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高明連提三個條件,胡七都是一一應承,結果到了最后一個,要求灞水幫交出昨夜大火的“直接責任人”,胡七卻不干了。
高明不由得冷笑一聲。
“胡七,你這幫主,當得仁義啊……
自己的命不當命,倒是把幫眾的性命看得比天都大?
你自己也不想想,三天后,要是沒有他們兩個人,這件事,交代得過去嗎?”
胡七聞言,剛要說話,卻被人搶了先。
愣子。
灞水幫的幫眾,昨夜里跟著粱十六一起收“過路費”的兩人之一,另外一人當場身死,他倒是全須全影得逃得一命,也正是他今天早晨到了灞水幫給胡七報了信……
愣子一直在胡七身邊站著呢,看著場上的局勢風云變幻,那真是看得眼花繚亂,一直沒有說話的機會。
現在好了,說到他自己了……
“高御史,我昨天就在灞水碼頭,跟著十六哥一起收過路費來著……
您放心!
只要您說話算數,我愣子,三天之后,一定陪著我家幫主到斷頭臺上走一遭!”
高明還沒來得及說話呢,胡七氣得就一扒拉他,這他么是你充好漢的時候嗎,我不答應高御史,是因為可惜你的性命嗎!?
“閉嘴!”
胡七喝止了愣子之后,這才對高明說道:
“啟稟高御史,非是小人有意推脫,實在是除了愣子之外,十六哥,就是我灞水幫中的粱十六,現在蹤跡全無……
實不相瞞,小人今早得到灞水碼頭大火的消息,卻在上午就來邢家賭場,一來是找張東主要說法,二來,也是因為十六哥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十六哥家里的大嫂子鬧騰得太兇了,說是今早找人,灞水碼頭也沒有,家里也沒有,路上也不見人,就是不知道去哪了……
小人怕找不到十六哥,今天卻應下了高御史的條件,最終無法達成……”
這回高明是真愣了。
粱十六,真沒了!?
不過現在聽胡七的意思,也就是找不到人而已,應該沒事……
“這個我就不管了!”
高明直接說道:
“記住了,三天,你,粱十六,愣子,你們三個,還有另外十三個死活不論的灞水幫眾,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除此之外,剛才提到的幾個條件,你最好放在心上!
但凡有一絲一毫的違背,今日之論,全然作罷,到了那時候,你胡七就別怪我沒有給你機會了!”
胡七聞言,只得點頭,隨后就開始琢磨,到哪去找粱十六去……
高明卻不管他,轉向了邢四。
“行了,灞水幫的事情,說完了,該說說咱們的事兒了……”
邢四臉色一變,最終硬是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的那種。
“高御史說笑了……小人,哪敢跟您有什么事兒啊……”
高明冷哼一聲,直接下令!
“劉全!”
劉全一直站在邢四的身后,聞言之后,直接抽出橫刀!
力劈華山!
邢四嚇得趕緊躲開!
他卻沒有想到,人家劉全的目標,根本就不是他邢四,而是賭桌上的骰子!
橫刀一沾即走!
眾人一看,三顆骰子,全被一劈兩半,露出……中間的鉛芯來!
張胖子一看,差點哭出聲來,臥槽,長安城套路太深了,我要回蜀地農村!
他看到這三枚灌了鉛的骰子之后,竟然一瞬間想到了很多,一個套路,兩個套路……艾瑪,連環套啊這是!
第一個套路,賭場套路。
怪不得足足七十三局,高明高御史僅僅贏了十六局而已,本以為是灞水幫洪福齊天,也有昨夜喪命人的“人死為大”,如今再看,分明是邢四用灌了鉛的骰子出老千!
如果僅僅是這樣的套路的話,張胖子倒是還能接受。
所謂十賭九輸,一來說的是賭徒心理,輸了想翻本,贏了犯貪念,不下賭桌,終究會輸得毛干爪凈,二來,說的就是賭場,賭具作弊也好,找人做局也罷,人家賭場早早設置了套路,就是要把賭徒身上的錢壓榨干凈。
這種套路,全大唐都在商演,不僅僅是長安城的邢家賭場,就在蜀地也有不少,他張胖子身為蜀地豪商,逢場作戲也好,招待客人也罷,總少不得要接觸一二,他有有錢,腦子也不笨,自然前前后后的,已經看過了不少了。
僅僅這種賭場上的套路,讓他沒有想到的,也就是沒想到邢四竟然敢給國朝的監察御史、淮南大少爺用上,除此之外,也是尋常而已。
如果說第一個套路,僅僅是尋常的話,那么第二個套路,就有點嚇到張胖子了。
第二個套路,高明看破不說破。
就沖人家高御史剛剛給灞水幫提完條件之后,轉身就讓劉全動手,這顯然是早就看明白了,早就知道邢四在骰子上動了手腳。
但是人家高明高御史就是不說破,就這么一局又一局的玩了下去,足足玩了七十三局!
到了這種時候,賭場眾人誰還看不明白,人家高御史是真要放灞水幫一馬,要不然的話,用正常的骰子玩賭局,什么十六條人命,灞水幫能用三十六條人命把這件事情抹平了,都算是老天眷顧!說不好的話,也許五六十條人命,都不夠往這張賭桌上填的。
但是人家高御史,就是沒話,不但沒有提前拆穿,還在賭局結束之后,特意提出了好幾個要求,以此來確認他和灞水幫之間的契約。
即便到了現在,骰子被拆穿了,人家也沒有說什么剛才賭局不算的廢話。
這是……就要這么認下來了……?
想到這里,張胖子不由得看向了胡七,灞水幫,好運氣,竟然碰到了高御史,不管高御史是因為心善,還是因為什么原因吧,反正人家這么處理,真正落下便宜的,還不是他灞水幫!
隨即,張胖子又看向了高明,之所以說高明這個“看破不說破”的套路嚇到了他,是因為他真的沒有想到高御史會如此來處理這件事情。
關于高明,張胖子知道的不多,當然,那什么六年一進士、淮南大少爺,什么九歲上金殿,怒斥李林甫的段子,他自然是聽說過,說實話,沒當回事。
在張胖子看來,那些傳聞,與其說高明“牛逼”,還不如說汜水侯謝三郎“牛逼”,高明要是沒有謝三郎這個師傅做靠山,別說怒斥李林甫了,他九歲上得了金鑾殿嗎!?一個小屁孩,怒斥誰去,但凡說話不客氣,隨便來個人揍一頓都是輕的。
抱著這么一個“先入為主”的想法,從內心的最深處,張胖子還真有點看不上高明,要不是他身上還穿著國朝御史臺的獬豸袍,又正好管著昨夜灞水碼頭大火的偵破辦理,他張胖子堂堂一個蜀地豪商,有必要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如此卑躬屈膝嗎?
結果,現在,人家高御史一個“看破不說破”,直接就給張胖子震了!
在他看來,一個僅僅靠著謝三郎這個大靠山,才能在國朝御史臺占據清貴職位的高明,竟然還能有這種陰沉的城府,實在是超乎想象了,完全不像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這個年齡段的朋友,恨不得下一刻就干翻全世界,你敢在他眼前弄鬼,還讓人家知道了,別說高明背后還有靠山,就是沒有,二十多歲的朋友脾氣一上來,當場一把火點了邢家賭場,張胖子都不奇怪。
人家高明高御史呢,看出來了,想明白了,借著你邢四的手,放了灞水幫一馬之后,生生忍耐到了和胡七完全說明白之后,才向邢四發難,僅僅就是這份陰狠,就絕對不是他一個區區蜀地豪商能夠招惹的!
一念至此,張胖子不得不暗中決定,以后,在高御史面前,還是老實點吧,這么陰狠的性子,咱可別給自己找事兒,你知道什么時候沒注意就把人家得罪了,人家當時還跟你哈哈哈的,轉頭對景的時候就給你一下,那可是受不了……想到這,張胖子突然又想到了汜水侯謝三郎的一個傳聞,睚眥必報……這對師徒,果然是一脈相承啊……
如果說前面兩個套路,張胖子還是能看明白的話,那么再往后的套路,他可就有點不明白了。
第三個套路,邢四出千,或者說明白點,只有一個疑問,邢四為什么會出千。
這一點,張胖子是真的想不通了。
邢四出千,正常,畢竟手邊就是那一套灌了鉛的骰子,他就算不想出千也不成啊。
但是,邢四竟然能夠出千,就等于完全掌控了賭桌之上的輸贏。
他為什么會讓灞水幫贏得賭局?
就剛才張胖子親眼所見,邢四可并不待見灞水幫,又是不論青紅皂白地在賭桌上解決問題,又是見了玉佩就見財起意的,這可不是把灞水幫的人命放在心上的架勢。
如果說邢四借用灌了鉛的骰子,讓胡七連輸五十七局,讓灞水幫送出五十七條人命,張胖子倒是可以理解。
那時高御史還沒提“生死勿論”的事兒,大家都以為人家真是在賭桌上和胡七賭人命呢,在這種情況下,要是讓僅僅七十三名青壯的灞水幫,送出五十六條人命出來,那么灞水幫也就完了,他邢四一手操控了這一切,難道就不會在灞水幫星散之后,接受灞水幫的“遺產”,甭管多少吧,多少也是一份收入不是?
可別忘了,張胖子還得花三十貫“買”灞水幫一條人命,五六十人……這得多少錢!?不說灞水幫本來的資財,就僅僅這么一批收入,就夠邢四“發家致富”的!
這就叫“借刀殺人”了!
“借”高御史的“刀”,“殺”掉灞水幫的“人”,然后像禿鷲一樣,撲上去,肢解了剩余的灞水幫,掙錢!
但是,邢四,沒有!
他讓胡七連贏了了五十七局,要不是不能讓高明輸得太難看,以免人家監察御史惱羞成怒,估計邢四還得讓胡七多贏幾局呢……
這就是張胖子看不明的地方了……
胡七輸了,邢四眼看著就能掙錢。
可胡七贏了,邢四還能掙個屁去!?
難道他還能指望著胡七事后的感謝?別鬧了,胡七感謝能拿出多少來?再說了,不管胡七能夠拿出來多少,總也比不得自己把這個錢掙了爽快啊!
張胖子是真想不明白,邢四在這個套路里面,到底是圖得什么?
他不明白,高明知道啊。
“高某人雖然是第一次來你們這邢家賭場,不過對江湖事也算是多少知道點……
揚州那邊的幫派,講究一個面子比天大,說什么為了面子,什么錢財,什么性命,都不是事兒。
說實話,高某人不信,因為我在揚州緝私營的時候,覆滅了不知道多少幫派,還真沒有見過幾個為了面子,不要命也不要錢的,他們這么說,不過是吹大氣,糊弄糊弄年輕人的一腔熱血而已。
卻沒有想到,在這大唐首善之地的長安城,倒是真見到了為了面子不要錢的了……”
說著,高明冷冷地看著邢四。
“邢四!你很好!
不過是因為高某人麾下的護衛甩了你兩刀鞘,你就敢懷恨在心!?
灌了鉛的骰子搖起來,七十三局,就讓高某人贏了十六局,你這是逼著高某人放過灞水幫的大部分青壯啊……
你和灞水幫有舊,我信,但是要說你為了灞水幫的人命才如此行事,我卻不信了!
你如此做,逼得高某人剛過了灞水幫……
想必,轉身就要去狀告高某人吧?
事實,你們有,畢竟高某只有十六條人命來交差……
關系,你們也有,王鉷大夫的弟弟王銲,不就是你家東主的好友嗎,只要把事情一說,王銲還能不告訴他哥哥王鉷大夫?
至于動機,那就簡單了……”
高明越說,神色越冷,到了最后,狹長的雙眼已然微微瞇了起來。
“你在自家的賭場中,當著這么多的賭徒,被甩了兩刀鞘,這是丟了面子啊……
如果不在高某人的身上,把這面子重新撿起來……
你,還有你背后的東主邢縡,又如何在這長安城的地下世界里面稱王稱霸?
怎么樣,我說的對嗎,邢四哥?”
面對高明的詰問,邢四一開始還面露慌張,等到了最后,竟然咬緊了牙關,又斜楞起雙眼,拿出了一股長安城地下世界最熟悉的潑皮勁,這是……要破罐子破摔,你愛誰誰了!
他身后的劉安一見他這個德行,臉上怒氣一閃,抄起刀鞘,狠狠砸到了邢四的后背上,一下子把他砸到了賭桌之上。
“噗!”
一口鮮血就噴出來了!
劉安惡狠狠地看著他,冷冷從嘴角里面擠出來兩句話。
“毛病!
真他么拿自己當個人物了!?
找死!”
張胖子看到這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么回事。
隨即暗下決心,他么的,還是早點回蜀地吧,這長安城的水,太深了,一個混跡賭場的打手,不經意之間,竟然敢計算國朝的監察御史!?這也就是人家高御史機警,要是一個沒注意,還真說不定就讓邢四成功了!
想到這里,張胖子再次心生疑惑,既然人家高御史早早就識破了邢四的陰謀詭計,為啥還放縱著他操縱了足足七十三局賭局,這要是僅僅說一句“陰狠”,恐怕是不能解釋了吧?
難道……這里面,還有什么自己沒有看懂的套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