑剔的言語后,盡其所有的幫助他的兄弟們,隨后,又用更挑剔的言語抹去了這份恩情。
在最開始,這樣的行為也許會遭到些許的憤恨,但伴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大遠征的結束,當榮耀不再被爭奪,當平和的心態取代競爭意識成為了主流,所有人便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了,他們到底擁有著一位多么可靠的兄弟。
話又說回來:連佩圖拉博這樣的人,如今都不會再故意與多恩惡性競爭了,其他的原體又怎么好意思做出相同的事呢?
這些事情,就連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西吉斯蒙德都懂:羅格多恩自然不會不懂。
但他只是不在乎。
他從不是一個會為了別人口中的說法而改變自己的人。
在他正式擔任泰拉禁衛這一重擔的第四十個年頭,同時也是帝皇離開大遠征的第四十年,第七軍團的基因原體,和他剛剛離開母星因維特的那一天,從本質上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他依舊如巖石般頑固,也如巖石般可靠,他依舊以近乎苛刻的態度約束著身旁的所有人: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他依舊會因為針對于帝皇的哪怕最微小的冒犯而怒火滔天,依舊會抓緊一切機會,保證帝國之拳的戰斗力,依舊會將泰拉的安全放在自己領地的繁榮之上。
而同樣的,多恩依舊會因為任何一句有可能分裂帝國,毀掉大遠征打造的宏偉秩序,毀掉他和他的父親和他的兄弟、他的子嗣與戰友們付出了無數艱辛,才爭取而來的和平的惡毒流言,而在他冰冷的心中燃起足以令安格隆與莊森相形見絀的滔天怒火。
哪怕這只是句被大多數人當做玩笑話來看待的東西。
但多恩從不開玩笑。
“潑拉克斯。”
帝拳之主的滔天怒火來的快去的也快:他知道單純的生氣沒有任何作用,而追究事情的源頭,將其掐滅,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他將目光投向了自己臨時任命的情報管理者。
潑拉克斯:這位原本是第七軍團中平平無奇的連長,以及艦隊指揮官的人,其實并不是一個執行情報工作的優秀人選,可奈何多恩手下的確缺少相對應的人才,他也不太信任高領主推薦的人。
與他們相比。潑拉克斯倒是個可以考慮的選項:反正情報工作的主要內容并不像電影里那樣,需要各種各樣奇葩的特工道具或者匪夷所思的潛入工作,現實中的情報系統不過是在收取到的海量信息中篩選出那些真實且有用的。
超級特工不是情報的主流。能夠隨時打聽到各種奇怪信息的行商小販才是。
而潑拉克斯無疑很適用于這項工作:作為多恩的艦隊之主約納德親自肯定的人才,他在數據管理方面的才能毋庸置疑,其忠誠與高效也是可以預見的。
就像現在:當絕大多數帝拳之主都像他們的父親一樣,將目光投向了建造更多的堡壘,抵御星海中可能的威脅時,只有潑拉克斯意識到那些流竄在泰拉市井間的所謂弒君流言,是值得收集,并值得他們提高警惕的潛在危險。
尤其是在聽說了,這些流言已經隨著來往于泰拉的各路商船隊以及外交使團,一點點的滲透到了其他原體國度的中低層的時候:這就意味著只要各個基因原體的情報機構不是傻子,帝皇的子嗣們遲早會聽到相同的流言。
而多恩也知道,以其中某些原體兄弟性格,他們底下的人就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終有一日,恐怕就連最偏僻的帝國總督,也會在私下里嘀咕兩句,帝皇長久不露面是否也有其他的原因?
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
因為:沒人知道答案。
哪怕是多恩,也不知道。
“這是我的疏忽……”
在腦海中迅速理清了相關的邏輯鏈條后,即便是在多恩那以堅毅而聞名的臉上,一絲恐懼的冷汗也在慢慢的滴落而下,原體有些吃力的坐在了椅子上,冰冷的目光中不知在想著些什么事情。
“我應該意識到,不僅僅是我們在緊盯著皇宮的。”
“恕我直言,大人。”
看到原體的舉措,西吉斯蒙德與潑拉克斯面面相覷,最終,還是與基因之父更相熟的一連長大著膽子向前一步,開口勸解道。
“您不必為此自責,這件事情的確與我們沒關系。”
“它是一種流言:它的出現在我們的職責范圍之外。”
“我是泰拉禁衛。”
原體盯著他的兒子。
“任何的泰拉上出現的問題都與我有關系,都是我的失職。”
“而且這不是最重要的。”
多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最重要的是,如果哪天,我的某位兄弟,拿著這份流言,走到我的面前,質問我為什么帝皇長久都不肯露面的話:你覺得我該如何回應他們,該如何回應所有人?”
西吉斯蒙德啞火了。
因為他知道,多恩無法回應。
原因很簡單,因為多恩也一直都沒有見過帝皇:
事實上,除了馬卡多,以及保衛皇宮的禁軍,還有那些自從進入皇宮之后,就再也沒人見過他們再出來的專業人士外,在大遠征告一段落的四十年里,沒人敢說自己見過帝國之主。
整整四十年,多恩在他的崗位上兢兢業業了四十年,都未能獲得與他的基因之父再次面談,并詳細匯報工作的恩準:最終迎接他的永遠是馬卡多,而在這位帝國掌印者的口中,帝皇永遠在忙,他永遠沒時間見一見多恩。
說真的,倘若不是多恩十分確信掌印者和禁軍的忠誠,而且通過他自己的觀察,他也很確信那些看似胡作非為的高領主們,也的確沒見過帝皇,并發自內心的為此而感到擔憂的話,帝拳之主恐怕自己都會相信這份流言。
畢竟,這太詭異了。
原體揉了揉太陽穴。
他不是傻子,也不是一心只會撲在工作上的呆子,作為需要守備神圣泰拉的人,多恩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堅守之余,也要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必要性:這也是他會嘗試建立情報部門的原因。
與此同時,雖然聽起來很不符合他的作風,但多恩其實一直都在滲透馬卡多的政府:當年的尼凱亞危機給泰拉政府的打擊遠遠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哪怕是多恩,都能抓住這個機會,趁機往掌印者的麾下塞入點兒沙子。
當然,帝拳之主的最終目的并不險惡,手段也并不卑劣:在馬卡多臨時提拔的,數以萬計的高級官員中,總會有幾名心中尚懷熱血沖動的年輕派,比起死氣沉沉、勾心斗角的同僚,他們自然更親近勤勤懇懇的泰拉禁衛。
多恩一直在有意的保護著他的這些朋友,確保他們心中一直保存著忠誠與熱血:在他的保護下,他們不會被泰拉政府內部的權力傾軋碾成齏粉,作為回報,帝拳之主也確保了他不會被高領主們和泰拉政府蒙蔽在真相之外。
正因如此,多恩對于神圣泰拉和帝國政府的了解,其實遠遠超過了他的大部分兄弟。
他知道,令整個銀河忍受苦難的所謂十一稅,其實并不是高領主們的想法,他們也只是在執行來自于皇宮深處的命令:并且始終懷疑十一稅的正當性。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外地人看來如此荒謬不堪的十一稅額,其實已經是高領主們堅守底線,與皇宮中走出的禁軍據理抗爭,才為各個世界爭取來的優惠價了。
高領主們只好還會為了他們的權力和帝國的延續,多少考慮下實際的情況,但那些禁軍,他們毫不在意萬里之外的千萬顆星系,會為了他們的一句命令而死。
據說,那位剛正不阿,在巴達布危機中直接建議派遣軍隊的法務部元帥甚至跪在皇宮門口,要求帝皇收回那愚蠢的十一稅令:否則他不介意血濺榮耀之路。
而人類之主的回應,則令旁人深感不解:他既沒有懲罰,也沒有應允這位直諫的忠臣,而是令禁軍將其帶走:法務部元帥依舊在他職位上,不過他的情緒和狀態卻是與日低沉了。
像這樣的高領主,怎么可能設計去謀害帝皇呢?
他們沒有這樣做的動力,也沒有這樣做的能力。
就算是馬卡多本人,他傾其全力的一擊,在人類之主看來,可能也與撓癢癢無異:多恩雖然沒有參與過傳說中的冉丹戰爭,但他是烏蘭諾戰役的親歷者,他知道全力以赴的帝皇有多么強。
暗算?絕對不可能。
那么:他們的基因之父為什么將自己困在了皇宮里?
而且……
原體深吸了一口氣。
在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過往的無數個細節,他觀察并總結到的每一處不合理的地方,在人類帝國的核心區域中發生過的每一次值得原體記在心里的事情,在腦海中接二連三的浮現。
他記得那些十一稅,它們實際上從未被運到過泰拉。
但他也記得那些就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名字的珍稀材料:它們的數量是如此龐大,日夜不停的運往皇宮深處,就仿佛里面有一張巨口在吞噬著這些無價之寶。
多恩毫不懷疑,若是開采這些珍稀材料的花費,以及它們被運往泰拉的數量相結合,絕對抵得上這筆荒謬的十一稅的份額:這筆令銀河泣血的稅務可能被用于不計代價的強行開采數十萬顆礦產星球。
除此之外,帝拳之主還記得更多的事情。
他記得那些神秘兮兮的機械神教成員,和他們帶入泰拉皇宮的各種武器、不知名的工具,甚至是令人恐懼的泰坦。
他也記得十二年前,泰拉上那次詭異的地震。
他還記得,就在那次地震發生的前不久,他的帝國之拳軍團被禁軍帶來的帝皇命令,無緣無故的調離了泰拉,那是僅有的一次:他們離開一個月,沒人知道在那一個月里,泰拉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但唯一能確定的是:在那次地震發生過后,原本還會給多恩親筆寫信的帝皇,便再也沒有傳回過任何訊息了。
多恩記得這件事情。
而他擔心,遠在千里之外的牧狼神,同樣會記得這件事情。
如果來質問他的是荷魯斯……
帝拳之主不敢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