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隱正說得慷慨激昂,被謝直打斷,頓時特別不樂意,這小子,你現在不應該熱血沸騰嗎,怎么還有空有疑問?
“什么事?”
謝直看著李尚隱,也感覺到了御史臺老大的不滿意,不過還是把問題問了出來,不問不行,不問心里不踏實。
“老大夫,當初您一力推薦小子就任監察御史,不會是就準備讓小子來徹查陳思問吧?”
此言一出,李尚隱難得老臉一紅,都說汜水謝三郎破案、審案能力突出,還真有點見微知著的本事,這都能看出來?
“哈哈哈……今天天氣不錯哈……”
謝直又是一個大白眼珠子翻了過去。
李商隱一見,說實話吧,人家不傻……
“這事……其實對你也沒有什么損失吧……?
好吧!
老夫承認,當初向天子推薦你就任監察御史,一來是看重你不畏權貴的風骨,二來也早早就聽聞了你在辦案、審案之上的鋒芒……
第三,也算是存了一點私心,就是要借重你的能力和風骨來針對陳思問!
不得不說,他陳思問執掌司農寺,手中財貨實在是太豐富了,老夫都不知道整個朝堂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受過他的恩惠,甚至在老夫執掌的御史臺之中,老夫也不敢確定所有人都跟老夫是一條心……
就在這個時候,你汜水謝三郎出現了,除了風骨和能力之外,老夫最關切的,確實你身家清白,最妙的地方,你剛剛參加了開元二十三年的科考,然后馬上就選官成了河南縣尉,就算到了今天,也不過上當官三個月而已……
說句你謝三郎不太愛聽的話,他陳思問就算想腐蝕你,都沒有時間……
所以,老夫就絕對你謝三郎,乃是蒼天賜給老夫對付陳思問的一把利刃!”
謝直聽了,特無語,明白了,合著人家是拿自己當愣頭青了,還一把“利刃”,不就是看自己傻呵呵的,準備把陳思問這個目標立起來,讓自己不管不顧地往前沖嗎?
想到這里,謝直也有點沒勁。
當初李尚隱一力推薦,張九齡在旁邊敲邊鼓,天子最終首肯,在自家為咸宜公主出嫁車隊“以死開道”的時候,派高力士親自傳旨,這一套下來,自己還著實竊喜來著,要不然的話,他大張旗鼓地前往河陰縣,也不會在老家汜水縣大宴賓朋,那固然有做給何大龍的成分,也未嘗沒有年少輕狂的成分在里面——
開元二十二年讀書,開元二十三年連過科考、制科兩關,選官河南縣尉不足兩月,就調任了監察御史,試問大唐立國百年,何人能如此在官場上突飛猛進!?
唯有他汜水謝三郎!
結果一聽,敢情不是那么回事,至少不是那么純粹,說白了,只是自己的身份更合適一點,而不是他謝三郎的能耐多大……
好吧,雖然該有的好處一點都沒少,要是還這么說的顯得有點矯情,不過謝直心中還是有點不痛快。
不過,他的這種別扭,李尚隱卻沒有體會到,他還在剖析當初的自己。
“只是我沒有想到啊……
原本老夫想著,你初來乍到御史臺,雖然有老夫和張相的支持,也是立身不穩,準備給你個簡單的案子,讓你去查查,無論結果如何,也算有了立身之本。
有了資歷,才好把陳思問的案子與你合盤托出,這才讓你去查處河陰縣糧船被劫一案。
誰能想到,河陰縣的案子,牽扯到了漕幫,而何大龍當時潛逃,我又答應了你繼續追查他的行蹤……
誰能想到,你追查何大龍,引來了對方的反撲,你竟然悍然抓捕了糧商總會的林會長,致使洛陽糧價一日三變……
誰能想到,天子讓你打壓糧價,你到汜水縣運糧之余,竟然還能在通濟渠有所準備,借著青壯鬧糧的機會,將“楊玄璬含嘉倉何大龍”犯罪團伙一舉殲滅……”
說道這里,李尚隱搖了搖頭,仿佛想不明白一樣,滿臉的感慨和無奈。
“七八天啊……案子就給破了,這玩意兒誰能想到!?
即便老夫早就知道陳思問有問題,卻也只能想到他在長安的問題比較大,誰能想到洛陽城的含嘉倉也爛透了?
即使含嘉倉爛透了,可是這案子推動得也太快了……
早知道三郎如此強力,老夫早就把陳思問的情況跟你說明了……”
謝直聽了一陣無語,合著我辦案辦快了還成毛病了……
吐槽過后,謝直突然心中一動,開口問道:
“老大夫,您口口聲聲說陳思問有問題,是因為什么?
就是因為陳思問上任之后,司農寺的一眾人等生活水平有所提高?
這個也就是個疑點吧,如果僅僅憑借這個就懷疑堂堂九卿之一,別說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就是我謝三郎,也難以相信啊……
是,長安常平倉、洛陽含嘉倉,都出事了,他們都是司農寺所屬,一窩一窩地貪贓枉法,他陳思問難逃罪責,但是就憑這個,說陳思問在他們貪贓枉法之中占據了主導地位,這個……恐怕難以取信于人啊……”
謝直的意思很簡單,你說陳思問有問題,行,咱就信他有問題,但是,到底是什么樣的問題,這可不一樣。
常平倉、含嘉倉貪腐,不是他主導,他就是個“御下不嚴”的領導連帶責任。
如果是他陳思問主導了常平倉、含嘉倉的貪腐,那他就是“貪贓枉法”!
一個被動,一個主動,態度不一樣,立場不一樣,處罰不一樣,甚至,這些“不一樣”也直接決定了謝直會不會出手幫忙。
李尚隱聽了點點頭,早知道謝直由此一問,直接開口。
“陳思問乃是我大唐九卿之一,我雖然對他心有懷疑,卻不敢也不能對他攀誣,自然有真正的疑點,才讓我對他如此留心。
這個真正的疑點,便是‘錢糧’二字!
還得說長安的那一個案子,這么多年以來,常平倉都快被賣空了,當老夫帶著御史臺手下去查封常平倉的時候,堂堂國家貯備糧庫,竟然空空如也!
當時老夫請了戶部的老賬簿,根據常平倉的出入賬簿進行了測算,大概被他們倒賣出去的糧食,有了一個大概的數量。
隨后捉拿糧商以及常平倉一眾人等,抄家罰沒,歸攏到一起,總額不足測算數據的三成!
你以為老夫當初摁住了常平倉一眾官員嚴刑拷打,真的僅僅為了攀誣陳思問嗎?
不是!或者說,不僅僅是!
我還在追繳朝廷的錢糧!
足足七成啊,老夫如何能夠忍心看著這么多錢糧不翼而飛!?”
謝直聽到“三成”這個數字的時候,不由得渾身一震,當初查抄長安糧商的時候,抄出資財足足六千萬貫,再加上一眾長安城常平倉的官員,這才三成!?這幫貨到底倒賣了多少糧食啊!?
只聽得李尚隱繼續說道:
“想必三郎也知道,我大唐難出豪商!
何解?
一來,沒有官面上的支持,一眾商人不過是一頭頭肥羊,不管你的買賣干得多大,總少不了最后那臨頭一刀……
二來,即便有官員支撐,商人經意所得,卻足足有一半以上的純利,被官員巧取豪奪,剩到商賈手中的純利,還要應付其他眾多事宜,折騰到了最后,凈入不過三成,收益十分微薄……
這些事情,與你我今天所談之事,關系不大,咱們暫且略過不提,咱們單單來說這個比例。
常平倉被販賣一空,查封之后,所得不過三成,其他的七成,哪去了!?
再結合司農寺一眾人等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審問月余之后,陳思問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向天子建言早早結案……
我是不是有理由懷疑,剩余的七成錢糧,即便不全被陳思問收入囊中,也有大部分落入他的口袋?”
謝直聽了,只得點頭。
這個推理,沒毛病。
而且還不要忘了,朝廷設立司農寺的主要目的,就是讓他執掌天下農事,糧食儲備更是重中之重,司農寺除了日常的事務之外,對常平倉、含嘉倉這類地區性儲備糧庫,每天夏、秋兩季新糧入庫的時候,都要派人親自去巡查的,而且每年還要審核出入賬的記錄。
現在常平倉也好,含嘉倉也罷,從頭爛到尾,要說司農寺一點都不知道,無論是誰都不會相信的!
最起碼,每一年的司農寺巡察使,就難辭其咎!
但是現在什么情況,司農寺跟不知道似的,全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這里面的問題就嚴重了,一年巡察使有問題,二年巡察使犯糊涂,三年巡察使被腐化……難道司農寺上上下下就找不出一個干凈的明白人去看看國家貯備糧?
這事絕對不是輕描淡寫能夠說得過去的!
而現實中就出現了這樣的問題,再說司農寺老大陳思問一點問題都沒有,誰信!?
到了這個時候,別說李尚隱了,就是謝直,也感覺到司農寺,或者說陳思問,必定有問題了!
李尚隱一見說服了謝直,頓時大為振奮,不由得趁熱打鐵,趕緊對謝直說道:
“三郎,你雖然是官宦世家,不過我聽說,謝老爺子在出任成皋折沖府校尉之前,便僅僅是汜水縣一名府兵,戰時為兵,閑時務農,想必對農事也不陌生吧?
春播、夏長、秋收、冬藏,我大唐農戶一年辛苦,所得之物,不過糧食、織品而已,除了自家用度之外,大部分都上繳了國庫,積少成多、聚沙成塔,幾經遷轉之后,才匯聚到國家的糧庫之中,那才是我大唐歌舞升平的底氣所在!
救災,是它。
開戰,是它。
整理河運,也是它!
老夫也不說這些儲備糧對國家的作用,只說我大唐百姓的辛苦,多年辛苦才積攢下這份家底,就這么被一眾宵小倒賣一空,你作為我大唐的官員,你作為一名府兵的后代,難道在有能力的時候,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恣意妄為不成!?”
謝直聽了,神情微動,話說到這份上了,他還能說啥?他要是再敢拒絕,李尚隱就敢跑汜水縣找謝老爺子告狀去,別以為御史臺老大就干不出來這種事,沒聽到他把“府兵的后代”都說出來了,這種話,既是激勵,又是威脅……
“老大夫,您就直說吧,需要三郎干什么?”
李尚隱見謝直終于吐口,忍不住老懷大慰,終于拿下來了,可忒不容易了。
“三郎,老夫知道你不愿接手這個案子,就是因為楊玄璬的原因,不愿親手把他送上斷頭臺,免得落下一個睚眥必報的壞名聲,這也是你知進退的表現。
老夫既然有求于你,卻也不能壞了你的名聲。
這樣,老夫不求你別的,只要你想個辦法,給楊玄璬定下一個死罪,剩下的如何撬開他的嘴巴,如何與陳思問聯系到一起,老夫一力擔之,可好?”
謝直聽了,點點頭,卻又搖搖頭,給李尚隱都看急眼了,你這孩子這是啥意思啊?
只聽謝直滿是疑惑地問道:
“老大夫既然劍指陳思問,為什么要一定拿下楊玄璬,相對而言,含嘉倉的這些官員,不是距離陳思問更近一些嗎?”
這話問得直白,意思也簡單,就算陳思問真的主導了含嘉倉的貪腐,在收受賄賂的時候,也得是含嘉倉的一眾官員給他上供啊,總不能讓河南府的士曹參軍天天跑到長安城“繳費”去吧?
這么一算,真要是找陳思問犯罪的實證,肯定是要在含嘉倉的官員身上動心思啊,琢磨楊玄璬有個啥意思?
李尚隱一聽,原來是問這個,嚇了我一跳,這才開口給謝直解釋。
“三郎有所不知,老夫雖然忝為御史大夫,但是在辦案、審案一事上,并非專長。
你說的從含嘉倉官員身上打開缺口,老夫也曾經想過,不過卻又放棄了……
為啥?
就是因為老夫不相信自己。
老夫真要是有那個本事,當初在長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早就把常平倉的官員拿下了,何必還等到洛陽糧案爆發,才去再次劍指陳思問?
所以,老夫就把這個突破口定在了楊玄璬的身上。
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長安糧案和洛陽糧案大同小異,都是儲備糧庫出了問題,都是由商人販賣,但是,在長安,常平倉和商人之間,卻是直接聯系的,在洛陽,含嘉倉和糧商之間,卻多出來一個楊玄璬。
這就有意思了。
我不知道是在長安疏漏了什么,還是洛陽這邊別有不同。
但是不管怎樣,楊玄璬乃是兩個案子中唯一的一處不同,以他為突破口,肯定是最有價值的!”
謝直聽了,不置可否,我就是一個幫忙的,自然你說什么我就幫你什么,畢竟你是領導不是,再說了,以他現在對整個案子的了解,最熟的,肯定是漕幫,其次就是楊玄璬,真要是讓他上手就從含嘉倉開始突破,以謝三郎的能力,還真心里沒底——這跟能力不能力的關系不大,含嘉倉基本信息都沒有了解清楚,突破個屁啊?
“既然如此,三郎愿為老大夫的馬前卒!”
奮斗在開元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