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司”這個官署是臨時性的,它存在的時間期限,到新政完成修正工作后便可撤銷。
新政司隸屬政事堂之下,里面的成員是由政事堂的宰相們以及一些下過民間的普通官員構成。
這個官署看似沒有任何權力,只是研究理論工作,但政事堂和朝堂上的群臣都很清楚,它的含金量絕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
古代新科進士被取士之后,有的被調任地方任知縣,這屬于后臺極硬的,有的直接在京城為官,這些人后臺更硬。
還有一種存在爭議的方式,那就是入翰林院當編修,修史,修帝王實錄,批注圣賢經義等。
這種看似沒有前途的枯燥的工作,實際上它的含金量卻是最高的,古往今來許多宰相內閣首輔等,他們最初的起步都是從翰林院當編修開始。
如今大宋的新政司,差不多也是跟翰林院同樣的性質。
甚至比翰林院的含金量更高。
新政司官員,是直接參與國家的新政修正工作,這對官員本人來說,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官場資歷。
將來新政修正完畢,新政司撤銷,里面的官員仍然能得到重用的,不管在任何場合,只要亮出資歷,我曾經入新政司為官,直接參與大宋新政修正,這條資歷亮出來,絕對能上桌吃飯,而且不會坐小孩那桌。
甚至于,以后朝廷政事堂官員更迭,這些入過新政司的官員,肯定將優先考慮,而進了政事堂,基本就是未來的大宋宰相。
鄭朝宗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如此幸運,竟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中了腦袋。
他原本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奉議郎。
“奉議郎”這種官兒,怎么說呢?汴京城里隨手一抓,大約能抓出幾百個奉議郎,領著朝廷每月發給的俸祿,吃不撐也餓不死,想用權力貪點錢,手里卻丁點兒權力都沒有,搞錢都沒辦法搞。
如此平凡的一個人,就因為態度認真了,寫了一道數萬字的奏疏送到了官家的桌案上,奏疏里面說了幾句實話,淺談了一下自己對新政的見解,然后,鄭朝宗一飛沖天了。
此刻的趙孝騫坐在新政司內,翹著二郎腿,微笑注視著殿內的群臣。
今日在座的都是新政司官員,他們分別由政事堂的宰相和下過民間的官員組成。
殿內的氣氛不算和睦,此時正有兩人當著趙孝騫的面,吵得面紅耳赤。
“‘青苗法’之實施,事實證明是弊大于利的!民間百姓所受不法官員之荼毒,大多因‘青苗法’而起,官府逼迫百姓借高利貸,百姓不借都不行,來年百姓還不上,只能賣田賣屋,傾家蕩產。”
“故而,‘青苗法’其實根本就是惡政,官家,臣以為,若欲修正新政,先必廢除惡政,‘青苗法’當立即廢止,如此,百姓才可得新政之惠利。”
說話的人是蘇轍,老頭兒六十多歲的年紀了,吵架時還是中氣十足,嗓音洪亮。
這把年紀,還有如此精力與底氣,趙孝騫實在不敢想象蘇轍年輕時是多么暴躁。
一把砍刀從汴京御街砍到大相國寺?
蘇轍的見解倒是沒有什么傾向性,他是舊黨領袖,本來對王安石的諸多新政條款存在抵觸心理,但趙孝騫曾與他深聊過關于新政的話題。
談論新政時,不要帶上個人的情緒,和黨派的偏見。
大家純粹就事論事,有理有據,言中有物。
趙孝騫的話,蘇轍聽進去了,此刻他提出的廢止“青苗法”的觀點,確實比較中肯客觀。
蘇轍是真心覺得青苗法是惡政,不應該繼續實施。
此刻與蘇轍爭吵的人正是鄭朝宗。
鄭朝宗被調任新政司后,認真揣度過官家晉升他的原因。
他認為官家看中他的不一定是對于新政的見解,同樣的見解,鄭朝宗曾在汴京也聽人說過,天下如此大,有見識有智慧的人太多,鄭朝宗不見得是最出眾的那一個。
所以官家看中他的,應該是他不畏強權,敢于說真話說實話的特點。
于是在調入新政司后,鄭朝宗索性就放飛自我了。
既然官家看中了他的特點,那么他就要把特點發揚光大。
從今以后,他就是大宋朝堂里的一只小泰迪,懟天懟地懟空氣。
當朝宰相,未嘗不可懟一懟。
當著趙孝騫的面,鄭朝宗絲毫不覺得自己位卑言輕,而是勇敢地跟蘇轍吵了起來。
“蘇相公的話,請恕下官不敢茍同。”鄭朝宗先朝蘇轍躬身行禮,以表禮數,但話里的鋒芒卻絲毫不假掩飾。
“《春秋》云:‘夫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蘇相公剛才的話,下官以為便是典型的‘因噎廢食’。”
蘇轍一怔,接著勃然大怒,為了懟他,居然引經據典,還用上成語了,欺人太甚!
“豎子安敢……”
話沒說完,趙孝騫作為圍觀群眾兼裁判及時出來制止:“子由先生,新政司內無大小尊卑,一切拿事實說話,吵架爭執可以,不能發火喲。”
蘇轍深吸了口氣,朝趙孝騫行了一禮,然后憤憤地指了指鄭朝宗,以示警告,冷冷道:“你接著說,老夫洗耳恭聽!”
鄭朝宗顯然打算當泰迪當到底了,聞言毫無懼色地道:“下官以為,‘青苗法’并非惡政,它的本意是善的。”
“大宋的農戶靠天吃飯,但大宋境內每年有天災,如若遇到天災,地里沒了收成,百姓家破人亡,不得不淪為流民,而流民若是聚集起來,動輒十數萬,甚至數十萬,對大宋社稷無疑是個極大的威脅。”
“‘青苗法’的存在,其實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威脅,天災無法避免,但朝廷和官府卻可為農戶兜底,哪怕地里顆粒無收,官府借給農戶糧食,種子和錢財,幫他們度過難關,敢問青苗法何錯之有?”
蘇轍冷冷道:“可事實是,民間百姓家破人亡者,大多因青苗法而起。”
鄭朝宗微笑道:“蘇相公,我們現在說的是青苗法本身的善惡,您說的‘惡’,其實與青苗法無關,是地方上的官員做的惡,問題不在青苗法上。而在實施它的官員身上。”
蘇轍不服氣地道:“新政只能通過地方官員來落實,官員假借新政之名,行盤剝百姓之惡事,吏治如此敗壞,非一朝一夕能解決,既如此,何不廢除青苗法,讓地方官員再也無法打著新政的名義做惡。”
鄭朝宗嘆道:“下官還是那句話,‘因噎廢食,悖也’。”
“地方官員做惡,朝廷和官家會拿出舉措,針對和整頓吏治,盡最大的可能消除地方官員的‘惡’,而蘇相公,卻索性把青苗法一刀斬斷,是不是太粗暴了?”
“要知道,若能整頓吏治,朝堂和地方官場清明,‘青苗法’能順利落實下去,每年不知能救多少受災的百姓農戶,而蘇相公一番話,卻將無數百姓的生路斬斷了,下官以為,實為不智。”
蘇轍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
不得不承認,鄭朝宗的這番話很中肯客觀,而且思路和邏輯都很清晰,他將問題的源頭看得很清楚。
“惡”的源頭,不是新政本身,而是落實新政的地方官員,以及各地龐大的官商地主利益勾結的關系網。
一味地廢除新政,卻無視地方上的利益關系網,無疑是治標不治本的。
就算新政廢止了,地方上的官員和商賈地主們想要盤剝百姓,總能想到各種手段和理由,百姓依然身處苦難之中,朝廷根本沒有解決問題。
鄭朝宗的話,引得殿內許多人緩緩點頭。
拋開新黨舊黨的立場不論,鄭朝宗的話沒毛病。
趙孝騫望向章惇,道:“子厚先生如何看?”
章惇沉思片刻,道:“臣贊同鄭朝宗之見,朝廷要解決的問題,不在新政,而在實施新政的地方官員。”
趙孝騫又望向蘇轍,含笑道:“子由先生覺得呢?”
蘇轍沉默半晌,才不甘不愿地道:“剛才是臣想得偏差了,確如鄭朝宗所言,因噎廢食,悖也。”
鄭朝宗緊接著朝趙孝騫行了一禮,道:“臣今日方知,官家當初設立監察府,是何等的明智且富有遠見。”
“天下事,悉決于官家和朝廷,朝廷任用官員,官員治理百姓,這其中最大的問題,莫過于天高皇帝遠,朝廷對地方官員的作為,很難及時察覺。”
“而監察府的設立,便彌補了這個缺陷,天下官員從此有了朝廷的及時監管,或許不能完全杜絕不法,但卻能改善太多。”
“地方官員有了顧忌,便不敢肆無忌憚,朝廷也能及時得到地方官員所作所為的反饋,決定任免獎懲。”
鄭朝宗加重了語氣,似乎不僅為了說給趙孝騫聽,也為了說給殿內的宰相們聽。
“先肅吏治,再行新政,解決了根源問題,新政如何落實,其實已不算問題,這個順序無比正確,官家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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