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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四章 樹葉里的太陽

  顧為經的腳踩斷了一支細樹枝,發出干脆的響聲。

  年輕人彎下腰,把腳下的松色木頭抱在懷里,他的腋下,還夾著幾枝大大小小的木枝。

  伊蓮娜小姐建議他,可以跑在海邊的樹林里邊轉一轉。

  荒島上有大型食肉類猛獸的概率極低,為了防止迷路,還是不要走的太深,就是散散步。

  一者是撿些木枝回來,安娜要想辦法生一堆火。

  火是荒蕪之地的文明象征。

  伊蓮娜小姐對救援隊終將到來持堅定的樂觀態度,他們仍然要做在這個島上度過一段不短時光的準備。

  火代表了溫度,代表熱量。

  它可以驅趕萬一存在的野獸,也可以讓遠方經過的航船或者天上搜尋的飛機在很遠的地方,一眼就發現有人生存的痕跡。

  二者。

  安娜還給顧為經布置了一個另外的任務。

  完成一幅畫,準確的說,在腦海里想象出他的個人畫展里的第一幅作品,應該呈現出什么模樣。

  “關于畫展的事情,我會想辦法和馬仕三世商量,在可能的情況下給你更充足時間。不過,最糟糕的情況,你只有九個月的時間來做準備。九個月,十張畫。平均一個月畫一幅畫尚且不夠。我們必須從現在就開始了。”

  安娜指揮道。

  “在一個屬于你自己的空曠私人島嶼上構思屬于你的畫展,還有專人點評。,我想,無論劉先生對《油畫》雜志社有怎樣的抱怨,他也該知足了,倫勃朗先生在為瑪里亞·特里普小姐畫肖像的時候——他一定是沒有這樣的待遇!”

  果不其然。

  她當時就在豎著耳朵聽劉子明講的話。

  什么伊蓮娜小姐不在乎嘛。

  安娜的嘴巴是超級超級記仇的!

  嗬,當時小姐姐忙著沉浸在自我哀憐的憂郁之中,沒來到及顧的上。

  重燃對于生活的熱情之后,她就算跑到荒島上正在玩荒野求生大冒險呢,也要抽個空子毒舌回來。

  顧為經蹲下身,挑挑撿撿,拾起一根有著粗大的樹節的枝丫。

  樹枝入手,帶著淡淡的潮濕氣。

  昨天晚上看比賽的時候,解說員說,根據新加坡上空的雷達氣象云圖的顯示,有概率會在比賽接近50圈的末尾時分下雨,而雨水將會給比賽帶來額外的變數。

  直到顧為經跑去衛生間洗臉的時候。

  投影屏幕里都沒有一滴雨水落下。

  這座海島上倒是很多樹木有些濕潤,不清楚是否是昨日的雨云,被風刮到了這里。

  大概不算幸事。

  雨下在昨天。

  既無法讓他們收集到更多的淡水,又讓顧為經“撿柴火的小畫家”的行動,增添了難度。

  顧為經用手里的樹枝朝地上頓了頓。

  它的外表沁了水汽,內心的質地是堅硬的。

  伊蓮娜小姐仿佛也是如此——柔軟細膩的“美艷”包裹著胡桃木般堅硬的質地,對想要實現的野心那孜孜不倦的追求,讓剛剛的她看上去簡直堅不可摧。

  顧為經有些時候,很羨慕這樣可以把外界的議論通通拋下,我行我素的特質。

  戴克·安倫那么大一個畫家,馬仕三世的“心尖肉”,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伊蓮娜小姐說要把他踩在腳下。

  就要把他踩在腳上。

  根本就不問問對方樂意與否哩。

  顧為經猶豫了一下,沒有把樹枝拋下,而是用右手單獨拎著它。等火生了起來,熱量把里面的水汽蒸干后,還可以當做一條好柴火用。

  就算不拿來燒。

  它的尺寸也可以讓安娜拿去暫時當做手杖使用,行動起來,也會更方便一些。

  顧為經用左手伸在褲兜里,拿出了一支纖細真皮鏈的手表。

  看上去沒有想象的那么精致,也沒有楊老師的那只寶貝金表那么Bling,bling的閃閃生輝,甚至有一點點的老氣。

  它呈橢圓形,小小的一支,將官底的翻折式表殼之上鐫刻著一行花體的字母。

  顧為經讀不出來它的含義,應該是德語。

  他只看出了上面包含了“伊蓮娜”這個單詞。

  它是安娜的手表,因為進水已經停掉了,簡單晾了一晾,重新手動上了發條以后,又“噠噠噠”的艱難轉了起來。

  安娜把它給了顧為經。

  還準不準兩說,大體看個數就行了。

  安娜要求顧為經不要散步散的太遠,每次撿一點點木柴,看到時間差不多就回去。

  “時刻——TIME。”

  她說。

  “時刻很重要。”

  “它就是我們的畫展的初步主題。天氣蘊含在時間之中,風景蘊含在時間之中,人的心情同樣亦是。”

  現在時刻大約是中午。

  說不準。

  太陽正是日上中天的時候。

  四周的景色其實很美,細碎的金色沙子,雨后碧藍的天空,翻卷著沖向海島的浪花。

  正像他爺爺顧童祥所最愛的歌詞里所唱的那樣浪奔,浪流。

  四周的色調純的像是一幅極高飽和度的油畫。

  這樣的場景不知古往今來,曾經激發了多少藝術家們心中的慷慨豪情。

  考慮到他們腳下的這片沙灘,這座海島,這片林子,在過去的幾萬年里,至多也只有寥寥幾人踏足過。

  更是加重了這樣的史詩感。

  “即使身在狹小的果核之中,也自以為是無限世界之王”大約便是這樣的感受。

  顧為經能理解伊蓮娜小姐心中的熱情。

  她的耀目,她的熱情,和四周明艷的氣氛簡直相得益彰。

  應該是不同人生經歷的原因。

  大約是短短的一個月的時間,跳出西河會館的湖,又掉進了碧藍色的海的緣故,顧為經的性子里總有一份隱含著的憂傷的濕意。

  人和人性格就是不同。

  唐寧自信張揚,千姿百態。

  顧為經敏感多情。

  單純就藝術風格而言,搞不好唐寧和伊蓮娜小姐才是更搭的,她們兩個一定會一拍既合,為將戴克·安倫踩在腳底的構想而興奮不已。

  哪怕和自家愛出風頭的老爺子相比,顧為經的風格都是更細膩柔和的。

  他沒有梵高式的狂野。

  他是個分外安靜的人。

  一幅莫奈的《日出·印象》,顧為經兒時初看時,憂心那是否會是描繪日落的場景。

  所有繁華,所有的光彩。

  會在轉瞬之間,消弭于無形,便是源于年輕人特殊的性格特質,便是源于他的父母年少時的離開。

  終有一天。

  顧為經已經不再為了孩提時代的事情而耿耿于懷。

  這種性格特質又一定程度上的保留了下來。

  顧為經看了一眼手表,往著林子稍微深處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那些樹蔭之下,找到更多的未被雨水打濕的木柴。

  他走進林子里。

  一走進林子,細膩的海沙,翻滾著的海浪,耀眼的正午日頭便全都不見了。

  四周安靜了下來。

  極靜。

  連蟲鳴都聽不見,只有遠方的潮聲化成的綿密的白噪音。穿行在這樣的白噪音間,像是踏在一張樹葉鋪成的柔軟墊子上。

  沙沙作響。

  四周遍布著各種各樣他認不出的植被。

  在這種地方,顧為經反而會更加深刻意識到,他現在正身處在一個與世隔絕,遠離城市喧囂的荒島之上。

  正如安娜所說。

  她比大海好看。

  當你躺在沙灘上的時候,有一個伊蓮娜小姐這樣的人在你旁邊做著普拉提,在興致勃勃的和你討論的畫展。

  人就很難沉下心來。

  他會有強烈的割裂感——

  一方面,他們是荒島上的落難客,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的盼望著頭頂的飛機和遠方的航船,想要見到其他人影想要的要命。另一方面,某幾個瞬間,顧為經會覺得自己正呆在一處繁花似錦的某個旅游圣地的海灘上休假。

  只要稍微轉過旁邊的轉角。

  就會有熙熙攘攘的游人向他們涌來。

  顧為經跑過去,蹲下來撿樹邊的看上去干燥小枝,這一塊的樹木和岸邊的海人樹不一樣。

  他認不出來。

  顧為經覺得應該是一種有著寬大葉子的棕櫚,下面較低的那些,葉片的中央低洼處則尚且蓄著未被完全烤干的積水。

  他原本把收集好的柴火方在一邊,在安心撿著樹枝。

  顧為經的動作稍微大了一些,手臂抬起時掛到了周邊的葉子。

  枝影搖曳。

  葉子間的水珠一滴又一滴的滾落。

  顧為經站起手。

  他靠在樹邊認真的看著這一幕。

  水滴一滴一點,被地心引力拉長,它色澤致密,綴著金色的陽光。

  兜里的手表咯噠咯噠的走。

  顧為經出神看著這一幕,直到遠方傳來了哨子的聲音。

  “所以,要是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的第一幅畫便叫做《樹葉》,我們不是要以時間做為主題么?”

  火堆邊的伊蓮娜小姐說道。

  “不是叫做樹葉的畫,而是關于樹葉的畫,準確的說,是從樹葉里滴落的陽光。”

  顧為經回來的時候。

  靠著他此前幾次拿回來的柴火,火堆便已經成功的生起來了。

  安娜嘗試了多次,終于用救生包里的鎂棒和金屬摩擦,點燃了鎂棒的包裝袋,又用包裝袋點燃了被太陽曬干草葉和小枝,圍成了一個小小的篝火。

  伊蓮娜小姐把脖子上掛著的一只哨子放到一邊。

  兩只救生哨。

  顧為經和她正好一人一只,約定了一旦有什么情況,就用哨子互相溝通。

  安娜伸出手,往火邊挨了挨,讓炙熱的溫度驅趕身上和衣服上殘存的海水,順便問道。

  “這次你去的格外的久。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想法。”

  “說說看。別傻傻的呆在那邊,小心被煙熏到。”

  安娜拍拍自己身旁的空地,讓顧為經就坐在自己的身邊。

  “樹葉里滴落的陽光……”

  “……我大概能夠明白,你想要表達的含義,能說的更清楚一些么。”

  顧為經把那支長條形的樹枝也放在篝火邊,用熱量烘烤,思索著說道。

  “水滴里的正午。”

  他小心翼翼的向著伊蓮娜小姐描繪著那樣的感受,害怕聲音稍微大上一些,就將那粒水珠里的熾熱天體,一并打碎了。

  “它不是正圓形的,呈現液滴的不透明,不規則的形狀。”

  “它是一滴熾熱的鐵水,一滴流心的荷包蛋。”——安娜直接接口說道。

  她的小畫家哼唧唧的形容的費勁。

  伊蓮娜小姐隨便一出手,就給出了非常圓融的比喻。

  安娜評價過數十上百張的作品。

  她是餐桌上口味最是挑剔的食客,珠寶店里最難以伺候的貴婦人。

  安娜總是嫌棄一張張作品畫的太軟,失敗,畫的太硬,失敗,畫的太單調,失敗,畫的太雜亂,失敗,畫的太深邃,失敗,畫的不夠深邃,失敗。

  畫的太沒有精神,失敗,畫的太有精神以至于像是精神病院里的瘋子,失敗。

  反正想要得到安娜嘴吧里一個“好”的評價,總是很難的。

  偵探貓的作品也從來都不是完美的,安娜想要挑刺,也總是能挑出各式各樣的刺出來。

  該噴。

  安娜也是能噴的。

  偵探貓在安娜心中那么重要。

  一方面,那是一朵漂亮的玫瑰,另一方面則在于參與感,你在一朵玫瑰花了那么多的時間,因此,它又變得更加與眾不同。

  兩種身份之間的差異,也是安娜·伊蓮娜小姐性格里的矛盾之處。

  顧為經的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

  它讓安娜想起了歌德的詩歌,感動的不行。

  轉過頭來。

  繼續把顧為經在濱海藝術中心的后臺里,噴了個狗血淋頭。

  別人噴的了的她要噴,別人噴不了的她也要噴,這就是安娜·伊蓮娜。

  此刻的情景和伊蓮娜小姐為偵探貓讀書時又變得不太一樣。

  好比一顆荷包蛋。

  伊蓮娜小姐在《油畫》雜志的工作是給參賽選手端上來的荷包蛋打分。

  女人在為偵探貓那里進行的經紀人工作,則是拿了個菜譜,找自己喜歡的私人廚子點菜。

  此刻。

  她就像是從養雞場里抱回一只母雞開始,親自參與到了一場荷包蛋的烹飪之中。

  伊蓮娜小姐就如同身前的篝火。

  這樣的感覺,讓她有了一種歡欣幸福的快樂。

  那是顧為經砍掉戴克·安倫的腦袋么?不是,那是伊蓮娜小姐親自把戴克·安倫細細的切成臊子!

  有生以來第一次。

  安娜讓自己完完整整的參與到了一場畫展的制作之中。

  她對于言語的天賦和對于繪畫的樸拙,與顧為經對于繪畫的天賦和對于言語的樸拙,達成了一種相映成趣的平衡。

  這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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