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確實很少干蠢事,他的身份地位,他從小受到的教育,都在嚴格約束他不理智的舉動。
還是少年的他,已經學會在各種利益和權勢爭奪中權衡利弊,選擇最正確的做法。
刺殺章惇這種事,趙佶根本不可能干的,對他來說害處實在太大了。
可如今出了這樁事,趙佶已經解釋不清了,他確信自己不會干這事兒,但別人信嗎?
面前的心腹幕僚周興折,都是在他反復解釋甚至發毒誓后,才勉強信了他,更何況外人。
“就算不是殿下干的,這事兒也不好說……”周興折并沒有因為趙佶的清白而慶幸,反而愈發憂心忡忡。
“今日朝野皆炸了鍋,恐怕已有不少人懷疑是殿下所為,就算沒有證據,終究眾口鑠金,殿下難以自辯清白。”
“尤其是,官家將此案交給了趙孝騫和皇城司,以趙孝騫與殿下的關系,很難說他會不會挾私報怨,將此案硬生生栽到殿下頭上。”
趙佶心中陡然一沉。
周興折說的,他也想到了,可他現在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被動地自辯。
“依周長史之見,本王當如何自救?”趙佶面色凝重地道。
周興折嘆了口氣,道:“為今之計,殿下當速速進宮,求見太后,放眼朝野,唯有太后對殿下甚為寵愛,此事由太后出面,再向官家和趙孝騫辯解,當面剖清利害,證明自己斷然不可能干這事兒,官家和趙孝騫或許能信。”
趙佶皺眉沉默不語。
向太后求救可以,向官家解釋也可以,但向趙孝騫當面自證清白,趙佶實在不愿意,他與趙孝騫早已是不死不休的仇人,現在當面去跟他解釋,豈不是自輕自賤嗎?
高傲的趙佶低不下這個頭。
周興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緩緩道:“下官聽說,楚王曾當面跟太后說過,他和趙孝騫愿扶持殿下即位……”
趙佶露出冷笑:“你信嗎?”
周興折嘆道:“下官自然也不信,不過是楚王暫時寬太后之心,或是純粹討好太后,故而糊弄太后,也或者是楚王父子的疑兵之計,總之,他們父子是決計不可能扶持殿下即位的。”
“不過,今日遇到這樁事,楚王曾經說的話,倒也是殿下與趙孝騫見面的一個理由,可請太后居中出面,殿下與趙孝騫好生聊一聊。”
“不管將來是什么結局,至少目前殿下應當緩和與趙孝騫的關系,他在朝中的分量可不輕,無論出于任何理由,殿下即位之前都不宜與他交惡,更不可仇上加仇,否則未來的變數實在太大了。”
“殿下請自斟酌,是為了逞一時之意氣,還是暫時隱忍喜怒,借章惇被刺一事主動與趙孝騫接觸,緩和彼此的關系。”
趙佶沉默了很久,終于一咬牙,緩緩道:“罷了,本王有何不能忍的,主動與趙孝騫接觸也無妨,只愿他們父子能給我一個面子……”
話音一頓,趙佶的后背突然冒出一陣涼意,驚惶地睜大了眼睛,失聲道:“你說,昨夜刺殺章惇的事,會不會是趙孝騫干的?”
周興折也是悚然一驚,半晌之后才定下神,冷靜地道:“殿下,死無對證的事就不要想了,就算是趙孝騫干的,此時您也應當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謀而后動,顧全大局,一切恩怨只等官家駕崩,殿下登基后,再做計較。”
趙佶咬了咬牙,點頭不語。
汴京風云,紛紛擾擾,變故頻出。
與此同時,新上任的河北西路經略安撫使陳松齡,此刻正站在燕云析津府城外的駐軍大營轅門外。
陳松齡五十來歲,正是拼搏打工的好年紀。
接到官家和樞密院的調令后,陳松齡不敢耽擱,第二天便帶著禁軍侍衛出了汴京,日夜兼程趕赴燕云,五日后才趕到大營外。
此時的他穿著紫色官服,頭戴雙翅官帽,一臉風塵仆仆的疲憊之色。
他的身后帶著近百名禁軍侍衛,騎在馬上原地而立,目光深邃地注視著轅門外值守的兩排將士,聽著遠處大營校場內傳來的喊殺聲,以及漫天飛揚的黃塵,天地間隱隱透著幾分肅殺之氣。
陳松齡呼出一口氣,翻身下馬,表情平靜地走上前。
轅門外值守的將士見此人穿戴官服,態度倒也不敢太惡劣,只是伸手攔住了他,不準他進入。
陳松齡對值守將士的態度似乎感到很滿意,窺一斑而知全豹,由此可見,成王趙孝騫這幾年確實將這支軍隊治理得很不錯。
于是陳松齡從行囊里掏出了官家的圣旨,樞密院的調令公文,以及隨身攜帶的帥印和牙牌,遞給了轅門外的將士。
一名都頭模樣的武官接過這些零碎,再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陳松齡,客氣地抱拳請他稍待,然后都頭轉身便跑進了大營內,直奔帥帳而去。
一炷香時辰后,全身披掛鎧甲的許將率領大營內一眾武將,匆匆走出轅門。
許將在汴京為官多年,自然是認識陳松齡的,二人的關系說不上太好,至少曾是點頭之交,跟白開水一樣,淡出個鳥來。
見到轅門外含笑而立的陳松齡后,許將露出笑容,一邊拱手一邊笑著走上前。
“陳相公當面,許某久違了!”許將主動行禮笑道。
陳松齡在汴京時的官職是參知政事,這個官職相當于副宰相,所以許將稱呼他一聲“陳相公”也是合情合理的。
當然,關系稍微生疏一點,情商稍微低一點,叫他一聲“陳副相”,人家也不挑你的禮,只不過以后不論買啥鞋,都會驚奇地發現莫名小了一號……
陳松齡也露出了笑容回禮,故作不悅道:“沖元先生這個稱呼,簡直是在扇愚弟的臉,愚弟可不敢在狀元公面前托大,先生徑喚我表字‘仲哲’便是,再莫叫什么‘相公’了。”
朝堂官場上也是論資排輩的,許將是嘉佑八年的進士,而且是狀元,而陳松齡則是治平二年的進士及第,算是許將的學弟,這個排輩可不能亂,不然陳松齡會被同僚鄙視的。
官職大小是個人命運和能力問題,但官場輩分大小稱呼,是禮貌和涵養問題,完全兩碼事。
所以此刻陳松齡見了許將,自覺是要矮一頭的,哪怕他是當朝副宰相,也托不起這個稱呼。
此刻許將一臉熱情洋溢的笑容,親熱地與陳松齡閑聊敘舊,盡管大家在汴京時不過是點頭之交,可千萬不要質疑官場中人說廢話的本事。
二人站在轅門聊了半天,大多是天氣如何,路上辛苦,故鄉的櫻花開了之類的廢話,沒有半句有營養的。
許將身后的諸位將領,臉上堆起的假笑都有些僵硬了,脾氣最耿直的折可適甚至都不耐煩地打了個呵欠。
陳松齡的氣度很沉穩,對將領們的各種反應渾若未覺,眼里仿佛只有許將,二人聊得熱烈,半晌后,許將才側開了身,熱情地介紹燕云諸將。
首先是種建中和宗澤,然后便是折可適,張嶸,狄諮,郭成等將領。
陳松齡含笑一一與眾將認識,說話時的表情和態度都非常和氣,看起來就像一個老實巴交容易被欺負的老好人。
更神奇的是,陳松齡每認識一名將領,都能把他最近幾年的軍功說得清清楚楚,如數家珍。
當著宗澤的面,陳松齡一臉欽佩地說起宗澤率部在黃河岸邊伏擊遼軍,殲敵二萬余的功績。
當著折可適的面,陳松齡又說起大同府外一戰,折可適率部狙擊蕭兀納所部,殲敵三萬的功績。
每名將領的功績,都仿佛被他刻在腦海里,表情平靜又不失敬佩,僅憑這態度,已經非常博人好感了。
最后說到狄諮時,陳松齡難免又說起狄諮識破遼軍計謀,與宗澤率部從大名府馳援真定城,半路設伏全殲遼軍的功績。
說完之后,陳松齡目光帶著深意地看著狄諮,道:“陳某還聽說,狄將軍正是成王殿下的岳丈?”
狄諮嘴角扯了扯,垂頭抱拳道:“正是。”
陳松齡哈哈一笑,道:“翁婿同心,報效家國,何嘗不是一樁千古佳話,更何況狄將軍還是名將忠良之后,陳某羨慕得很。”
狄諮淡淡地道:“末將愧不敢當,陳帥過譽了。”
陳松齡轉身環視眾將,豪邁一笑道:“今日陳某初上任,沒有什么可表示的,而且陳某俸祿微薄,給不了諸位將軍金山銀山,如若諸位將軍不棄,陳某今日做東,從城里買些豬羊肉和濁酒,算是與諸位將軍的見面禮,不知諸位將軍可肯賞光?”
頂頭上司都這么說了,將領們能怎么辦?情商再低也不好意思拒絕。
于是將領們紛紛躬身抱拳:“多謝陳帥之賜。”
“哈哈,莫說客套話了,以后咱們就是同在軍中,共生死患難的袍澤了,彼此當以兄弟相稱才是。”陳松齡豪邁笑道。
陳松齡說完,許將便熱情地請他入營,直奔帥帳而去。
種建中宗澤等將領自覺落在后面,故意放慢了腳步,待二人走遠,種建中才淡淡地道:“這個陳松齡,不簡單。”
宗澤挑了挑眉:“官家派他來接手燕云兵權,可見此人是有些斤兩的。”
種建中笑了笑,道:“別的本事尚未可知,但看他這番為人處世的手段,便已強過你我多多了。”
宗澤也點了點頭,道:“至少比鐘承那些個貨強多了,這個人才配稱作對手。”
后面的折可適聽到了,不由湊上前問道:“燕云兵權,他可拿得到手?”
種建中露出愁容,此刻他已感到壓力有點大了。
“但愿成王殿下在汴京能快一點發動,否則……我也無法握住兵權太久,陳松齡此人,有點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