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我喜歡家庭倫理劇。”
“越復雜的我越喜歡。”
“從六千萬年前開始,我在劇場和私人影院中,就只會點播倫理劇,直到現在也不曾改變過這個習慣,說真的,想要堅持這個愛好可不太容易:尤其是考慮到我們這個種族眼下的實際處境。”
每當他說到驕傲處時,左塞爾法皇就喜歡擺弄他的寶貝沙漏。
他會將這東西放在能量場軌道上,然后用自己的手指抓住頂端,用力一拋,讓它在半空中保持旋轉:被擾亂的粒子會在空氣中發出如電流般的響聲,直到失去動力,再被法皇一把抓住在掌心。
毫無疑問:這是個會讓在座的旁人感到冒犯的習慣。
“你就不能把那東西放下么?”
卡美斯法皇扔掉手中空白的書本,上面隱約還有一些詭異的筆觸,她金屬制的軀體與剩下的琥珀王座是同一種顏色,掛在頭頂后方的復活寶珠則因為主人的暴怒情緒而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別忘了,左賽爾:你上一次沒接住這東西的時候,直接導致三個星系消失了。”
“安格姆諾斯王朝差點因此而暴露在了那些人類的面前。”
“我當然記得。”
“而且我同樣記得:復蘇議會已經針對此事做出了裁決:他們判我無罪。”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喚醒我!”
卡美斯法皇揮了揮手,被甩到角落中的書籍便又回到了她掌中。
“明明我才是研究意外犯罪和私自儲藏危險物品等罪名的專家。”
“我當然知道,博士。”
左賽爾法皇把他的王座彎折成了一個合適的角度:這對他尚不清醒的神經矩陣和發聲系統有好處。
“但你應該尊重復蘇法庭:他們在幾個世紀以來從未受到過任何質疑,我們不應該打破這種高貴的共識。”
“共識?”
卡美斯法皇冷笑了一聲:她在歷史上就不以寬闊的心態而著稱。
“一群霸主,戴冠將軍,高階的煉金師和陵墓技師,以及幾個醒來后發現整個世界就自己醒過來的倒霉法皇,我為什么要在乎這群人制定的法律和達成的共識:他們中的三分之二都是篡位者!”
“至少奧蘇瑞亞法皇值得尊重。”
“你真以為她的父親和七個有繼承權的哥哥死在同一天只是湊巧么?”
“沒人會在蘇醒后在乎這個了。”
“我們應該在乎點別的。”
細長的下巴上傳來了尖銳的笑聲。
“某位博學多識的法學博士,現在不也只熱衷于在書本上畫簡筆畫么?”
“你這次在畫什么?我記得上一次是你父母的愛情故事:哦,佩涅洛佩公主與鮑德溫護衛跨越階級的愛情的確可貴……”
“這關你什么事!”
卡美斯法皇趕忙閉緊了她的書。
“當然不關我的事。”
他說完,就縮進了自己的椅子里,繼續擺弄著自己的沙漏。
“你知道么?”
“在所有的倫理劇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那種只用寥寥幾個出場人物,就可以編織出復雜關系的劇情:這種精妙的網絡結構和復雜的人物邏輯才是戲劇的精華,而不是所謂的臺詞或者華麗場面。”
“只要劇情上的沖突得當。哪怕是簡陋的舞臺也會勝過華麗的歌會。”
他停頓了一下。
“這就是我為什么特別喜歡人類這個新興的種族:他們的情感真是太美妙了。”
“一個人可以是另一個人的姐妹,母親,朋友,敵人,鐘愛的人,仇恨的人,實際的下屬,情感的上級,傾訴衷腸的對象,和隱瞞事實的目標:沒有什么比身臨其境地感受這些生物中的復雜關系,再利用你的中央處理器將所有的脈絡一一捋清,更能讓你相信自己還活著了。”
“這種感覺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也許你們真的應該試一試,我的朋友們。”
“他們只需要五分鐘的談話,就可以顛覆掉過往的一切關系。”
“和這些人類相比,我們的技師劇作家們真是一群爛透了的編輯。”
法皇坐在王座上,絮絮叨叨著。
“還記得上次的《天堂之戰》公演么?”
“他們花了十年的時間竟然都沒演好一場有原型的歷史劇:簡直毫無藝術性可言。”
“和我們可悲的同僚們相比:這些人類真是太敬業了。”
終于,左塞爾法皇收起了他那件蠢得要命的時光沙漏。
卡美斯松了一口氣。
差一點,就差一點:她從未感覺過自己的脾氣居然會這么好,哪怕是在死后。
隨意挑起兩個王朝的戰爭,可是會被復蘇議會判處最高流放或死刑的:哪怕是法皇也不能違背這種意志。
“你似乎對這些人類很感興趣?”
“他們的確會產生一點兒小驚喜。”
左賽爾摸著自己光滑的下巴。
“尤其是他們這的某些:天賦異稟。”
“比如說?”
“比如這一個:叫佩圖拉博的。”
左賽爾橙色的目鏡在閃閃發光。
“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很大的潛力。”
卡美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所以:這就是復蘇議會要派代表來檢查你是否犯下了泄密罪的原——”
“呼——”
現實伴著刺耳的巨響撕裂開來,一股烈焰的強光照亮了兩位法皇的面容:伴隨著在虛空中燃燒的幽綠色火焰,一位全副武裝的太空死靈手持他的半月形利刃,用刀刃上的粒子照亮了法皇們的王座。
“左賽爾,卡美斯。”
來人點了點頭。
“我是圖特摩斯法皇,此行是奉復蘇議會的專門調令而來。”
“啊,我親愛的圖特摩斯。”
“我記得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還是一起圍攻星神燃燒者。”
左塞爾法皇靠在他的王位上,瞥了眼那柄兇名赫赫的處刑巨鐮:作為復蘇議會欽點的處刑官之一,自從圖特摩斯法皇在議會世界的沉睡石棺中被喚醒后,這位在天堂會戰末期損失了他的整個王朝的法皇就已經勤勤懇懇地處決了不少同僚。
左賽爾甚至懷疑他樂在其中。
沒錯,即便是太空死靈也會死:哪怕是太空死靈中的法皇。
作為寂靜王不在時,整個太空死靈種族理論上的最高權力機構,復蘇議會能夠震懾各個法皇和霸主的重要手段,就是他們可以通過各種古老的法律,合法地裁決一位太空死靈貴族死罪。
然后,只需關掉重生協議,并命令行刑官將犯罪的太空死靈貴族徹底肢解,死刑就算是完成了:盡管對于相當一部分法皇和霸主來說,落得一個寧靜的結局也并非是什么壞事,但長久以來,也沒多少人會去主動招惹復蘇議會的權威。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那些真正強大的王朝現在還大多沒有蘇醒。
索泰克、美納克、斯扎拉克:哪怕是他們麾下的霸主犯下了罪行,復蘇議會也拿他們的大軍沒什么辦法:他們掌握的死刑權威僅僅涉及到那些沒那么高貴的貴族,以及不幸失去了軍隊的領主。
而左賽爾恰恰不在其中。
這也是他熱情的招待老朋友圖特摩斯坐在他對面的原因。
“讓我猜猜。”
他強忍著翻轉沙漏的沖動。
“是奧蘇瑞亞那個倒霉蛋提議復蘇議會動用法律效應來傳喚我,對吧?”
“而且其他人沒有異議?”
“重點不是這個。”
圖特摩斯抽出了空檔,向著一旁沉默不語的卡美斯點了點頭:作為曾經在天堂之戰中并肩作戰了無數載的戰友,三位法皇間的關系遠沒有那么僵。
復蘇議會把圖特摩斯派來,本身就已經說明了他們的態度。
“是高階煉金師奎爾坎發現了你的王朝存在著某些蓄意的……技術流失。”
行刑官將巨鐮立在地板上。
“你知道的,某些理論上為我們種族獨有的技術,突然出現在了他處。”
“那些掌握了它的后來種族根本不可能擁有這種技術:這其中必然有蹊蹺。”
“然后你們就懷疑到了我身上?”
“不只是你。”
圖特摩斯有意無意的瞥了眼卡美斯。
“事實上,有二十三個霸主和法皇都在復蘇議會考慮的傳喚名單上。”
“這其中甚至包括……”
他停頓了一下,采用如臨大敵的語調說出了那個該死的名字。
“塔拉辛。”
“呼……”
卡美斯本能的深呼吸了一下:盡管她忘記了自己根本沒法這么做。
“左賽爾。”
圖特摩斯緊盯著他朋友。
“別告訴我你會瘋到跟塔拉辛合作。”
“你難道忘記了上一個跟他有牽連的阿布里納王朝是如何消失在太陽風暴里的嗎?”
“還有那些銀河西北的小王朝?”
卡美斯法皇插了句嘴。
“他們在一個世紀前陸續消失,而當時卻并沒有爆發嚴重的天體災害,亦或是有艾達靈族大規模活動的痕跡:復蘇議會一直懷疑是有內鬼帶入,要知道,我們的損失甚至包括了一臺世界引擎。”
“尤其是考慮到那臺世界引擎上珍貴的文物和無價的歷史典籍也全都消失了。”
圖特摩斯幽幽地補充到。
“因為這件事情,復蘇議會一直保留著針對于塔拉辛的傳喚單的。”
“即便他后來自告奮勇地前去監督后續事情的發展,但復蘇議會依舊懷疑他與這件事情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唯一能夠阻止處刑官的,也就只有尼希拉克王朝本身強大的力量。”
“你這句話可真讓人不高興。”
左賽爾法皇坐直了身子。
“我的王朝的確比不上尼希拉克:但你認為我就軟弱可欺嗎?”
“沒人會對懼亡者當年科技最發達的王朝之一心懷蔑視。”
圖特摩斯的語調平淡。
“所以,復蘇議會才想知道你,或者說你們到底在干什么。”
“二十多個法皇和霸主,你們串聯起來的力量已經足以讓人恐懼了。”
“他們擔心我向人類泄密?”
“不,他們擔心你被塔拉辛給騙了。”
“泄密不過是小事:但誰知道那個索拉納姆斯人又想做些什么?”
“你知道的,對于現在的我們來說,同時損失二十多名高級貴族是不可忍受的。”
左賽爾沒有立刻回話,他只是看向了同樣在旁邊沉默不語的卡美斯。
“你也是這么想的么?”
“如果你做的事情安全的話:那我覺得你應該告訴我。”
卡美斯又拿出了她的書。
“畢竟我也有可能加入。”
“你說的對:日子實在是太無聊了。”
“好吧。”
“反正,這很快就不會是個秘密了。”
“你們認識這個人吧?”
“佩圖拉博:你剛才說過了。”
在他卡美斯法皇有些不耐煩的聲音的提醒之下,圖特摩斯想起了塵封的記憶。
他點了點頭。
“沒錯:我記得是人類的原體。”
行刑官非常肯定這件事情。
與想象中的不同,盡管看起來只是一群失去了未來和靈魂的老朽,但太空死靈們對于現如今的銀河局勢。至少對于人類帝皇以及他的帝國,還是十分了解的:他們甚至能夠認清基因原體的本質,能夠知曉人類之主在背地里有什么計劃。
對于他們來說,這并非是難事。
至于究其原因:無非還是現今的太空死靈貴族們那永恒的無聊。
作為在這個時候蘇醒的太空死靈,他們注定是不幸的,如果他們醒的再晚些,趕上了整個種族全部蘇醒的應許之時,那他們肯定會點起大軍,與人類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起之秀來上一場堂堂正正的戰爭。重新將銀河握于掌中。
別的不說,至少那些帝皇和原體們的戰斗力還是很誘人的:不少醉心武藝的法皇和戴冠將軍們,一直都在渴望能夠與如此強大的對手正面交鋒的機會。
但現在,時候太早了。
銀河是個險象環生的地方,即便是優秀如太空死靈的技師們,也無法保證每一次沉睡都會恰到好處的結束,總會有太空死靈出于種種意外而蘇醒,而他們不得不面對現實中的混亂,以及自己只是所有同族中那千萬分之一的倒霉蛋的現實。
這個數量少到哪怕最魯莽的戴冠將軍不會想要和人類帝國正面對抗。
而為了保護好沉睡中的同胞,他們甚至不能強制喚醒其他人:只能想辦法挨過應許之時前的漫長歲月。
對于這些窮極無聊的貴族來說,人類帝國及其種族的崛起,何嘗不是一場可以打發時間的完美鬧劇呢?
至少他們看起來的確很能折騰。
而且……也很有天賦。
“至少這位佩圖拉博很有天賦。”
左賽爾法皇站在兩位朋友的面前,他的身后是半透明的投影,其上赫然是佩圖拉博的半身像:與他的深淵王座。
“簡陋的機器……不過的確很有想法。”
在看到這巨構的第一眼,圖特摩斯就給出了他心中的評價。
“倘若假以時日,這臺巨構的作者也許真的會做出偉大的作品。”
“甚至堪比世界引擎。”
“你說到點子上了,圖特摩斯。”
左賽爾夸張的拍著手掌。
“你知道的,老朋友,出于無聊和我一直以來的性格原因,我總是很喜歡觀察這些后生種族的發展情況。”
“我當然知道。”
圖特摩斯撫摸著他多節的下巴。
每一個法皇和霸主,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打發時間的方式。
有些法皇性格孤僻,只喜歡圍繞著自己的軍隊和領土斤斤計較,平日里就是龜縮在宮殿深處,只有國境遭到冒犯時,才會暴怒地的率軍出征。
而還有一些法皇則喜歡收集,無論是懼亡者文明過去的學史研究,亦或是那些幾近失傳的文化傳統,在他們眼中都是世間無價的瑰寶:他們同樣會為了哪怕一個傳聞而出動駭人的軍團。
對于主打低調的復蘇議會來說,這些都是令人頭疼的刺頭。
和他們相比,只是喜歡觀察各種后生種族的左塞爾已經很讓人省心了。
雖然他近些年來也有怨言。
畢竟,人類的大遠征讓他的可觀察物種列表正在飛速的減少。
“所以,這個佩圖拉博特殊在哪里?值得你這么地關注他?”
左賽爾停頓了一下。
“挺好的。”
“在沒有任何指引的前提下:他憑一己之力尋找到了啟明者之路。”
“而他還不到兩百歲。”
圖特摩斯甚至思考了片刻,才想起來這個啟明者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現在么?不可能!”
然后,他立刻反應了過來。
“憑他們現在的技術,根本做不到!”
“我提醒過你很多次,圖特摩斯。”
左賽爾法皇看起來對此早有預料,他帶著種輕薄的驕傲,俯視著他的好友。
“別把原體和人類混為一談:甚至別把他們和任何正常生物混為一談。”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
“我很確定,這個佩圖拉博在前不久得到了亞空間中一個王座的邀請。”
“拜托:又一個王座?”
卡美斯尖銳地笑了起來。
“是不是太多了:簡直像是家族企業。”
“你覺得這很奇怪么?”
左賽爾看向他的另一個好友。
“我只是覺得……諷刺。”
卡美斯搖了搖頭。
“亞空間的權柄像是不要錢一樣的,扎堆出現在同一個家族里。”
“有沒有這么一種可能。”
左賽爾的目鏡發著光。
“不是這個家族的問題。”
“是人類的這個帝皇,將那些本就是王座候選人的亞空間物質收攏到現實宇宙,讓他們成為了自己的兒子。”
“對于這些被稱為原體的生物來說,得到王座的矚目并不能說明他們有多成功:只能說明他們真的發揮出了自己的天賦:而那些沒得到的則是夭折了,他們是還沒成熟便腐爛在地的果實。”
“無論他們是屈服于個別的意志,還是根本就沒有達到那個層次:不過都是沒有發揮出他們的天賦而已。”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棵樹上的果實不可能全部都是成熟的。”
“照你的話說,若是他們沒有得到王座的承認和邀請,反而才是稀奇?”
“沒錯。”
左賽爾法皇點了點頭。
“換句話說,得到王座的邀請本就不是件特別稀奇的事情,在我以往的觀察中,不同的文明和種族里至少有四位數的天才都受到過王位的邀請,這只是一個證明:證明在亞空間的眼中,你是一個有能力改變整個銀河命運的個體。”
“但有能力和成功,可是兩碼事。”
“這也意味著,一個王座可以向成千上百名候選人發出邀請,其中相當一部分最終都會拒絕它,或出于驕傲,或恐懼于自己會從此失去自由的意志:只有那些渴求力量或者認為自己可以戰勝亞空間的人,才會正式接過王座的邀請。”
“但在這些人中,也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成為那唯一的候選人。”
“而能夠成為這唯一的候選人,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因為這意味著你不再是僅僅有能力改變銀河而已:你已經改變了銀河。”
“放在現在的銀河中,像這樣的偉岸者也只有一個半而已。”
“以前則是兩個。”
“直到那個竊賊死去。”
“但無論如何:佩圖拉博并不在其中。”
“這很正常。”
卡美斯法皇點了點頭。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凡是踏上啟明者之路的人最終都會拒絕亞空間?”
“相比一整個新世界來說,舊世界的一頂王冠真是不足為奇。”
“而且我還記得……”
卡美斯法皇猶豫了一下。
“在以前,不只是我們和靈族,在之前的人類文明,他們還是稱為金人的時代,是不是也有個體踏上了啟明者之路的:雖然數量相對來說少的可憐,畢竟金人并不是一個延續了很久的文明。”
“不多:但的確有。”
作為太空死靈王朝的諸位法皇中,尤以鉆研科技和觀察這些后生種族而聞名的左塞爾法皇,無疑是最權威的回答者。
“但他們都失敗了。”
“不是失敗了。”
圖特摩斯法皇插嘴道:他的目鏡始終都盯著左塞爾。
“而是:他們都死了。”
“有些是屬于內部斗爭和意外。”
“有些是半道主動放棄。”
“還有些是沒有承受住誘惑,選擇了那些急功近利的瘋狂技術。”
“至于剩下的那一些……”
說到這里,圖特摩斯的目光緊緊的盯著左塞爾那畫滿了金色花紋的臉。
“當然,我記得。”
左賽爾法皇發出沉悶的笑聲。
“那些大浪淘沙后的真正堅持者:每一個都是被我親手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