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蓮娜小姐端坐在長條桌邊。
曾有一個面容尚帶有些許稚氣的派對侍者好心的走過來,擔心輪椅在海上航行間因為不期而至的顛簸搖晃失穩弄傷了她,提議自己可以隨侍在客人的身邊。
安娜選擇了婉言謝絕。
在女人心中,那定然是毫無必要的熱情。
她學過如何跳舞,也曾接受過專業的花劍訓練,懂得該如何在疾風驟雨般的劍式之中,移動身體的重心,僅僅運用腹肌和呼吸的力量,把骨盆優雅而安穩的立于座位支撐點之上,隨著思維的旋律,進退自如。
她不喜歡自己軟弱的姿態展現在人前。
現在這一點的波浪起伏,根本奈何不了伊蓮娜小姐。
劉子明從小在海邊長大。
早在船舶離港的那一刻,他一瞬間便明白,安娜·伊蓮娜一定會比在場的絕大多數的客人都更適應這所有的一切——
沙龍。
航行。
以及言語的交鋒。
三者都是。
她適應這些,就像適應呼吸。
早在數個世紀以前,伊蓮娜家族就在他們的莊園里,日復一日的舉辦著各式各樣的沙龍以及酒會,會客廳各位詩人,畫家和音樂家為了向伊蓮娜家族致敬,干杯飲盡的汽泡酒能夠把整條多瑙河染成波光粼粼的金色。他們曾造過一條名叫“白色雪絨花”號的船,在它誕生時也許是中歐最快的一條私人游艇,當所有燃煤蒸汽機全力工作的情況下,能在風浪之間跑到接近35節的最高航速記錄,在十九世紀末法國帆船賽上僅僅以75碼的距離落后,拿了第二名。
言語交鋒,呵……
對很多客人來說,今天晚上的沙龍是一場一生只有一次的新奇人生體驗,是遙遠的故事書里的段落照進了現實。
而對伊蓮娜小姐來說。
那只是古老生活的重新排列組合,把三者全部迭加在了一起罷了。
顧為經對這一切有多么的不適應。
伊蓮娜小姐對這一切就有多么的輕松自如。
對于一個吃慣了草莓,吃膩蛋糕的人來說,有一天,你能寄希望于讓廚子端了盤草莓蛋糕上來,就能當場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對方品嘗之后,露出驚訝的神色么?
劉子明非常明白這一點。
但當他真的注視著女人坐在遠處,面無表情的用叉子吃一粒蛋糕上的草莓的時候。
他還是沒來由的發出了一陣冷笑。
那是他對于“美”的嘲弄與冷笑。
安娜·伊蓮娜。
她無疑是很美的,這一點無需多言。
但對于一個從來不會笑,或者說,很多時候幾乎失去了笑的能力的人來說。
與其說她美得高貴優雅,不如說——
她美得淡漠而無情。
她美得冷漠而酷毒。
她不是會被別人一個吻,從百年的沉睡之中醒來的白雪公主。
她是那個會板著臉對著鏡子問“魔鏡魔鏡,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的那個王后后媽。
劉子明無疑是那種非常具有藝術想象力,又很敏感的文藝中青年。
他竟然從伊蓮娜小姐吃草莓這個動作里,一眼就望穿了了格林兄弟收集的德國童話里,皇后對著鏡子往蘋果上抹毒藥般的無情意味。
無情。
即是不在乎。
她不在乎那顆蘋果是什么樣的滋味,也不在乎白雪公主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她只在乎自己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安娜·伊蓮娜坐在深色的輪椅上,安然端坐。
女人所處的位置離這里的篝火并不遠,足夠能清晰的聽到這里的聊天的聲音,她又像是獨自坐在屬于自己的王國里,過濾到了人世之間一切不需要被聆聽的喧囂與喧鬧。
劉子明不相信伊蓮娜小姐聽不明白他那個故事的含義。
哪怕顧為經這位當事人懵懂無知。
伊蓮娜小姐也一定完完全全的能理解劉子明話語里的豐沛內涵。
她若選擇理解,她可以微笑的鼓掌。
她若心生憤懣,她可以譏笑的當場反唇相譏,讓劉子明下不來臺。
她能輕易的辦到這兩點。
伊蓮娜小姐只有坐在椅子上,背對著眾人,漫不經心的咬著一粒鮮草莓。
劉子明是在表現不滿也好,他是在尋求溝通也罷。
伊蓮娜小姐不在乎。
第一個倫勃朗,第二個魯本斯,瑪里亞·特里普家族,夜巡,評論家……劉子明費勁心思的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把自己的態度像是鑲嵌在蛋糕上的草莓一樣,鑲嵌了進去。
伊蓮娜小姐不在乎。
特里普家族算什么?
有些錢的鄉巴佬而已。
顧為經能不能沾倫勃朗的邊的不好說,特里普家族最好別來沾伊蓮娜家族的邊。
特里普家族不過只是榮幸能收獲了兩幅倫勃朗的油畫作品,而在藝術史上留名。而伊蓮娜家族曾讓無數油畫家因為能有榮幸為伊蓮娜家族作畫而名垂青史。
這種有幾個錢,但一個爵位都沒有的商賈,當年想見到高等帝國伯爵一面,都是要有預約的。
劉子明剛剛還在觀察著顧為經的神態,因為拿不定主意而心生苦惱。
他發現自己完全沒有必要擔這個心。
畫上的瑪麗亞·特里普小姐,是不會因為人間真實發生的故事而出現表情的變換的。
阿爾卑斯的雪峰,難道會因為誰講了一個幽默故事,而發出回響么?
即使沒有人類,星辰也會亙古不移的按照它的規律所運行。
對于所有的人類來說,這樣燦爛的美,大概亦是冷漠而酷毒的美。
伊蓮娜小姐愿意在訪談的過程之中,和顧為經做出某種互動,他們兩個人像是銀汞一般的貼合在一起。
只因為那是一張伊蓮娜家族的畫。
在那幅畫以外。
她又變成了《油畫》雜志的藝術總監。
顧為經仿佛是古時候圍繞著篝火,對著天空跳著奇怪的儺舞,祈禱著哈雷彗星會如期而至的可憐的天文學家。
碰巧。
偶爾彗星真的會在天邊擦出漂亮的火花。
更多的時候。
他是沉默寡言的默默的注視著天空也好,跳的大汗淋漓,火光四射也罷,甚至哪怕自己都跳進火海之中,做為對于星空的獻祭。
它都對結果沒有任何的影響。
顧為經是否火光四射也從來都不重要。
任你費盡心思,揣摩心意。
哈雷慧星不在乎。
安娜·伊蓮娜……
她不在乎。
“宇宙很美,但宇宙既不友善,也不敵對。”
“它只是漠然。”
顧為經坐在沙灘椅上。
海風拂面。
他手里拿著一支橘子味的汽水。
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這樣的現場沙龍了,劉子明猜測的沒有錯,顧為經總是不能很好的適應這樣的場面。
很難說,這是現場的客人們的問題。
顧為經明白。
他是一個相當幸運的人,長輩們對他很是照顧。
上一場萊佛士酒店里的藝術家晚宴,老楊帶著他,他覺得自己和那樣觥籌交錯的場景格格不入。
是顧為經自己覺得自己不屬于那里的。
從沒有人攔著他,也從沒有人當面的嘲笑他,他自己都不去嘗試的社交一二,他怎么去融入那樣的場合呢?
這一次船上沙龍。
也有劉子明關照自己,他聽出來了那個關于倫勃朗的比喻,對劉子明很是心存感激。
顧為經不清楚應該如何給予恰當的回應。
一起說“敬魯本斯,敬倫勃朗么?”
會不會有點過于自戀了。
自戀是很多藝術家的美德,顧為經卻覺得羞澀。
他端起手里的橘子味汽水,隨波逐流的淺淺飲了一口,做為感謝。
他還是覺得自己和四周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
這依然不是客人們的問題。
今天更是沒有人會嘲諷他了!
顧為經明白自己現在可是“風頭正勁”。
短暫的兩周過后,情況和他剛來到新加坡那會兒已經大不一樣。
他不再是跑來參展的普通畫家里的隨便一個。
他是顧為經,是《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發現人,是雙年展里的當紅炸子雞,來自全世界的聚光燈都照在他的身上,四周全是一張張好奇的臉。
縱使是對“第一個倫勃朗”這個說法不以為然的那些人,對于他——
顧為經能感覺到。
那些人也是充滿了好奇的。
他們凝視自己的眼神并沒有惡意。
今天能夠登上這條船的客人,多少也都和劉子明有些交情,不給顧為經面子,也得給劉子明的面子。
在劉子明明確表現出對于他的看好和支持的情況下,還在哪里冷嘲熱諷,明顯是情商過于欠費了。
他只是不太適應而已。
劉子明講的故事通俗易懂,倫勃朗的《夜巡》又足夠鼎鼎大名,這個故事顧為經是聽懂了的。
可還有很多他聽不懂的。
大家聊藝術,聊音樂,聊電影。
那些從一個又一個頭戴王冠的主講人嘴里說出的名字與單詞,人名長長一大串的法國新浪潮導演,各種實驗題材的藝術作品,還有亞洲的藝術名家們。
他們談論繪畫鏡頭的運用,怎么樣進行視覺語言的闡釋。
劉子明希望沙龍的氣氛盡可能的輕松。
大家聊的東西,依然有很多很多,顧為經都沒學過,沒看過,沒聽過。
少數幾個人,比如候孝賢,楊德昌這樣的知名大導,他知道有這樣的人,他們的作品,卻還是從來都沒有看過的。
他不知道大家為何而笑。
什么時候應當笑。
什么時候又不應當笑。
他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做了錯事的人。
顧童祥就是獨具慧眼的看穿了這一點,意識到這樣的場合,實在不是能擺個酷酷得Pose就能亂裝逼的,需要的技術水平太高。
他這路二把刀應付不過來,于是就直接潤掉了,瀟灑的找老楊玩耍去了。
顧為經只得一口又一口抿著手里的橘子汽水。
抿著抿著。
他就直接出了神。
他不討厭這樣的氛圍,這種厚重的帶著質感的談話,對于懂得的人來說,會有一種浸潤在其中的歡欣的感覺。
顧為經讀得懂情感。
他能察覺到,四周的大家不經意間的露齒而笑多是發自會心。
那一定是蠻美妙的感覺。
他跟不上節奏,又不會是人家的錯誤。
與劉子明猜測不同的點在于,顧為經其實蠻喜歡今天晚上這樣的場合的。
哪怕就是這樣,靜靜的坐在沙灘椅上,在無星無月的夜空里尋找星星——
此間的感覺其實也蠻好。
他所生活的城市就挨著海,反常的是,顧為經小時候很少會在海邊玩,他更絕沒有機會能坐過這么大的船。
行在海上,輕微的潮聲入耳,身體卻幾乎感受不到過多的搖晃。
這樣的感覺實在是太奇妙了。
它有一種沉浸般的隔絕感,你覺得自己既不航行在海上,也不飄在天上。
顧為經身下的沙灘椅在海水與云天之間次元的縫隙之中飄行。
他想起了不久前的皇家植物園。
那時他和酒井勝子也一起坐著一支帶著遮陽棚的小船。
湖水寧靜,無聲的蕩漾。
年輕的男孩和年輕的女孩親吻,擁抱。
兩個人像是一個人。
此時此刻,他坐在一艘難以想象的大船之上,仿佛坐在他以偵探貓的身份所畫的那套《燃燒的世界》里,站在海水中,洶涌的海水只能漫過他們的小腿的古巨人的肩頭。
潮來潮往,坐起來卻很寧靜。
他坐在人群之中。
一個自己在跟著眾人一起舉杯,一口又一口的抿著杯子里的汽水。
另外一個自己出神的發著呆。
一個像是兩個人。
他仿佛是一只在交響樂團里怎么也調不準音,合不上拍子的提琴。大家琴音如雷,你舉著琴弓茫然四顧,大家在傾刻之間同時休止,你又在D弦上,拖出一絲變了調的尾音。
前者是難以用言語所描繪的幸福。
時間仿佛靜止了。
后者是難以用言語所描繪的清冷。
時間也仿佛靜止了。
顧為經望著身前的投影幕布上的比賽。
幕布后那個一個周末便擠來了20萬人次的觀眾,燈光雪亮,引擎轟鳴,解說員的語氣就像灌了二十瓶紅牛一樣的世界。簡直遙遠的就像是宇宙的另一端所發生的事情。
忽然。
顧為經愣住了。
他注意到屏幕的攝像鏡頭從一個胖大叔的臉上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