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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章 小小曹軒

  “森經病,儂就是鄉寧唔,會說兩句上海話了不起啊……(神經病,這些鄉下人真是的……)”

  男人也是個嘴巴厲害的人。

  他聳了一下肩膀,就用學到不久的幾句滬上話,把旁邊的人嚷嚷頂了回去。

  國難當頭。

  大家心里都憋著一股悶燒的怒。

  言語中帶著火星子。

  坊間總是有流言蜚語,笑話魔都人排外,小家子氣,不容外地人。

  可滬上的百姓卻也是真的愛腳下的這片土地愛的情深意切。

  話又說回來。

  外灘晨鐘,豫園雅韻,楓涇尋畫,佘山拾翠……

  不僅僅十九軍的將士枕戈待旦,上海本地男人雖然被北方佬笑婆婆唧唧,可又何曾缺少了與腳下的土地,生死共存的決心和血勇?

  但報上南京發來汪院長的一紙公告,就讓大家心中泛起的火怒出發,沒處宣泄。

  就算它有一千種不是,一萬個不好。

  當他腳下踏足這片土地,感受到黃浦江濤聲陣陣,像是和這座城市一起呼吸,看著街燈盞盞在晚霞中依次亮起的那一刻。

  讀的不是個味兒。

  一個看上去只有五六歲大的孩子,至多七八歲的孩子,坐在大廈前的咖啡廳的椅子邊。

  說話時,語氣都不太中聽。

  都是一個樣兒的。

  婉為勸說?

  手里拿著一只寫生的畫板。

  報童的奔跑聲,人們的議論聲,賣梨子、甜棗雪花膏的小販吆喝聲,讀報聲,吵鬧聲,爭吵聲,有軌電車運行車輪攆過軌道縫隙的叮當之聲。

  “小神童,畫完了沒有,都快兩盞茶的功夫了。”

  誰敢說你的母親不好,人怎么能不會和他斤斤計較?

  縱使是那些不分白晝黑夜,唱著“夜上海,夜上海”的paraounthall百樂門旋轉舞廳的姑娘們。

  外人可罵不得。

  南京路前的十字路口,原是外商馬匹進出跑馬場的寬敞通道。

  家鄉的云,故鄉的河,對東方人來說,便是他們的母親,便是心尖尖上最為寶貴,最為珍視的東西。

  男人揮舞著報紙,趕散了四周所圍攏的人群。

  哪個人,無論他是外地人也好,本地人也罷。

  國府行政院會議室里的官員們,蔣委員長,汪院長,大概有什么復雜的局勢考量判斷,老百姓們了解的不深,可縱使是賣水的小販,不識字的阿公,看到報紙上的內容,總覺得心里憋著一股氣。

  滬上的好,是東夏人的滬上。

  關起門來,本鄉本土的長輩爺叔們罵得。

  誰又能不瞬間愛上這花花綠綠的十里霓虹呢?

  萬傾海波,摩登高樓,電車輪船,花鳥魚蟲,乃至從小到大聽到耳朵起繭的鄉音,都是一個人一生中最溫暖的情感寄托。

  日寇的巡洋艦都開過來了,要是婉為勸說有用,東三省又是怎么丟掉的呢。

  小鬼子要是愿意聽得進勸,那還是小鬼子么!

  大家心中有氣,可又有些迷茫,心里都憋著一股氣,不知說話間就都在了幾分沖勁兒。

  棋盤兩側分別對應著足足七層高巴洛克式樣的滬上地標性建筑先施大樓,和已經封頂正在準備開業的永安百貨大樓。

  還是旁邊穿著翻領旗袍的女人緊緊的拉著男人的胳膊,用滬地女子特有的精巧,不停的細聲細氣的講著“有言話好講嗰”,才把逐漸升溫的鬧劇,平息了下去。

  眼瞅著小鬼子在狼子野心下步步緊逼。

  滬上的壞,也是東夏人的滬上,也是本鄉本土人的母親。

  什么叫社會各界應該婉為勸說,

  一來二去,

  人們就吵了起來。

  可畢竟是自家的事情。

  “出門沒看黃歷,真掃興。”

  后來在光緒三十四年的時候,建了東夏最早的一批有軌電車站,路面上黝黑結實的鐵藜木軌道縱橫交錯,像是棋盤。

  誰不會像是寶貝疙瘩一樣,牢牢的用熱血捂在心間?

  這里正是整個舊日上海最是繁華忙碌的所在。

  或許有不少老人暗地里罵罵煙視媚行,不知檢點。

  無論那是松花江,還是黃浦江。

  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領帶,伸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然后從懷中拿出了一只天梭牌追針懷表,看了眼時間,這才抬頭問道。

  報紙上也三天兩頭,常常有些國難當頭,還天天燈紅酒綠的搞小姐評美比賽,不像個樣子的時評社論。

  但滬上的姑娘,也都是自家閨女,哪里論得日本癟三跑來欺負呢?

  連堂堂的喜劇巨星的卻潑林(注),幾個月特地攜妻子來滬上,到百樂門拜訪,不也得只有在那里豎大拇指的份兒么!

  (注:即chapl,卓別林。根據粵語發音,民國早期有些上海報紙將其譯為此。)

  退一萬步說。

  聲聲入耳。

  小孩子卻神似平和安寧的盯著畫板,手中寸許長的炭筆勾勾畫畫,對外界的繁雜之聲,充耳不聞。

  幾歲大的小孩子的臉上,帶著幾十歲老僧般的寧靜。

  似乎已經入定了。

  這便是滬上人人稱奇的神童曹軒。

  他們可早就聽說了這位畫壇大家關門弟子的威風。

  去年恰逢江南水災,文藝屆人士齊聚南方,在新吳組建籌款委員會,義演,義賣,大師云集。

  共籌得法幣二十七萬余元,物資無算。

  同時。

  南派畫宗掌門新收不久的關門弟子曹軒,也徹底出了大名。

  《大公報》的娛樂版刊登了一張在籌款會場記者所拍到的照片,并配文為“北余南曹,南畫北腔,一時瑜亮,天下奇景”。

  “北余南曹、南畫北腔”這個說法,一時間,便被文人傳為天下奇談。

  北余南曹中的“北余”指的是同光十三絕中的老生三鼎甲中的程長庚、張二奎、余三勝的親孫子,戲曲大宗師譚鑫培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所收的弟子余叔巖。

  能讓當時的伶界大王,天下第一角兒譚鑫培在七十歲高齡,又忍不住動念收了一位徒弟,自然不會是什么普通人。

  余叔巖從小就是京劇界極富盛名的大神童。

  光緒二十五年。

  余叔巖年僅八歲便登臺挑角。

  滿堂皆驚。

  世人認為他不過總角之年,就已得了父祖臺風之精髓,有望成為京劇界未來三十年的扛鼎之人。

  頃刻間,便以藝名“小小余三勝”之名,響徹大江南北。

  到了三十年代。

  余叔巖已經譽滿京華了足足半個甲子,是北方戲劇藝術的超級大家。

  先與梅蘭芳梅老板一起挑起了裕群社的大梁,又后和楊小樓共創了雙勝社,并且又以余派創始人的身份,和梅蘭芳在京城成立了國劇協會。

  此時正是他聲名最閃耀四海的時候,可能讓余先生讀報紙時,自己都會感到啼笑皆非。

  身為天底下有數,一場堂會動輒上百大洋的大角兒!

  那個在報紙上被和他并稱為,北余南曹,南畫北腔一時喻亮的“南曹”……

  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小孩子。

  不過。

  報人把一個小娃娃,竟然抬到和余大家比肩的地步,在戲謔玩笑之余,也是有原因的。

  兩個人的出生傳承,確實都有一定程度的相似之處。

  按舊時候的規矩來算,比起余大家,甚至曹軒沒準要更顯赫一些。

  職業不應有高低貴賤之分。

  不過在當時的評價者們看來,余叔巖是名伶之孫。

  而曹軒是新安曹氏出身。

  他是乾隆、道光,嘉慶三朝的宰相、書法藝術家,有清一代八位謚號“文正”的名臣中的漢中堂曹振鏞的遠房侄玄孫。

  當然,其實這層冷門關系并不比當時民國報紙上調侃張愛玲炫耀家世的名言——“太平洋里演死一只雞,上海人吃黃埔江的自來水,便說自己喝過了雞湯,八干子打不到個親戚。”來的近多少。

  (張的曾外公是李鴻章。)

  真正改變他命運的,是他的老師。

  譚鑫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收了余叔巖做為徒弟。

  而受家人故交所托,曹軒從他剛剛出生下的第一年不足歲的時候,就在襁褓中,舉行了拜師禮。

  被南方畫宗的掌門人摸著腦袋,告訴世人——

  “這個孩子,便是我這一生的關門弟子了。”

  非常人有非常之舉。

  余叔巖八歲扛角。

  而那位繪畫大宗師在賑災會上,將曹軒的一頁線描小像送上義賣臺,然后重新又拿回了小像,從懷中掏出了一封寫著“伍萬元整”的央行現金支票,投入捐款巷中,對著全場的大師們說出,“我的弟子,等他二十年,這一幅畫便值5萬元”的時候。

  曹軒才年僅五歲。

  舉世皆驚。

  不驚也不行。

  老爺子這事兒干的太酷,太他娘的有藝術家氣質了,堪稱民國年間搞行為藝術、市場營銷的典范。

  整整五萬元。

  同樣是激勵晚輩。

  人家畫宗巨擘就是巨擘,大宗師就是大宗師。

  出起手來真是又高又硬。

  不同凡響。

  這可比顧老頭摳摳搜搜,掏出500美刀來買孫子人生中的第一幅畫,高了何止幾個維度的逼格。

  這張支票,面值大約相當于如今的400萬元左右,價值兩輛當年最時髦的勞斯萊斯或者別克世紀豪華轎車。

  魯迅在北大教書,一年到頭的收入也就4500到4800法幣的樣子,這已經是知識界的高薪了,當年齊白石老人初來北平闖蕩,在琉璃坊賣扇面,畫一幅扇面收費不到十元。

  還有的是人嫌太貴。

  老先生為了給自家寶貝關門弟子撐場面,為了雛鳳初鳴的第一聲脆響,“叮”的夠嘹亮。

  抬抬手。

  就是迅哥兒十年的薪水,白石老人五千幅扇面,扔出去了。

  以此想來。

  當七十年以后,唐寧二十歲的年紀在魔都雙年展上出道,斬獲金獎的時候,曹老爺子開心的直接從英國定了輛進口跑車送給自家徒弟。

  并非是多么讓人難以理解的事情。

  這玩意都是遺傳。

  都是些拿錢不當錢的主兒。

  余叔巖先生再如何是戲劇大家,一年到頭風里來,雨里去的演出,唱堂會,說句不好聽的,還真未必能掙到五萬元。

  所以這個“北余南曹”的說法,聽上去有些讓他無言。

  卻并不憋屈。

  神童曹軒,也算一夜之間,就徹徹底底的出了大名。

  張愛玲說——出名要稱早,曹軒出名已經早無可早了。

  再早,就要早到娘胎里去了。

  名頭傳播速度之快,營銷成本之高,被市井小報提及次數之多,提及“五歲五萬,豈不不是百歲百萬”的閑話之熱絡。

  半個世紀后4歲便成了香港荔園紅角的童星的梅姨梅艷芳,比較起來,恐怕也只能在那里甘敗下風。

  余大家還很大度的抱起曹軒,在記者鏡頭前照了一張相,用以做欄目封面。

  江南籌款會后,余大家返回北平,津門等地巡演。

  而曹軒的師父則帶著他繼續南上。

  滬上風氣開放,又紙醉金迷,南來北往的客商都匯聚于此,是整個遠東的貿易樞紐。

  它像是一支31.8平方英里的巨大花瓶,世界的美麗與丑惡,國家的興旺與衰敗,皆交錯插于其間。

  滬上與北平,便是牽動整個民國文藝風云的兩只風眼。

  想要做下一代畫宗的接班人,終究要看能不能在魔都站的穩腳跟。

  人人都想間間這位一幅畫能換兩套三進院子的天才神童,到底是不是真的長著三頭六臂,是畫圣轉世。

  有游手好閑者在他住宿的酒店日夜等待,只為得睹真容,卻潑林來上海新光大舞臺的時候,觀看完《火燒紅蓮寺》的臺本,聽到報紙上的段子,曾特地提出,想要見見這位藝術天才,金融家埃利·嘉道理爵士邀請他去新建的浦東豪華酒店赴名流晚宴。

  連詩人徐志摩的父親,剛剛經受了喪子之痛的晚清實業家徐申如,讀了報上的評論后,都有些觸景生情,動了請他去家中喝咖啡的念頭。

  神童曹軒,甚至因此成了魔都當地的一種奇特的文化現象。

  因為想要目睹曹軒真容的好奇的滬上市民實在太多,商人們發現了其中的商機,新安百貨大樓的東家,為了替即將新開業的百貨大廈聚籠人氣,提高社會知名度。

  特地重金聘請的曹軒師徒光臨店面,在門前的露天為了畫像一旬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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