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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五章 啊,又戰起來啦

  伊蓮娜小姐把手里的材料放在一邊,不說話,默不作聲地盯著顧為經看。她的神色之中包含著不容退讓的意志,就像其中蘊含著一顆隕石……

  一顆熔化著的星辰。

  顧為經是個溫柔且充滿耐心的人,當他對事情覺得疲憊,倦怠,失去了最初明媚的激情之后,就像是看著一株插在玻璃瓶里的鮮花逐漸枯萎。

  他伸出手,握住那顆干燥的莖,不知如何是好。

  伊蓮娜小姐只對很有限的事情感到耐心,而通常,她對絕大多數事物都稱不上多么溫柔。她是坐在沙丘上,抱著膝蓋,盯著天空看的人。

  當她覺得疲憊,倦怠,失去了最初明媚的激情之后,而偏偏有人還在那里好死不死的想要和她犟嘴的時候。

  這事兒,就比較可怕了。

  鮮花枯萎,變成了枯萎的鮮花。

  小行星失去了速度,失去了牽引力,小行星失去了維系生活的軌道的動能,它會怎么樣?朋友,物理教科書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了大家答案。伊蓮娜小姐會這么瞪著對方,會用目光牽引著燃燒著的小行星呼嘯著落下,酷喳一下,砸在對方的大狗頭上。

  要是對面的是敏銳的崔小明,他此刻已經準備“嗷”的一下,在安娜的怒氣把這里“毀滅”以前,拔腿就跑,訂張機票潤去布宜諾斯艾利斯了。

  顧為經站在她的對面。

  他面對著安娜冷冷地視線,平靜的說道:“安娜,畫展是我們的畫展不假,但我們不能就這么當大家的付出不存在,我們也不能當大家的付出全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一直占著畫展的資源,占著畫廊和阿布扎比盧浮宮每年藝術項目的名額。因為我們的原因——”

  顧為經看著伊蓮娜小姐的神情。

  他換了措辭。

  “準確的說,因為我的原因,整個2018年畫廊都沒有舉辦大型畫展,然后是2019年,再拖延的話,也許是2020年。”

  “馬仕畫廊總共和美術館的戰略合作協議才多少年?我們一直占著名額,卻把展覽的時限一再拖延,改了一次又一次。畫廊不止我一位簽約畫家,也不止只為我一個人服務。多少人在等待著這個機會出頭啊?有意見的不止是馬仕三世或者戴克·安倫。”

  “馬仕三世每一次都答應了我們的請求,他甚至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耐煩。但我非常明白的知道,如果不是你,伊蓮娜小姐,是不可能得到這樣的結果的。”

  安娜胸膛里的火氣上涌。

  不被理解比畫展沒有預期之中的順利,更讓她感受到憤怒,甚至是羞恥。

  伊蓮娜小姐注意到顧為經看了她一眼,然后話語里的“我們的問題”就變成了“我的問題”。

  這種仿佛要表現英雄氣概一般,自我承擔問題的決心非但沒有讓安娜覺得舒服,反而讓女人覺得煩躁。

  怎么?

  小畫家,你是什么意思?你認為我現在之所以會生氣,我們今天問題的核心重點就在于討論這是“我的問題”還是“我們的問題”,是誰應該打電話給贊助商道歉這件事上的么?

  難道你覺得我是因為替你打電話而感到憤怒的么?

  見鬼。

  我才講一句“這不是我的問題”的氣話,你在那里不想著安慰人,不想著解決問題,轉眼間就分得這么清楚了。

  安娜本想想指出這一點。

  她又覺得很沒勁。

  好像她非要和對方湊到一塊兒去一樣,這讓伊蓮娜小姐覺得分外恥辱。他愿意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反正天底下愿意和她湊成“我們”的人,多了去呢。

  伊蓮娜小姐回以無情的冷笑。

  “所以呢?”

  “他們之所以還愿意等待,馬仕三世之所以愿意一次又一次的推延畫展的期限,甚至把整個2018年全都空了出來,不就是因為他期待著一場你的完美展覽么?戴克·安倫之所以在那里跳,不就是因為他的恐懼么?他恐懼著你真的有一場完美的展覽么?”

  “畫廊存在的意義就是要為藝術家服務的。”

  安娜用手指翻著掌心的文件。

  她要讓自己做些什么,來緩解內心之中的焦躁。

  “你做到了。”

  伊蓮娜小姐低著頭說道:“那這一切就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就合該等著,他們就合該屏住呼息,閉上嘴巴,靜悄悄的等著。要是你匆匆忙忙的撿了些垃圾就抱上去。在別人的視角里,哪怕花了再少再少的錢,就算只是保險費和運輸費這樣邊角料的小錢,他們也會大失所望。”

  “一文不值——”

  “它的意思是,即使你花的錢再少,哪怕只是一個微薄銅板,和你獲得的東西比起來,也是不值當的。”

  “與其在這里糾結這個,不如好好的,把你的全部精力都放在畫展上。”

  “精力放在展覽上?”顧為經無奈的說道,“如果這就是我的經紀人提供的全部建議,我會認真的聽取的。我只是想向她詢問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完美展覽?如果他已經很努力了,但只能畫成這樣怎么辦呢?求求你了,神奇的伊蓮娜小姐,我的繆斯,既然你學習成語的能力學的這么快,那這件事也求求您教教我好不好……”

  “當一個人一天24小時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為了展覽努力的時候。”

  顧為經問道。

  “他要怎么,才能‘再’把精力放在展覽上呢?”

  年輕人伸出兩只手的四根手指,彎曲了兩下,做出引號的手勢表示強調。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安娜·伊蓮娜者能銳評,過去一年籌備展覽的過程之中,他們的畫展的進度也許不如預期,但G先生陰陽怪氣的水平明顯與日俱增。

  “順便再提一句。”

  “8萬7000歐元,并不是一筆‘不值一提’的微薄小錢。它比我爺爺一年能在馬仕畫廊里所能得到的津貼之和還要高。記得唐克斯么?新加坡酒店的陽臺上,他對我說,他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他提著公文包站在別人大樓前,在太陽下站了一天又一天,從早站到晚,就只為了一筆幾千鎊的策展贊助。這筆錢是它的很多倍。”

  “十倍。”

  顧為經繼續彎曲手指,強調“十倍”。

  “它都夠直接拿去在小畫廊里辦一場很不錯的藝術展了。我不是說要為了金錢方面的原因,在藝術上做出妥協。我是覺得,在我們不確定推遲半年和一年就能得到所謂的完美展覽的情況下,更改展覽日期并不明智。”

  “我可以說,我為此感到沮喪,這是一件讓人喪氣的事情。”

  他說道。

  安娜胸脯劇烈起伏的看著顧為經,胸口的衣服緊緊的貼在身體上,這次想要從她的身體里洶涌而出的不再是有關畫展的聰明才智,而是怒意。

  顧為經在那里彎曲手指比引號動作,被伊蓮娜小姐理解為了嘲諷。

  要是手頭有個漫畫卡通片里的那種會敲出“星星”來的橡膠錘。

  她會拿起來。

  砸在對方的狗頭上。

  安娜開噴了。

  她教育道:“哦,你想聽聽經紀人的建議是么?好的,那我就告訴告訴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經紀人的建議——”

  “我剛剛的話已經說的很委婉了,顯然,對待有些人,只有在把話語說得更清楚的情況下,才能聽得清楚。”

  “我并不是說,把精力全部都放在展覽上,是要你把一天24小時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全都撲在展覽上不放。喂喂貓,看個電影……沒關系,這都挺好的。但我完全不理解,在我們手頭上的事情已經忙不過來,畫展的期限一拖再拖延期了很多次的情況下,你為什么還要去做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無關緊要的事情,你指的是上課么?”

  顧為經深深的呼吸。

  “靜。”

  他對自己說,要靜,老師說要靜,不要發怒。

  “你上曹軒的課,OK。沒問題,這是多好的機會。柯岑斯的藝術項目,沒問題,也很好……”安娜抱起手臂,“從始至終,哪怕時間多么緊迫,哪怕我凌晨三點打電話給贊助商道歉,給馬仕三世道歉。當聽不出人家的抱怨和白眼,懇請能給你更多的時間。”

  “我有為曾此指責過你,哪怕一個字么?”

  女人質問道。

  “沒有。”

  “但我不理解你去花了那么多時間去上瓷器課的意義是什么。我更不理解,如今時間已經這么緊了,噠噠噠,每時每秒時間都在流逝,而你,顧為經,你還在計劃著一次去巴黎盧浮宮的旅行。”

  “我完全看不出這些事情的意義到底在哪里,我更是完全理解不了,你到底是覺得著急還是不著急。”

  伊蓮娜小姐抿住嘴。

  “我是不是之前表達過我的意見了?而你呢,你偏偏要一意孤行。”

  顧為經搖搖頭,他回答道:“我是不是每一次都誠懇的給了您回答。而您偏偏要裝作聽不到。我需要足夠的靈感,我需要能讓自己松弛下來,我覺得這些事情,全部都是對我的創作有幫助的。”

  “尤其是對印象派。”

  “我相信它能讓我打開印象派的大門,對相關畫法了解的更加深入。比起技法,某些生活之中從心間掠過印象更加重要。雷諾阿也是當瓷器店的學徒出身的,難道有人會在印象派的展覽上對雷諾阿說——”

  “哦,先生,您怎么在瓷器課上浪費了那么多的時間呢?”顧為經非常坦白,“不光是休閑。在我心中,它也是一項任務,學習的任務,只要我對它們有了更深的了解,有了更深的印象。我知道,我就可以畫出更好的印象派作品。就像您愿意給我演奏鋼琴曲一樣。”

  顧為經雙手合十。

  “我對此非常非常的感激。”

  “難道——”他反問道,“做為一個繪畫評論編輯,策展人,或者經紀人,彈鋼琴似乎和它們都沒有職業上的硬性連接。可您還愿意彈鋼琴不是么?難道,伊蓮娜小姐,在你的心中,彈鋼琴也是在浪費時間么?”

  年輕人不明白,話都說的這么清楚了,安娜為什么就是不能給他更多的空間。

  “哦?”

  女人笑笑。

  “說到這個,既然你問我了,那我回答你,答案就是——我不知道。”

  “我完全不知道彈鋼琴是不是一件在浪費時間的事情。我自己彈鋼琴肯定不是,但是嘛,給你彈鋼琴就不一定了。”

  “你說,我和馬仕三世所提出的推遲畫展的建議讓你感到沮喪,你說這是一件讓人喪氣的事情。”

  安娜松開抱在一起的胳膊,也和顧為經一樣,舉著雙手比一了個引號表示強調。

  “那你知道什么是‘沮喪’么?”

  “給你彈鋼琴。”

  女人自問自答的說道:“給你彈鋼琴就是一件喪氣的事情。彈鋼琴本來應該讓人感到開心,但給你彈鋼琴就讓我感到喪氣。”

  “你不在這里,好過你在這里。對我來說,給你彈鋼琴就和給一塊木頭彈鋼琴沒有任何區別。對你來說,你對我的態度,就和我的曾曾祖父對待維也納餐廳里午餐時間給他唱歌的黑人歌唱家沒有任何分別。”

  “我的曾曾祖父把他們當成了沒有生命的人肉點唱機,聽他們唱羅西尼、多尼采蒂,或者威爾第的歌劇選段。無論唱的好壞,都會在用完餐后給一兩枚小銀幣做為小費。”

  安娜揚了揚下巴。

  她抬手指向一邊的電鋼琴。

  “而你呢,你就把當成了沒有生命的自動演出鋼琴。仿佛打個響指,就會一遍又一遍的播放德彪西的鋼琴曲,無論彈的好壞,你最后都會說。”

  伊蓮娜小姐掃了顧為經一眼。

  女人刻薄的笑著。

  她用經過精心雕琢之后,絕對優雅,又足夠充滿嘲諷語氣的聲音說道:“辛苦了,安娜,你彈的真好。”

  伊蓮娜小姐輕輕抿住嘴。

  “這算什么,你給我打賞的小費么?”

  “不,顧先生,我告訴你。人們說德彪西的樂曲受到了強烈的印象派的啟發,是印象派音樂,但可不是只要做在這里,聽完了鋼琴曲,然后再假惺惺的鼓了鼓掌,說別人彈的真好就算是懂了印象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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