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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四章 日色狂想

  農莊的書房里。

  處理完工作的伊蓮娜小姐在桌邊翻看著JJ格蘭維爾為巴爾扎克《一只英國貓的苦難》所繪制的畫稿。

  一只只各種各樣穿著禮帽和裙裝的貓咪們穿梭在上流宴會之中,為了維持著各種各樣的體面人設,做出各式各樣壓抑和虛偽的行為。

  “每個人心里都有這樣的一只貓。”

  安娜心里想著。

  女人坐在扶手椅之上,看著毯子上的史賓格犬正在用那雙黑棕色的瞳孔看看她,又轉過頭去的盯著窗外的天光看著。

  “煩悶么?”

  安娜說道。

  她審視著他們過去十二個月里的種種行為,她覺得自己毯子上趴著的不是奧古斯特,而是她自己。她的那雙栗色的瞳孔和奧古斯特黑棕色的瞳孔交迭在一起,一起瞪著房間里的大貓,又看向窗外的風景。

  他們在畫卷里焦急地尋找時間的真義,美好的時間,又在窗外一分一秒的流逝。

  伊蓮娜小姐輕笑了一下。

  她把手里的畫報和文稿通通丟到一邊,把桌子上的電腦也合上,放進一邊的抽屜里,鎖好。

  安娜揮揮手,招來奧古斯特。

  她在史賓格犬棕黃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想不想去計劃一場旅行?”

  伊蓮娜小姐詢問著奧古斯特,也在與此同時,詢問著自己。

  奧古斯特輕輕“汪”了一聲,仿佛另外一個伊蓮娜小姐在回應著安娜。

  “嗯,那就這樣吧。”

  “不過。”

  安娜思考了片刻:“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情。”

  伊蓮娜小姐從桌子上拿起手機,在通訊錄里找到了一個名字。安娜將其選中,撥通了電話。

  “安娜。”

  電話撥通后,女人隨口報上自己的名字,語氣很是輕松熟悉。

  “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嗯……當面說吧,解釋起來稍微有些復雜……對,我在漢堡,今天么?你那里方便么……好,那我就在漢堡美院等你,我們在那里見。”

  顧為經取消了去巴黎的機票。

  爺爺說的對。

  人不能靠逃避解決問題,巴黎也許是歐洲的藝術之都,是無數大藝術家心中的繆斯之城。

  但這是他的畫展,這是他的戰斗。

  作品不是拼圖,不是去哪里旅個游,在照片上打個卡,就能把一幅滿意的畫卷帶回家。如果坐在椅子上,半瞇著眼睛,裝模作樣的聽著伊蓮娜小姐彈鋼琴,彈完琴拍拍手“安娜,你彈的真好”并不能帶來實質上的收獲。

  那么裝模作樣的跑去巴黎打個卡,站在盧浮宮邊的大橋上拍拍手,在INS上發張照片配文“日落真美啊”,同樣也不能讓顧為經體味到屬于雷諾阿筆下散發著蜜糖味道的陽光和空氣的情感真義。

  安娜說的對。

  現在不是去旅行的時候,處理完新的一期《世界動物園》的背景故事以后,顧為經將電腦關機,合衣躺在床上盡可能放松睡了一覺。

  沒有課程。

  沒有鬧鐘。

  顧為經中間斷斷續續地清醒了幾次,很快又再次睡去,等他一覺起來徹底清醒,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原來有這么疲憊。

  顧為經從床上起來以后,他走出門,徒步去了學校邊連鎖的REWE超市,買了一大兜的面包,脫水蔬菜和瓶裝水。

  如今阿旺不在身邊。

  顧為經連貓糧都不需要進行任何準備,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生活過的很簡單。

  完成一場大采購的顧為經又拎著大包小包回了出租屋,這里的房租固然昂貴,優點則在于家具很是齊全,冰箱洗衣機微波爐全都是現成的。

  他把該處理的食物處理好,該煮的速食全部都一起煮了,跟把貓糧放入自動喂食器似的按份收在冰箱里。

  處理食材的時候。

  顧為經打開手機,他本來想給維克托發一條信息,告訴他自己暑假可能不會常去學校,并把一些暑期課程相關的事務處理好。發信息的時候,顧為經在校園網上注意到,昨天維克托讓自己加的那個攝影工坊更新了新的組圖。

  那是一組校園風景的掃街組圖。

  排頭的第一張就是,夜色之中身材欣長頭發帶著輕微自來卷的年輕男人在月色下推著輪椅。

  他的臉色很冷淡。

  與之相對,輪椅下的女人側著臉神色寧靜溫柔,正在和對方分享著什么有趣的事情,這張校園作品是一張學生攝影作品,它被取名為《仲夏夜(AMidsummerNight)》。

  顧為經一眼就認出了輪椅上的女人是安娜。

  下方還有同學們的留言。

  “真命天男曝光,月下約會,身份是——”

  學校里已經有同學認出了男人的身份,一位杰出的小提琴手,名叫加布里埃,百年一遇的音樂天才,音樂學院剛剛畢業不久,就已經破格升任德國漢堡交響樂團的第一小提琴。

  評論界說他前途不可限量。

  “這個世界上前途不可限量的人真多。”

  顧為經想著。

  世界是一個龐大的動物園,是一個巨大的花田,從來都沒有什么一枝獨秀,每時每刻都有無數朵玫瑰在悄然綻放,然后隨著時光凋零。

  他關閉手機屏幕。

  把手邊最后一份餐盒收進冰箱,然后站在畫板邊,開始畫畫。

  畫水彩畫。

  畫玫瑰花。

  它的名字便叫做《日色狂想》。

  學校里的水彩課的教授是塞繆爾·柯岑斯,學校里的學生以前喜歡把他比作幾年前那部奧斯卡電影《爆裂鼓手》里的魔鬼教授弗徹爾。

  柯岑斯自己也很愛這個比喻。

  他就是那種會拿著小皮鞭亂揮的人,若非今天已經是21世紀了,恐怕這句話未必僅僅只停留在比喻之上。

  他能在精神上虐待,乃至折磨自己的學生,并感受到充足樂趣。

  “藝術就是一切。我寧愿要病態的天才,而非平庸的廢物。”

  柯岑斯最愛的畫家是美國哈德遜河派的代表畫家溫斯洛·霍默,溫斯洛·霍默曾對采訪他的記者說。

  “真正偉大的畫法是水彩而非油畫。水彩將會要比油畫更加不朽。”

  如果有一天。

  顧為經去上課的時候,他發現柯岑斯教授把這句紋身在了自己臉上,他一點都不覺得奇怪。考慮到他提起這句話時的那種誦讀圣經般語氣以及頻率。

  時至今日。

  顧為經去上課的時候,他還沒有見到柯岑斯教授把這句話紋在自己的臉上,他反而為此有淡淡驚訝。

  也是受了教授的影響。

  顧為經這幅畫里也隱隱的有些哈德遜河畫派的意思在其中。

  他以水彩輕快靈動的筆觸勾勒出玫瑰花田里色彩變幻的細微特征,評論家們稱贊說,梵高的作品是用荷蘭的泥巴、灰塵和連皮碾成一團的土豆泥一起涂抹出來的。

  顧為經認為這是一種由衷的贊美。

  自己的這幅畫則是用“水”涂抹出來的,水彩最動人之處,就在于它的輕盈,在于它半透明又不透明的色彩質感。

  油畫是一層棉衣。

  水彩是一層薄紗。

  顧為經涂抹在畫板上的不光是“水”,還有“光”。

  他用光的細微變遷,嘗試在畫板上去還原陽光下玫瑰花田色彩的細微變化。

  第一幅畫。

  顧為經認真畫了一朵玫瑰花,玻璃般晶瑩剔透。

  比起描繪。

  顧為經所投入的精力,更像是在玉石上雕刻。顧為經甚至一定程度上參考了《子岡刻法》的經驗,不是系統所帶來的傳奇級的版畫技藝。而是他在獲得這個技藝時,曾在冥冥之中看到,感悟到的陸子岡在狹小的雕刻室里,日復日,年復年,刻玉,雕玉,碾玉的經驗。

  他刻花,雕花,碾花,讓玫瑰花的花瓣在畫布上順著水彩筆的筆觸自然的舒卷。

  “也許,玫瑰花不是畫展上非常好的體裁。”

  繪畫期間。

  顧為經腦海里曾一度思考過這個客觀上的問題。

  印象派的油畫對這個時代來說,已經開始略微顯得老套。印象派是介于古典美術和現代美術朦朧之間的交錯點。就像巨變的十九世紀,漫長的十九世紀,是兩種截然不同生活方式的交匯點一樣。

  十九世紀以前。

  人們還在乘坐著馬車出行,偏遠地方的農民,他們的生活與十七世紀,十六世紀,乃至公元九世紀,公元六世紀的人的生活未必有根本性的區別。

  十九世紀過后。

  過不了多久,人類的宇航員就已經觸及了無垠的太空。

  個人畫展在十九世紀時還是個新鮮玩意,那個時代,大量的畫師們還是替雇主畫肖像過活的。如今個人畫展已是這個時代藝術家職業生涯里幾乎必備的印記。

  美術觀念在這兩百年間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曾經時髦的畫法,在如今已經不再時髦,已經見的太多,讓人變得厭倦。

  但畢竟印象派自有其特殊地位,就像畢加索這個名字對于美術行業來說自有其特殊性一樣。

  老套歸老套,但老套的經典,又復古的時髦。

  “那玫瑰花也很經典時髦,不是么?”

  顧為經自言自語道。

  他想象伊蓮娜小姐此刻就在自己身邊,她會如何評價呢?大概她會同意自己的觀點的。

  “是的,玫瑰花也很經典,也很時髦——”

  經紀人小姐會一臉平靜的復述自己的觀點,然后配以銳評,“——在公元18年,不是公元2018年,甚至不是公元1018年,而是0018年。算算時間,那時候這里大約是……羅馬帝國的年代。”

  “要是你給凱撒或者屋大維畫一朵水彩玫瑰花,大概是會被人覺得挺時髦的,小畫家。”

  看看?

  相除了這么久,在過去的一年時光里,除了彼此的相互折磨之外,顧為經還是有所收獲的。

  反正,他現在都能在腦海里想象出如何像安娜·伊蓮娜一樣吐槽的了。

  玫瑰花的問題就在這里。

  它的意象太多,太豐富。

  豐富到絢麗,也豐富到了近似于爛俗的地步了。這個時代,花一些常見的花卉變得越來越老套。顧為經都記不清,哪位大畫家畫過什么經典的單純以玫瑰花為主題的畫了。

  也許好像……達芬奇畫過相關的素描?

  都是四五百年前的時期了。

  或者用《愛蓮說》來概括,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愛菊,愛牡丹都不甚新鮮,得找個東西“獨愛”一下,才算的上與眾不同的時髦。

  收藏家對于藝術作品的投資,批評家對于藝術作品的評論,一定程度上就包含了對于自身與眾不同可味的展示與炫耀。

  顧為經在這個問題略微思索了一會兒。

  就又被他拋在腦后。

  無所謂。

  每個人,每個畫家呈現自己獨特點的方式都不一樣。

  倫勃朗表達自己與眾不同的方式,可能是他與魯本斯的相似,可能是他那種帶著些許粗糙感的畫面質地,也可能是他的用的起從海外遠洋貿易進口而來的最名貴的桃花心木充當自己畫畫時的畫板。

  而梵高,則用了星星和夜空,則用了一朵向日葵。

  實際上。

  俗套與不俗套,最重要一點不在于外界的評論,而在于自我的表達。

  顧為經畫得不是玫瑰花,他畫的是日色的狂想曲。

  然而是第二幅。

  顧為經在出租屋里準備了兩個畫架,第一幅畫畫完,他等不及顏料干透,就在旁邊的水彩畫架上開始畫第二幅畫。

  更準確的說。

  他便開始重新畫這幅畫,蜘蛛結網,蟬蛹蛻殼,藝術進行自我的演化以及更生。

  顧為經從在孤兒院里打下第一幅《陽光下好運孤兒院》的草稿,到得到一幅他覺得可以交給雙年展組委會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其間的過程就是在做這件事情。

  過去十二個月里。

  他也一直都在做同樣的事情。

  第二幅畫,呈現在紙面上的就變成了一捧玫瑰。花葉交迭著花葉,花枝蜿蜒纏繞在一起,有那么一點點像是梵高的向日葵。

  年輕畫家在這幅圖的所著重呈現的不再是水彩技法,不再是晶質瑩潤追求完美的玉質花朵,而是整體上形成的視覺觀感。

  這是更甚于色彩游戲的表達。

  第三幅畫。

  顧為經把畫板上已經干透了的水彩取到一邊,開始嘗試畫連綿的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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