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宰相被刺殺,而且就在天子腳下,距離延福宮很近的御街上。
這個消息實在令人震驚,就連趙煦都忍不住垂死病中驚坐起。
性質太惡劣了,大宋立國百年都沒發生過如此惡劣的事,到底是哪里來的賊人如此大膽,竟連宰相都敢刺殺。
今日敢刺殺宰相,誰能保證他們明日不會潛入宮中刺殺皇帝?
趙煦氣急敗壞,昨夜針對章惇的刺殺,顯然已觸碰到他的底線了。
開封府已然指望不上,他們辦尋常的案子尚可,但昨夜的案子根本就不尋常。
于是趙煦這才大清早將趙孝騫召進了宮中。
此時唯有皇城司或許能偵破此案,當初猜忌趙孝騫的事且先不說,趙煦對趙孝騫辦事的能力還是非常認可的,他從未讓趙煦失望過。
“你,給朕滾下去!”趙煦指著開封知府李南公道。
李南公如蒙大赦,冷汗也不敢擦,慌慌張張退出殿外。
趙煦又瞪著那幾名巡夜的禁軍將領,怒道:“你們也滾!”
將領們也忙不迭退下。
所有人都離開了福寧殿,只剩下趙煦和趙孝騫二人,趙煦嘆了口氣,臉色陰沉道:“都是酒囊飯袋之輩,朕一個都指望不上!”
說著趙煦面頰突然一陣扭曲,不自覺地捂住了胸口,臉色蒼白了幾分。
趙孝騫急忙道:“官家保重身體,不必為身外之事傷了身,臣為官家宣太醫來……”
趙煦擺擺手:“不必了,太醫能做的無非是把脈,然后給朕灌一些不知所謂的藥,半點不見效,不如不見。”
趙孝騫無奈地垂下頭,他和趙煦都清楚事實,病入膏肓時,藥石確實沒有多大用處了。
“子安,刺殺章惇一案,就交給你和皇城司辦了,希望盡快給朕一個結果,無論涉及到任何人,朕都要知道答案。”
趙煦的語氣很重,顯然他也清楚,這件事背后不簡單,敢刺殺章惇的人,絕不是泛泛之輩,必然也是有權有勢,他才有底氣干這事兒。
趙孝騫苦笑道:“臣只能說盡力。”
趙煦看了他一眼,道:“子安心中可有懷疑的人?”
趙孝騫搖頭:“說實話,章相公拜相以來,與他結仇的人實在太多了,想必官家也知道,紹圣元年章惇便開始清除朝中舊黨官員,這幾年下來,被他清除的舊黨沒有上千,至少也有數百。”
“理論上,這些人都有可能是刺殺他的幕后指使,而且據說章相公在新黨之中,也得罪了不少人,臣若要從這些人里找到兇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皇城司先要廣撒網,然后逐一甄別篩選,最后才能鎖定嫌疑人。”
趙煦若有所思道:“所以,子安覺得刺殺章惇的兇手應該是他曾經的仇人,尤其是被清除貶謫的舊黨官員?”
趙孝騫無辜地眨眼:“除了這個原因,或許還有別的,不過臣愚鈍,一時想不出。”
趙煦皺了皺眉,正要說什么,抬眼卻見趙孝騫一臉不誠實的模樣,頓時氣笑了:“好你個子安,都什么時候了,居然還跟朕玩弄心眼兒。”
“除了章惇曾經的仇人,恐怕還有別的嫌疑人吧?你不方便說的事,不如讓朕說,比如……最近鬧得滿城風雨的皇儲之爭?”
趙煦嘴角微微一勾,說不出是嘲諷還是冷漠,淡淡地道:“章惇不是曾經議論過皇儲人選么?他還說端王輕佻,不可為君,這話滿城皆知,緊接著昨夜章惇就被刺,是不是太巧了?”
趙孝騫苦笑道:“天家內事,臣不便多言,既然官家說出口,臣也說實話,端王確實也應是嫌疑之一,不過凡事要講證據,皇城司沒查到切實的證據以前,臣不能冒然確認他是幕后兇手。”
趙煦點點頭:“嗯,子安做事穩重,朕向來是放心的。”
頓了頓,趙煦又道:“最近朝堂坊間議論不休的,皆是關于皇儲的人選,章惇這么有分量的人公然說端王不可為君,端王一怒之下清除異己,也不是不可能吧?”
趙孝騫眨了眨眼:“這么干,會不會太明顯了?這不明擺著讓大家懷疑他嗎?”
趙煦淡淡地道:“事關權力富貴,情急之下做出任何事,朕都不意外,況且端王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少年做事只憑一腔熱血沖動,往往是不計后果的,說不準……”
趙孝騫淡定地道:“一切還是等臣查實再說吧,現在做定論未免太早了,若是冤枉了端王,影響了官家和端王的兄弟情分,罪過可就大了。”
趙煦點點頭道:“好,一切便交給子安了。”
說完趙煦的眼皮不自覺地耷拉下來,剛才又是發怒,又是痛罵,一通情緒宣泄后,此時他已感到困頓,精神明顯不濟了。
趙孝騫識趣地起身告辭,趙煦揮了揮手,連話都沒力氣說了,徑自躺下睡去。
趙孝騫退出殿外后,床榻上的趙煦又睜開了眼,眼神空洞地望著殿頂的房梁,嘴里不時喃喃自語。
“真是端王嗎?還是說,另外幾個兄弟為了爭奪皇儲之位,故意栽贓陷害他?”
趙煦想遍了所有可能的嫌疑人,唯獨沒想過趙孝騫。
畢竟趙孝騫隱藏太深了,他與章惇并無仇怨,也無利益利害關系,平日里來往還算和睦。
他更沒資格參與爭奪皇位,兵權也卸下了,對天家可以說毫無威脅,難怪趙煦從未懷疑過他,實在是沒有一絲一毫的跡象能令趙煦懷疑。
但凡他對趙孝騫稍有一絲疑竇,刺殺章惇的案子他就不會交給趙孝騫和皇城司。
此刻趙煦腦海里不斷浮現的,是趙佶和另外幾個兄弟的臉龐,在他腦中不停閃現掠過。
雖然沒有直言,但趙煦基本能鎖定嫌疑人了,趙孝騫剛才說的舊黨官員什么的,趙煦當時就暗暗排除了。
舊黨官員不太可能是幕后兇手,畢竟這事兒早不發生晚不發生,偏偏在皇儲人選鬧得滿城風雨時發生,說明這不是一樁舊怨,而是新仇,或者說,是對端王的栽贓嫁禍。
現在趙煦就想知道,這到底是端王干的,還是其他幾位兄弟的手筆。
為了爭奪皇儲之位,用各種手段將最有可能上位的人扳倒,這是基本操作。
巧的是,趙佶恰好是皇位第一順位人。
躺在床榻上,趙煦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孤寂冰涼。
他是九五之尊,他是大宋天子,可如今他還沒死,外面這些人已經迫不及待動手爭搶皇位了。
世情涼薄,親情更涼。
當初那些兄友弟恭的畫面,現在只能說,他們裝得真像。
唯有趙孝騫,不論是他當初意氣風發之時,還是如今病入膏肓之時,趙孝騫都一直表現得不卑不亢,這些年沒有絲毫變化。
想到趙孝騫,趙煦冰冷的心終于流淌出一絲暖意,感到無比踏實,同時想到曾經對他的猜忌,趙煦又不禁心中一陣愧然。
端王府。
趙佶清早起床,還沒來得及裝模作樣進書房讀書寫字,便聽到了這個天塌了的壞消息。
一瞬間,趙佶都懵逼了。
昨夜章惇被刺,而且就在御街上。
聽說朝野震驚,輿言四起,官家震怒,急召開封知府和趙孝騫進宮,要徹查此案,嚴懲兇手。
趙佶剛聽說這個消息時,還只是淡淡一笑,沒放在心上。
然而當王府長史周興折氣急敗壞進府,不顧儀態當面問他,刺殺章惇是否是他所為之后,趙佶的后背頓時滲出潸潸冷汗,臉色不禁蒼白得可怕。
誰能想到,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刺殺章惇,趙佶根本想都沒想過,關于章惇議論皇儲人選的流言,趙佶聽說后也只是暗暗懷恨在心,打算等自己即位后,便將章惇貶謫甚至尋個由頭辦了他。
可各種設想的報復手段,都是他即位以后的事了。
如今正值皇儲爭奪的緊要關頭,趙佶怎么可能犯下如此愚蠢的錯誤,指使刺客深夜刺殺章惇,這不是明擺著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嗎?
明明極有希望爭奪皇位的,這事兒若被人懷疑,或者被坐實了,趙佶根本連翻盤的機會都不可能有。
別忘了官家趙煦還活著,他的一個念頭就能決定下一任官家的人選,刺殺當朝宰相也就意味著自己主動放棄了競選資格,他趙佶能干這傻事兒?
現在的問題是,不論他跟誰解釋,都沒人信了,就連面前的周興折,也是一臉懷疑地打量他。
身邊最親近信任的人都不信他了,更何況旁人。
黃泥巴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章惇剛說過端王輕佻,不宜為君,緊接著便遇到了刺殺,要說不是他趙佶干的,誰信?
“端王殿下,此事已震動朝野,朝堂坊間議論紛紛,章相公是當朝宰相,您怎能……”周興折一臉痛心疾首,重重跺腳。
趙佶也氣得跺腳,神情悲憤:“不是我干的!”
周興折敷衍般點頭:“是是,不是殿下干的,之后殿下無論見到任何人,您就這么說,千萬不能承認。”
趙佶氣得胸腔都快炸了:“真不是我干的,連你也不信我嗎?”
周興折繼續點頭:“信,下官當然信。下官現在唯有一問……昨夜之事,痕跡可處理干凈了?沒有留下絲毫把柄吧?”
趙佶:“…………”
周興折愁容滿面道:“聽說官家龍顏震怒,已令趙孝騫和皇城司偵緝,趙孝騫的厲害,殿下是知道的,就怕他會查到殿下身上……”
趙佶雙目赤紅,一把揪住周興折的衣襟,暴怒道:“不是我干的!要我說幾遍?真不是我干的,我敢對天發毒誓!”
周興折這才露出意外之色,狐疑地看著他:“真不是殿下干的?”
趙佶怒道:“在你眼里,本王究竟有多蠢,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刺殺當朝宰相,我嫌命長了嗎?官家尚在世,你以為我沒腦子,敢干這無法無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