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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一章 君臣坦誠

  明明分別才半年多,可今日君臣相見卻恍如隔世。

  彼此的眉眼似乎都有些陌生了,不復曾經的模樣。

  趙煦的精氣神明顯比半年前弱了許多,二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卻像個佝僂滄桑的老人。

  他的鬢邊已現斑斑白發,眼里不再有光彩,黃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生機。

  趙孝騫此刻心中既酸楚又震驚。

  他不知道,短短半年時光,怎會讓一個人徹底變了樣。

  這還是當初剛親政時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嗎?

  趙煦看著趙孝騫不敢置信的模樣,坦然笑了笑:“朕如今的模樣,你沒想到吧?”

  趙孝騫嘆道:“官家,何至于此……”

  趙煦垂下眼瞼,淡淡地道:“你不是朕,不知朕的苦處。”

  趙孝騫默然,他其實明白,只是不便說出口。

  趙煦卻突然展顏一笑,依舊如當年般親密地握住他的手,將他牽到殿內椅子邊,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

  鄭春和親自端著托盤奉茶,趙孝騫淺啜一口,仍是自家的茶水味道,不過茶葉的葉片大小和炒制的火候比世面上的更精細一些。

  趙煦也品了一口茶,擱下茶盞上下打量趙孝騫。

  “子安也瘦了些,戍邊的日子想必很苦吧?朕聽說你受了重傷,如今可好了些?”

  趙孝騫急忙道:“已經好多了,約莫再過一兩個月便可痊愈。”

  趙煦搖搖頭:“身體不是小事,你看看朕便知道。”

  轉臉望向鄭春和,趙煦沉聲道:“召太醫進殿,給子安把脈。”

  說著趙煦又笑了笑,道:“宮里的太醫比外面那些大夫強一些,讓他把把脈,也好教朕放心。”

  趙孝騫臉上帶著笑,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過度解讀,此刻趙煦突然召太醫把脈,究竟是真的關心他的身體,還是對他傷勢仍有猜疑?

  畢竟當初受傷之后,趙孝騫堅持放下軍務,非要回真定城養傷,那段日子他確實把兵權放下了,若不是鐘承這些人安插進軍中,令趙孝騫不爽了,他恐怕不會回析津府大營重掌兵權。

  趙煦心中存疑的,大約便是趙孝騫的傷勢是否真的那么嚴重。

  心中黯然一嘆。

  好像……真的回不到從前了。

  太醫很快進殿,手指搭在趙孝騫的脈搏上把了很久。

  半晌之后,太醫起身朝趙煦行禮:“殿下的傷勢確實頗重,幸好調養得當,內傷已見好,約莫一兩個月后可以痊愈,按照殿下目前服用的方子繼續喝亦可,臣另外再開一道溫補的方子亦可。”

  趙煦當即道:“還是另開一副方子吧,傷勢既然見好,藥方也該適當調整,方子開好后,將藥材一并送到楚王府。”

  太醫遵旨退下。

  趙孝騫起身朝趙煦行了一禮:“臣謝官家隆恩。”

  趙煦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之色,隨即笑道:“你我兄弟,不必客氣。子安身子金貴,為大宋社稷鞠躬盡瘁,是謂我大宋之英雄,卻被遼人深恨之,日后切不可輕身犯險,讓朕擔心焦慮。”

  趙孝騫笑了笑,然后試探著問道:“官家的身體……”

  趙煦的笑容很快斂了起來,嘆道:“朕的身體,你也看到了。身邊的人都說朕不過是一點小疾纏身,多多調養便見好,呵!總拿這些鬼話糊弄朕,朕自己的身體,難道自己不知么?”

  趙孝騫忍不住道:“官家,他們的話并非糊弄,而是希望官家保持好心情,好的心情對調養身體是有好處的,比藥管用。”

  趙煦苦笑:“心情好不好,如今對朕的身體還有影響嗎?”

  “子安,朕大約……陽壽將近了,你能回來見朕,朕真的很高興。”

  趙孝騫惶恐起身:“官家不要說這些不吉的話,官家正是春秋鼎盛之年,未來至少還有四五十年陽壽,何必為了這點小疾咒自己。”

  趙煦搖搖頭,神情愈見蕭然,沉默地坐在趙孝騫的身旁,已然是“君王意氣盡”的遲暮之色。

  良久,趙煦再次開口,語氣低沉道:“子安,你肯回京,朕真的很高興,朕沒看錯你,朕更高興于你是在乎兄弟情分的,為了這情分,你寧愿舍了燕云兵權……”

  趙孝騫眼皮一跳,這話等于直接把一些敏感的話題搬上臺面說了。

  思忖良久,趙孝騫低聲道:“官家,臣一直沒有野心,臣受了官家所予兵權,只是因為實在看不得那時大宋積弱的兵事,處處受遼人西夏人的欺辱。”

  “臣造火藥,造燧發槍,都是為了大宋,并未存半點私心,所有火器火藥的配方,臣都是馬上進獻官家,毫無保留,官家當知臣的忠心。”

  趙煦連連點頭,語氣已帶了幾分哽咽:“朕明白,朕一直都明白……子安若有二心,今日的大宋早就不是這般樣子了,這幾年在外領兵,子安若對朕有不臣之心,不知有多少機會率軍打回汴京。”

  “今日子安卻孑然回京,只因朕的一封書信,足可見子安重情重義,對朕和大宋社稷的忠誠。”

  “子安,朕不該對你猜忌,是朕錯了,……但朕還是要說一句,如若時光倒流回到當初,朕還是會選擇同樣的做法,朕可以對不起你,但不可對不起祖宗社稷,子安明白朕的苦衷嗎?”

  趙孝騫點頭:“臣明白,官家是臣的兄長,但更是大宋皇帝,你不過是做了皇帝必須做的事,官家針對的其實不是我,而是任何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

  趙煦仰天嘆了口氣,眼淚已順腮而落。

  “子安知我,朕無憾矣。”

  “放眼朝堂,朕只有你一個能信得過的人了,但你手握十萬兵權時,朕是信你不過的,任何人手握十萬兵權,朕都信不過。”

  “是,臣明白。”

  趙孝騫頓了頓,又道:“臣還有一事要向官家請罪。”

  “你說。”

  “鐘承等三十余將領,被臣趕出了大營,令他們協防析津府廂軍了。此事臣未來得及稟奏,請官家恕罪。”

  趙煦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淡淡地道:“子安這么做,必然有你的道理,朕不追究。”

  “謝官家隆恩,臣還是要解釋幾句,臣并非有意折官家和樞密院的面子,只是鐘承這些人入大營后,對將士動輒體罰打罵,又到處挑撥將士的關系,這樣的人若長久留在軍中,燕云大軍必亂。”

  “官家,那可是我大宋最精銳的王師,若是被他們糟踐了,將來何人肯為大宋賣命,何人愿抗擊外敵,遼國未滅,仍對我大宋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鐘承等人若不趕出去,這支精銳王師必從內部瓦解,從而令親者痛,仇者快。”

  趙煦臉上又閃過一絲不自在之色。

  鐘承等人的行為,他當然比誰都清楚,根本就是他的授意。

  此刻趙孝騫不軟不硬地說了幾句,聽著是解釋,實則更像是對他的告誡,告訴他自家人怎么斗都行,但切不可自毀長城,給外敵可乘之機。

  有些生硬地避過了這個尷尬的話題,趙煦對鐘承等人的結局并不關心。

  “此事便如此吧,朕會下旨樞密院,召回鐘承等三十余將領,給他們在汴京禁軍里尋個閑散官職便是,這樣的人確實不宜帶兵。”趙煦很隨意地道。

  趙孝騫當初沒說錯,鐘承他們不過是上層爭斗的工具而已,工具的結局是不會有人在意的。

  如今趙孝騫回了汴京,趙煦最擔心的事已經解決,鐘承他們存在與否,命運如何,已不重要了。

  趙煦深深地注視著趙孝騫,道:“子安,朕為消你顧慮,賜你丹書鐵券,以子安這些年立下的蓋世之功,盡可受下,子孫后代好生保管。”

  “朕還是那句話,你肯回京,便已證明了你的忠心,朕不會寒了你的心,日后子安的子孫后代與國休戚,世代富貴,你的王爵也是世襲罔替,子孫皆可繼承。”

  趙孝騫垂頭道:“多謝官家厚恩,臣很感激。臣更感激官家終究不曾辜負宗親兄弟之情,在燕云兵權這件事上處處留手,讓臣得以全身而退。”

  趙煦笑了:“朕……確實不忍對你下狠手,你不僅是功臣,也是朕的兄弟,更重要的是,你并未露反跡,朕豈能不教而誅。”

  說著趙煦突然神色黯淡下來,緩緩道:“朕自知時日無多,也想在死后留個好名聲,若是死前擅殺功臣,朕豈不是遺臭萬年?”

  君臣兄弟閑聊半晌,說的大多是國事,關于大宋未來對遼國的戰略,對西夏的態度,對吐蕃諸部的試探交鋒等等。

  不知不覺,天色已漸暗,趙孝騫識趣地起身告辭。

  趙煦似乎聊得意猶未盡,下意識地起身將他送出殿門外。

  趙孝騫行禮告退,剛轉身欲走,趙煦卻突然叫住了他。

  “子安,州橋的第一樓……朕突然很想吃那里的灌湯包了。”

  趙孝騫轉身,見趙煦正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此刻的趙煦不像是君臨天下的皇帝,更像一個討要糖果的天真孩子。

  他眼里的光芒,直到現在才有了幾分當年的熟悉味道。

  趙孝騫遲疑了一下,道:“官家的身體似乎……”

  趙煦趕緊搖頭:“朕只是需要按時服藥,又不是絕食,該吃還是要吃的,第一樓的灌湯包,朕后來微服去了幾次,但不知為何,總沒有以前的味道了,今日子安陪朕,興許味道不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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