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堂會審,正式開始。
“帶人犯。”
袁仁敬一聲令下,早有準備的大理寺吏員,將安祿山帶入大理寺二堂。
這貨長得人高馬大,體型肥碩,昂首挺立在大理寺二堂之上,一雙小眼睛精芒四射、睥睨左右,還真有一點兒大唐軍方將領的跋扈,威嚴。
該怎么說就得怎么說,安祿山這種造型,反正是非常符合大唐的主流審美,四個字,高大雄壯。
謝主任瞇著眼睛看著他,眼中殺機昂然。
安祿山雖然是一個待審的犯官,但是在最終審判之前,或者更準確地說,被剝奪官身之前,他還是堂堂的大唐官員,該有的體面都有,不但只帶了一個象征性的刑具,也不用像普通百姓上堂一樣跪拜主審。。
袁仁敬一見安祿山上堂,直接開始走流程。
“下站何人?”
“幽州張節帥座下偏將,安祿山!”
“所犯何事?”
卻不想安祿山把眼珠小眼睛一翻。
“安某無罪!”
袁仁敬一看,呦呵,你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我這“問案三連”都進行不下去了?
還是大理寺的官員懂自家少卿的習慣,辛二郎辛評事直接把話頭接了過來。
“啟稟少卿,安祿山安偏將身犯喪軍辱國之罪,由幽州張節帥派人押送至洛陽受審。”
袁仁敬滿意的看了看辛評事,點了點頭,問出了“問案三連”的“第三連”。
“安祿山,你可知罪!?”
安祿山直接翻了個白眼,剛要張嘴,卻又閉上了,他還帶著刑具呢,畢竟是來受審的,當堂第三句話就直接開懟主審官,多少有點不合適吧……所以,他還是努力忍耐了一下,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冷哼了一聲,說道:
“剛才我就說了安某無罪,現在您還問我知罪還是不知罪?
那我倒是要問一句,安某何罪之有!?”
袁仁敬一見他這種表現,不由得冷哼一聲。
“三萬兵馬出塞,盡歿于胡人之手!
你這個主將,隨口說一聲無罪,難道就無罪了?
你就對得起這這些信任你的大唐將士嗎?在我大理寺公堂之上竟然還敢巧言狡辯,且不說其他,你對得起塞外的三萬冤魂嗎!?”
安祿山一聽,有點忍不住了,總算他還知道這是公堂,袁仁敬是主審,隨意地拱了拱手,就當做見禮了,隨后也是把臉一板,冷言冷語地說道:
“軍陣之上,輸贏勝敗,本就是兵家常事!
三萬將士出塞而戰,臨行之前,誰又能保證自己一定能夠或者回來!?我大唐將士,跟你們這些身居廟堂的官員不一樣,一個個都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無論對誰,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不過搏命而已!
既然是搏命,哪有只許我大唐兵將殺胡人,胡人卻不能殺我大唐兵將的道理!?
活著,是命好。
死了,那叫背風!
三萬將士盡墨,也不過是兵危將險之中的常事而已……”
說到這里,安祿山小眼睛一翻,斜著眼睛瞥了袁仁敬一眼,這才說道:
“據我所知,袁少卿一路遷轉,都是在州縣、中樞的司法任上,不是縣尉就是法曹,要不然就是刑部的員外郎、郎中……即便如今貴為大理寺少卿,也從來沒有接觸過軍陣之事……
這戰場上的輸贏勝敗,本就是兵家常事!
如何就因就能因為一場戰敗就定罪安某!?”
袁仁敬一聽,嚯,你還挺有理,敢情三萬兵馬出塞,盡墨于胡人之手,都是人家運氣不好,跟你這個指揮官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想到這里,他冷哼一聲,又仔細上下打量了安祿山一番,隨即一撇嘴!
這樣的犯官,他見得多了!
人家袁仁敬確實是從州縣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不過官運一直不錯,坐上大理寺少卿座位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以前的不提,只說人家身為大理寺的二把手,這些年不知道見過多少大唐的犯官。
按照袁仁敬自己總結出來的分類,基本就是兩種:
第一種,慫貨,不管身居幾品,也不管在外面如何威風八面,只要到了大理寺,上了公堂,尤其是三堂會審的公堂,上來就軟了,站都站不住,一點官員的體面都沒有,甚至還有直接尿褲子的,這種人根本沒啥好審的,只要他能堅持著說話,基本是問什么說還什么,和盤托出,毫無隱瞞,那叫一個配合,所求者,不過是他努力配合交代,期望大理寺在最終定罪的時候,能夠酌情減輕罪責。
第二個,硬貨,老有骨氣了,不管在外面為官的時候如何,無論是那種鐵骨錚錚的,還是八面玲瓏的,到了大理寺,就三個字,不知道!有的干脆硬抗,有的一個勁喊冤,然后謊話連篇,就是不承認自家的罪責。
這種人,相對于第一種慫貨,自然是難辦一點,但是大理寺辦了怎么多的案子,也不可能屬于那種你不承認就能放過你的,找人證,找物證,只要準備齊全了,你不承認!?我管你那個呢!?直接定罪!而且由于“硬貨”的這種“負隅頑抗”的態度,在量刑的時候,一般都會按照頂格來處理。
當然了,安祿山這種,肯定不屬于第一種“慫貨”,可是要說他是個第二種的“硬貨”,仿佛也不太準確……
為啥?
因為“硬貨”也就是拒不承認而已,安祿山倒好,直接質疑主審官的資格了——你一個司法方面的官員,從來沒有接觸過軍陣,有什么審問軍將的資格!?
辛虧早有準備!
袁仁敬抬起手,向左側一示意,那里正是兵部張侍郎和謝直的座位。
“介紹一下,這位是大唐尚書省兵部張侍郎!
幽州偏將安祿山,既然你說我等司法官員不懂軍陣之事,也對……
這樣,正好,張侍郎就在這里,你給張侍郎解釋解釋,三萬大軍出塞,全軍盡墨,你這個主將卻何罪之有?”
安祿山一聽,頓時一愣,深深地看了兵部張侍郎一眼。
他一開始進門的時候還納悶呢,不是說三堂會審,是刑部、大理寺、御史臺三個衙門聯合辦案嗎,怎么大理寺二堂之上做了五位官員?
他也沒多想,因為這五位堂官身上的官袍迷惑性太大了,三紅兩青,一看就是三位四品高官,和兩名低級官員,安祿山以為三法司分別帶了一位四品高官來參加三堂會審,然后兩名低級官員就是添頭。
現在一看,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大理寺為了三堂會審自己,竟然把兵部侍郎也請來了。
想明白了這些,安祿山頓時心中一沉,他敢跟袁仁敬胡說八道,他可不敢跟兵部侍郎胡扯,雖然他隸屬幽州節帥張守珪,但是也在兵部的管轄之下。
簡單來說,開遠朝的各個方鎮,是戰斗序列,而兵部屬于行政管理部門,雖然很少能把命令下到安祿山身上的偏將一級,但是將領考核、敘功等等事務,都是兵部在負責。
最關鍵的,如今是審判!
什么兵危將險,什么兵家常事之類的閑話,跟人家兵部張侍郎可扯不著,你要是不說具體的占據情況,惹怒了張侍郎,人家直接一個定罪,他安祿山絕對百口莫辯了!
所以,安祿山也收起了剛才的混不吝,恭恭敬敬向著張侍郎行了一禮,這才開口辯解自己的罪行。
“安某奉幽州節帥張守珪張節帥的將領,提兵三萬,出塞尋找胡人決戰。
按照一開始的構想,應該對四部胡人個個擊破才是。
卻沒有想到,不知道為什么,這些胡人部落早早就接到了消息,不但沒有分散在塞外,反而聯合到了一起,然后與塞外伏擊了安某。
那一戰,四部胡人集中了所有人馬,足足六七萬人,我部僅有將士三萬,又是突然遇襲,這才大敗虧輸!
張侍郎你是我大唐軍中宿將,你給評評理,我三萬將士對陣六萬胡人,能贏,固然好,但是打輸了,是不是也是正常?”
兵部的張侍郎,自從來了大理寺之后,一直沒有什么存在感,就身著紅袍穩穩當當地坐在那里,即便袁仁敬和杜九郎因為他的身份差點吵起來,他也一言不發。
眾人不知道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許人家張侍郎根本就不愿意參與三堂會審,又或者人家謹守自家的本分,就是一個“以備咨詢”,沒有問到他,堅決不開口。
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反正現在問到了他的頭上,他不開口確實是不行了。
果然。
張侍郎聽了安祿山的問題,沉吟片刻,開口說道:
“你要是這么說的話,倒也算是非戰……”
就在此時,大理寺二堂之中,突然想起一聲低喝,硬生生地把兵部張侍郎嘴中的一句“非戰之過”給憋回去了。
“且慢!”
眾人一看。
謝直!
汜水謝三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突然的插嘴,對張侍郎來說是非常不禮貌的,這要是碰上一個心胸狹窄的,說不定已經得罪人了。
又或者說,謝直明明知道這樣會得罪人,也不能讓張侍郎把“非戰之過”這四個字說齊全了,因為他身為兵部侍郎,本就是以“軍事專家”的身份,參與到這場三堂會審之中,如果他說了“非戰之過”,豈不是就給安祿山的戰敗定了性!?
非戰之過!
真要是這樣,豈不就是安祿山輸的應該?
那他還怎么弄死安祿山!?
具體如何緣由,謝直沒說,他也不準備說,他像沒事人一樣,仿佛剛才那一聲低喝不是他喊出來的一樣,一雙眼睛緊盯著挺立在二堂之中的安祿山,開口問道:
“幽州偏將安祿山,我來問你,你可曾讀過兵書?”
安祿山一愣,他也沒有想到這位敬陪末座的青袍官員,擅自開口打斷了兵部侍郎的言語之后,竟然問出來這么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詫異之余,不免仔細看了看他。
正巧。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火化四射!
安祿山的心中又是一沉。
他感覺到一種殺意,一種毫無掩飾的殺意!
這是怎么回事!?
安祿山愣了。
仔細看了看謝直的面容,不認識啊……我什么時候得罪他了?看這意思,仇還不小……
“你是誰!?”
“汜水謝直,官居監察御史!”
安祿山心里咯噔了一聲,監察御史,這是代表御史臺來參加三堂會審的?那他的這個問題,還真沒法不回答了……
欸,不對!
安祿山被史思明一路上送到洛陽來聽審,早就知道要經歷三堂會審,自然也通過幽州的關系悉心打聽了一番,在他打聽出來的消息中,監察御史確實會代表御史臺來參加三堂會審,但是監察御史的用法,可不是這樣的啊……
“哦,原來是謝御史當面,失敬了。
不過據安某所知,監察御史代表御史臺參與三堂會審,僅對審理程序進行監督,主要審理的內容,還是要委托給大理寺的……
您剛才問我什么?
是否讀過兵書!?
這個問題,好像跟三堂會審的程序沒有什么關系吧?”
謝直聽了,嘿嘿一笑,甩了個眼神出去。
有人接著!
辛評事。
“犯官安祿山聽真,謝御史雖然身在御史臺,但是這一次參與三堂會審,乃是和兵部張侍郎一樣,都是作為軍事專家來的……
實話告訴你,謝御史乃是軍旅世家,從小就是在折沖府之中長大的,又受了家中長輩的悉心教導,于軍陣之事,頗為熟稔,這才經我家少卿申請,并得了政事堂相公簽押,以軍事專家的身份參與到三堂會審之中!
所以,事關軍陣兵事,正是謝御史應當過問之事。
現在,犯官安祿山,回答謝御史的問題!”
安祿山聽了都驚了,什么時候監察御史都成軍事專家了!?現在御史臺已經藏龍臥虎到了這種程度了嗎!?
心中驚詫歸驚詫,卻也賴不過去了,只得開口回答:
“安某幼時家境貧寒,自然比不得謝御史家學淵源……后來到張節帥賬下聽令之后,得張節帥看重,倒是賜下幾本兵書……
安某粗劣,大略翻過幾遍而已……
就是不知道,讀沒有讀過兵書,跟今日的三堂會審又有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