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直聽明白了楊玄璬的意思了!
這老貨,為了讓自己不再追殺他家唯一活命的幼子楊錡,竟然不惜讓兩個未出嫁的侄女到謝家為奴為卑!
這特么什么人性!?
謝直微瞇著雙眼看著楊玄璬,心中卻是一陣通透。
通透?
這情緒是不是錯了……?
沒錯!
就是通透!
起初的時候,謝直見了楊玄璬,心里還多多少少有點不好意思,雖然這個老貨參與到洛陽糧案之中,又是倒賣糧食又是煽動叛亂的,朝廷判罰斬刑,也是他罪有應得,不過大唐律法之中的株連,讓謝直很是不適應。
楊玄璬死了就死了,妻兒老小何辜?就連他親哥哥一家都沒有好下場,得跟著他一起上斷頭臺,這就讓謝直很是不適應了,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的,殺了楊玄璬也就是了,何必大肆株連?別人不說了,就是楊家的幼子楊錡吧,據說現在不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而已,楊家倒賣糧食也好煽動叛亂也罷,跟他一個孩子能有啥關系?結果呢,這孩子不但要父母雙亡,就連他自己,也可能面臨這流刑三千里的刑罰,這是不是就有點過了?
別人怎么想,謝直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個在后世還在上初中的孩子,不應該承受這樣的苦楚。
所以,謝直面對楊玄璬這貨的時候,還真有點對不起他的感覺。
現在,等楊玄璬把這個要求提出來之后,謝直這種“對不起”的感覺一掃而空!
你楊玄璬,合該滿門死絕!
別的不說,用兩個侄女一生的幸福,換幼子活命?
這種事,即便在大唐司空見慣!
但是,在謝直這里,就是可殺可死之事!
人活天地間,誰比誰高貴多少!?
用侄女,換兒子,還倆!?
你楊玄璬說出來這種話,老天就應該降下一道神雷劈碎了你!
想到這里謝直冷哼一聲,冷冷地從牙縫里擠出來兩個字。
“不行!”
楊玄璬一聽就急了,他哪知道自己這個要求杵了謝直的肺管子,一聽他冷冷地拒絕了,頓時冷汗都下來了,好你個謝三郎!果然睚眥必報!現在我楊家都讓你給禍禍成這樣了,我寧可用兩個侄女的終生幸福,換我一個幼子活命,你都不干?你要干什么!?難道非要斬盡誅絕不成!?
但是他還不敢跟謝直硬頂著,畢竟形式比人強,謝直在牢房外面,他在牢房里面,謝直以后能為所欲為,但是他呢,三天之后就是斷頭臺,難道還真讓他變成厲鬼回來找謝直不成!?
腦海之中的念頭幾經變換,楊玄璬最終換了一副可憐巴巴的面孔,看向了謝直身邊的高主事。
“老高,幫我說句話吧……
是,當初你大哥落難,楊某沒有給你幫上忙……
但是具體的情況也跟你解釋過,別看我弘農楊氏乃是千年華族,其實也就是個空架子而已,尤其前朝皇室正是我弘農楊氏出身,到了大唐之后,朝廷都在或多或少地壓制我弘農楊氏的發展……
實不相瞞,我弘農楊氏也有族規,開枝散葉、各自為家,任何人任何事,不得串聯在一起干預朝政!
長安糧案之中,你大哥被司農寺陳思問推出來做替罪羊,乃是開元二十一年最大的案子,你還沒有找我呢,弘農楊氏的族老就有傳訊過來,讓我等全部置身之外!
老高,不是我不救你大哥,是非所愿,乃是不能!
再說了,就算我要幫忙救援你大哥,我也沒辦法啊。
你也知道,我們家這一支,自從定居洛陽之后,說好聽一點,叫耕讀傳家,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洛陽城外的一家富戶,就算我身上這個士曹參軍,也是我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給我運作出來的,我們哪有辦法影響到長安城中大案的審判?
你說楊洄?
不錯,楊洄身在的大觀王房,確實和我家這一支關系不遠,但是老高你得想想,那是開元二十一年,楊洄剛剛和咸宜公主定下親事,長安糧案爆發的時候,這門親事定下來還沒有兩個月呢……你也知道,咸宜公主乃是惠妃娘娘的親生女兒,楊洄跟咸宜公主定親,一方面是兩人各方面相當,另一方面,卻也是楊洄想借助惠妃娘娘的威勢……
你想,剛剛定親,一點事情還沒有幫著惠妃娘娘辦呢,就先求著惠妃娘娘給他辦事,還是從開元二十一年最大案子里面撈人?
就算我答應了你,楊洄能答應我嗎?
就算楊洄答應了我,惠妃娘娘能答應他嗎?
就算惠妃娘娘答應了楊洄,天子能答應惠妃娘娘嗎?
所以,老高,這件事情,你真不能怪我啊……”
說到了這里,楊玄璬這老貨可能也是真把心里話說出來了,臉上越發地凄苦。
“老高,我知道你心中埋怨我,也埋怨司農寺、含嘉倉、林會長他們,要不然的話,你也不可能這么上勁地幫著辦洛陽糧案……
好,說一千道一萬,當初你大哥身死的時候,我們都袖手旁觀來著,現在落得跟他一個下場,算是我們咎由自取!
但是冤有頭債有主啊,我們這幫人,全給你大哥陪葬去,咱們之間的這個仇怨,也算是能了解了吧?
可是,我家幼子何辜?
老高,咱們可是老關系了,楊某還沒有當上這個河南府士曹參軍之前,咱們老哥倆就相識多年了,楊铦也好,楊錡也好,甚至我大哥留下的四個姑娘,都是你看著長大的啊,他們那一次見了你,不是高叔叔前高叔叔短地叫著,別人不說,楊錡、九娘,最是喜歡你這位高叔叔,每一次你到了我家,他們兩個都圍著你跑前跑后的,你都忘了嗎?
老高,還是那句話,我對不起你大哥,我給他償命,但是,我家這幾個孩子,可沒有半點對不起你們高家兄弟的地方!你就忍心看著他們男的慘死、女的落入教坊司嗎!?
老高,我求求你了,你就當可憐可憐那幾個孩子,幫著我說句話吧……”
楊玄璬動了真情,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高主事也是一樣,他雖然深恨洛陽糧案一眾人等見死不救,但是楊玄璬終究還是跟其他人員不一樣,兩人相識于微末,多年以來關系上佳,尤其高主事明面上的身份還是楊玄璬的左右手,雖然不免有個上下等級之分,但是要說這些年一點照顧沒有受過楊玄璬的,那話喪良心。
尤其當初楊玄璬還沒有調任河南府士曹參軍的時候,高主事也沒事到楊家拜訪,乃是真正的通家之好,真像楊玄璬說的一樣,去了楊家,楊家的小一輩都圍著他腿肚子打打鬧鬧,確實是看著他們從一個個三尺孩童長大成人的。
楊铦、楊錡、楊三姐、楊八姐、楊九娘……
想起這些孩子當初的那一雙雙如同星辰一般純凈的眼眸,高主事這心里也挺不好受的,隨即,他也想到楊家下一輩小兒女的下場。
楊家大姐,歷史上的虢國夫人,已經出嫁,自然不必多說。
楊家二姐,與家奴通奸,徒刑未過,現在還在官辦的官場之中干苦力呢。
楊家三姐,歷史上的秦國夫人,剛剛出嫁,也牽連不到她的身上了 楊铦,楊家這一輩的長男,如今已經成年,即便吐血剛好,剛剛從床上爬起來,那也得按照朝廷律法,跟著楊玄璬一起上斷頭臺。
楊錡,楊家這一輩的幼子,年僅十四,算是能逃得一條性命,不過起碼也要流放三千里。
至于楊八姐和楊九娘,這就麻煩了。
他們是楊玄璬的侄女,可判可不判。
要是有人管她們,好了,走一下三法司的關系,甚至都不用判罰,就算判罰了,也沒關系,直接找禮部,教坊司就歸他們管,走一遍流程,就可以把這兩個姑娘領回家了,說到底,她們不是主要案犯,又和楊玄璬那里沒有特別直接的關系,誰都不會刻意地難為她們兩個。
但是,如果沒人管,嘿,按照明面上的規矩,直接判罰,沒入教坊司!
這女孩子要是進了教坊司,可就算進了火坑。
教坊司的責任分兩種,一種應承國朝大事,什么慶典啊什么幾天啊,都是由教坊司派人,當然,有的場合彈奏散樂有的場合彈奏法樂,反正就是給朝廷大事增加氣氛用的,另外一種,就是喜聞樂見,不是,就是對女性身心健康比較不好的情況了,老爺們都懂哈……
這兩種工作里面,你自己想去吧,一年到頭,國朝大典才有幾回?主要的工作,還不是那個?
高主事雖然連個品級都沒有,但是家里有錢,結交的全是洛陽城中有錢有勢的官員,教坊司可是沒少去過,一想到自己看著從小長到大的小女孩,最后不得不含羞帶淚、欲絕還迎,他就中不寒而栗的感覺。
然后,自然而然的,就把目光轉向了謝直。
一看謝直,高主事突然發現,要說拯救楊家剩下的三個小輩,沒有人比謝直更合適了。
先說楊錡,他要流放三千里,押解的人,肯定不能是三法司這樣的上級衙門,要是每一個大案都需要御史臺、大理寺、刑部出人押解,那這三個衙門別的也不用干了,就在大唐驛路系統跑著玩吧,所以,承接這種事情的,主要還是州縣,具體而言,縣一級衙門。
回到楊錡身上,押解他的,只會是河南縣的衙役!
想到這里,高主事也是恍然大悟,怪不得謝三郎一拒絕,楊玄璬嚇得冷汗都出來了。
謝三郎是什么人?
現在是監察御史,以前呢,河南縣尉!
專管獄卒、衙役的河南縣尉!
即便卸任之后,還收了河南縣總捕頭做私人部曲,在通濟渠民亂的時候,能指引這河南縣十八名衙役,用兩把長弓控制住場面的河南縣尉!
這樣的謝三郎,別說有心壞楊錡的性命,就是他自己沒有這個心思,那河南縣十八名衙役、十四名獄卒,一個個都恨不得那謝直當神仙崇拜,你就能知道,會不會有那么一個兩個“善于揣摩上意”的?
——三爺來了洛陽之后,別的沒干,凈跟老楊家對著干了,現在楊家雖然到了,但是還剩下這么個小孩,要不,咱們替三爺把首尾收拾了?
三千里長路,日夜陪伴,只要押解之人有了這樣的心思,楊錡想走出河南府都難!
再說楊家姐妹。
要是真想救她們兩個的話,別人可能還得托個人情之類的。
人家謝三郎用嗎?
洛陽糧案就是人家掀出來的,高主事自己這個“關鍵人物”,也是人家謝三郎揪出來的,真要是說起來的話,能開始辦洛陽糧案,能把洛陽糧案辦的這么順利,全是拜人家所賜,按照老百姓說話,整個三法司,都欠著謝三郎一個人情。
如果他開口,向李尚隱之類的高官討要兩個無關緊要的姑娘,李尚隱也好,刑部、大理寺的主管,還能撥了他的面子嗎?
就算謝直身為司法人員,不愿意出手干涉朝廷對楊家眾人的判罰,也好辦,直接上禮部。
大家可別忘了,正是因為人家謝三郎當初敲響了登聞鼓,大唐科舉的選拔權,才從吏部轉移到了禮部!
如果說三法司欠謝三郎一個人情,那么大唐禮部欠著人家的人情還沒還呢!而且這個人情比三法司欠下來的,還大!三法司不過是因為一個案子而已,禮部呢,科舉權力的轉移,那是能吃一輩子的好事,甚至這一輩子吃完了,下輩子接著吃,自從人家敲響登聞鼓,日后所有到禮部任職的官員,都得謝謝汜水謝三郎!
說句不夸張的話,如果謝三郎到了禮部,禮部尚書都應該親自出面接待!
如果他開口,禮部都不用謝直費事,您回家,剩下的事情我辦,保證干干凈凈香噴噴地給您送過去!
行了,想明白了這一切,高主事看著謝直的眼神,也變了。
楊玄璬一直觀察著高主事的表情,就知道他有所意動,心中暗喜之余,準備趕緊給他再上一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