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御史中丞,汜水謝直,彈劾政事堂李林甫所薦非人、在朝堂之上大權獨攬,實乃一代權相,請陛下明辨是非……請斬李林甫,以謝天下!”
一言既出,滿場嘩然。
李老三都是一懵。
滿朝文武更是目瞪口呆。
至于李林甫本人,差點哭出來,怎么又沖著我來了!?
謝直卻不管滿朝文武的瞠目結舌,直接開口:
“李相可有不服?”
李林甫都沒說話,氣得直咳嗽,你說我能服氣嗎?
謝直也不用他回應,點點頭,直接說道:
“看來是不服了……
謝某今天,就當著天子的面,在文武百官眼前,讓你李相心服口服!”
第一問。
“我來問你,天寶初年,王鉷這個戶部侍郎,可是李相舉薦?如今天寶十一年,王鉷身上的這個御史大夫,可是李相舉薦!?”
李林甫無言以對。
還真別說,就是他舉薦的。
自從開元二十二年開始,李林甫進入政事堂算起,迄今為止,他已經執掌相權一十八年了,在這十八年中,尤其是他扳倒張九齡,誣陷李適之,調教陳希烈之后,更是在大唐朝堂之上一手遮天了。
舉薦賢良,乃是朝堂之上最重要的人事權,李林甫自然要牢牢把控在自己的手上。
被說御史大夫、戶部侍郎這樣的重要官職,就算是普通七品、八品的官員,沒有他李林甫點頭,誰又能選上?
所以,面對謝三郎的問題,李林甫也不得不承認,王鉷確實是通過他的舉薦進入朝堂的,而且御史大夫、戶部侍郎這兩個職位,也正是通過他的推薦才落到王鉷的頭上的。
但是呢,事情可以這么做,話可不能怎么說……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李林甫身為“大唐獨相”,在朝堂上一手遮天,但是當著天子的面,也斷然不能這么說啊,要不然的話,置天子于何地!?人家是讓你李林甫幫著管理朝堂,又不是讓你謀權篡位當皇上……
“謝中丞此言差矣……
王大夫雖然盜賣了長安武庫之中的武備,但是在這之前,也勤勤懇懇為國操勞來著……
李某身為大唐首相,自然有為國選材的職責在身,推薦王鉷王大夫就任戶部侍郎、御史大夫等官職,也是職責所在。
況且,戶部侍郎乃是四品官員,御史大夫乃是從三品……
按照我大唐百年的規矩,五品以上官員受職,需要天子制授,三品以上的官員受職,需要天子冊授……”
說到這里以后,李林甫已經閉口不言了。
意思很明確。
我確實推薦過王鉷,但是也就是僅僅推薦過而已,真正讓他得到官職的,還是天子,要是沒有李老三親自制授、冊授,誰敢讓他王鉷去干什么戶部侍郎、御史大夫?
所以,王鉷犯事兒了,你要是從“舉薦”這個角度來挑毛病的話,請直接去找端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別找我!
李林甫這番話,連消帶打,既掩蓋他完全掌控的朝廷人事權的事實,有將謝三郎的職責,輕飄飄的轉移到了李老三的身上……
這么一來,一般人還真不好說什么,畢竟,王鉷乃是天子面前的紅人,乃是朝野公知之事,要說因為王鉷而去找連帶責任,與其找李林甫這個“僅僅”推薦過他的大唐首相,還不如去找找天寶年間王鉷最大的靠山——李老三……
不過,謝三郎那里是一般人可比?
頓時一聲冷哼。
“我發現你們這些所謂的朝堂大佬,一個個的還真不要臉!
一個個在宮城之中,在這金鑾殿上,仿佛木雕泥塑一般,看似無害無能,但是一出了宮城,幾百人的儀仗就蜂擁而上,人多勢眾,招搖過市,仿佛是向全長安,甚至全天下彰顯你們這些人的權勢!
堪稱盡享天下的榮華富貴!
以致大唐子民,不知‘權勢’二字出自天子,反倒是誤以為你們就是‘權勢’的化身一般!
結果,但凡除了一點事兒,就往天子頭上一推,就不管了!
王鉷如此!
你李林甫也是如此!
擔當何在!?
你這樣的貨色,竟然能夠獨掌大唐相權一十八年,簡直是我大唐的悲哀!”
金殿之上,所有人,包括李老三在內,全驚了!
謝三郎……這么直白的嗎?
這番話,可是指著李林甫這個大唐首相的鼻子罵大街啊!
除了沒帶臟字,與市井中人毫無區別!
李林甫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用出“連消帶打”這么“高級”的朝堂話術,竟然被謝三郎以最“低等”的市井話術,面對面地被罵了回來!
剛想說話,卻不想自己竟然被氣得氣息不穩,猛然一口氣,從胸膛直沖而上,直接沖破了嗓子眼……
“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震動整個朝堂。
滿朝文武更傻了,誰能想到,謝三郎一頓“罵街”一般的喝罵,竟然罵得李林甫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還咳嗽的這么厲害……
一時之間,竟然都沒有想起來過去給李林甫順順氣……
就這樣,李林甫在金殿之上,咳嗽得越來越厲害。
也正是這個時候,滿朝文武這才發現,這位獨掌大唐相權一十八年的政事堂的相公,竟然也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了,虛弱,無助……哪里還有獨自一人鎮壓朝堂的那赫赫聲威?
一瞬間,滿朝文武心思各異,就連李老三仿佛也是剛剛發現,自己賴以管理朝堂一十八年的“老伙計”,真的老了……
也可能李林甫獨掌相權十八年、在朝堂之上威勢鎮人,也又可能是滿朝文武,包括李老三都震驚于李林甫“真的老了”而沒有緩過神來,大朝會上,上百名官員,數十金吾衛、內侍,竟然沒有一個人想起來,趕緊過去給大唐首相順順氣……
李林甫依舊劇烈地咳嗽著,無人相助之下,他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往下壓制,卻適得其反,不但沒有壓住反而咳嗽得更加厲害了,片刻之后,滿臉通紅,呼吸困難,仿佛馬上就要背過氣去一樣……
如果真讓他咳死在金鑾殿之上,那簡直是大唐立國百年以來最大的笑話!
大唐首相,就這么死了?
有礙觀瞻!
好在,有一人,在滿朝文武莫名其妙得沉默之中,邁步上前,走到了李林甫的身邊。
出手,幫他順氣!
下手不輕,仿佛他面前的不是權傾朝野的大唐首相,而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而已……
下手也不重,真的是在為李林甫順氣,而不是心存惡意!
不輕不重的一番順氣之后,咳嗽聲終于停了下來。
李林甫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上還帶著剛才咳嗽時候的潮紅,轉頭,就是一愣。
原來,剛才給他順氣之人……
正是謝三郎。
“為什么?”
李林甫開口,沒頭沒尾的一句問話,卻誰都知道他在問什么,李林甫實在問謝三郎,為什么“救他”?
以剛才的情景來看,大唐首相雖然不可能真的咳死在金殿之上,但是突然間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暈倒在地的可能性還是有的……
謝三郎剛才明顯都開始“罵街”了,正式彈劾的內容也對李林甫喊打喊殺的,明顯已經和李林甫徹底撕破了臉面。
如果李林甫真的暈倒在金殿之上,對謝三郎不是有利嗎?
那些依附于李林甫的官員,見到自己仰仗為靠山的大唐首相,身體竟然差到了這種程度,難免都會有所動搖,在面對謝三郎的“進攻”的時候,說不定一時猶疑而選擇袖手旁觀……
且不說這些,就是李林甫真的暈倒在金殿之上,對于謝三郎來說,看個笑話也是好的啊……
但是,李林甫萬萬沒有想到,在自己最“危難”的時候,竟然是謝三郎伸出援手,幫他順好了這口“氣”。
故而,有此一問,為什么?
說實話,李林甫很是疑惑,他甚至在懷疑,難道謝三郎又是彈劾又是罵街的,僅僅是為了表達一個姿態,實際上根本沒想著把自己怎么樣?
剛剛升起這樣的念頭,李林甫就搖了搖頭,不可能。
自從謝三郎在開元二十三年橫空出世以來,和他李林甫就沒有一個“相安無事”過!
武惠妃、咸宜公主、安祿山……
要是說起來的話,李林甫縱然沒有跟謝三郎正面交鋒過,但是因為立場不同,間接的相互影響都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尤其是開元二十三年,天子釋放安祿山之后,謝三郎八天跑了八百里,從長安城一路趕回洛陽城,就是要親手宰殺安祿山,最終之所以功敗垂成,他李林甫在里面,可是連續出手阻攔了三次,完全可以說,朝廷這邊的阻礙,全是他李林甫給謝三郎設置的!
如今,謝三郎和安祿山互為私仇,以謝直現在的情況,他恨不得今天就弄死安祿山……
在這種情況下,能夠放過曾經破壞了他擊殺安祿山機會的自己?
李林甫才不信謝三郎能夠這么大度呢?
睚眥必報,說的是誰!?
還不是這堂堂的汜水侯!?
果然,還沒等李林甫琢磨清楚謝直為啥救他呢,謝三郎就開口了,根本沒有回答李林甫的疑問,一句話,氣得李林甫差點背過氣去。
“李相,穩住!
好點了沒有?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啥意思!?罵街還沒罵完是嗎!?
李林甫一聽,氣得都懶得搭理他了,直接閉上雙眼,緩緩地舒緩自己的呼吸。
“來人,傳御醫,金殿相候……”
龍椅之上的李老三仿佛也緩過神來了,趕緊招呼御醫上殿,生怕再出什么意外。
滿朝文武聽了這個命令,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很是辛苦,叫御醫啥意思,看著點大唐首相李林甫,別讓謝三郎罵死過去?
不多時,御醫到場。
謝直一看,李林甫好像也緩得差不多了,根本不用別人提醒,直接開口接著噴。
“剛才李相巧言令色,把舉薦王鉷一事的責任推得一干二凈,說什么五品官員天子制授,三品官員天子冊授……總之,就是要說御史大夫、戶部侍郎這樣的高級官員,李相的舉薦,作用有限,自然責任也有限……
好那,咱們就說個等級低的……”
謝三郎就站在李林甫的面前,緊盯著他的雙眼,問道:
“兵部庫部員外郎,孫員外郎,六品官,是你舉薦的嗎?”
李林甫無言以對。
還是那句話,這些年,朝堂之上的人事權,牢牢掌握在李林甫的手中,除了極個別的人,比如高明,背后有整個淮南在支持,根本不懼他李林甫,才有可能通過正常的謀官渠道調任監察御史,又比如楊國忠,背后有楊貴妃在幫著吹枕頭風,自然也沒問題,其余官員,哪一個調任的時候,不是人家李林甫一眼可決?
這些官員之內,自然也包括了那位“盜賣長安武庫之中武備,尤其還卷入了長安武庫大火一案”的孫員外郎。
這一次,謝直根本不給李林甫再用“高級話術”的機會,直接說道:
“謝某二月奉命回京,三月抵達長安,一心撲在長安武庫大火一案之上……
孫員外郎作為長安武庫大火一案之中的關鍵人物,自然在調查之列。
經查,孫員外郎連任兵部庫部員外郎,乃是王鉷的首尾。
但是,他第一次調任兵部庫部員外郎,確實您李相的舉薦!
時間,正是天寶五載!
具體方式,乃是孫員外郎變賣了太原的祖產,來京候選之時,走通了李相你府上管家的路子,這才如愿以償,經您李相舉薦,成功就任兵部庫部員外郎……
怎么樣,李相,還記得當初的那一場舉薦嗎?”
李林甫聽了,沉吟半晌,突然心中一動。
“如此說來,是李某御下不嚴了……”
說著,竟然轉向了天子,撩袍俯身,竟然要向天子大禮參拜。
“臣御下不嚴,使得宵小位列朝堂,請陛下……”
李林甫的言語,突然頓住了,自請處罰的“處罰”二字,竟然沒來得及說出口!
因為,就在他身邊一步之遙的謝三郎,突然向前,一把拉住了李林甫的袍袖,讓大唐首相一時之間,竟然跪不下去!
李林甫徹底震驚了,他獨掌大唐相權一十八年,還從來沒有人竟然跟自己拉拉扯扯的,尤其,還是在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前。
轉頭。
滿臉不可思議地看向謝三郎。
只見謝三郎哈哈一笑。
“李相先別著急請罪……
謝某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留意我剛才提到的時間了嗎?孫員外郎就任兵部庫部的時間,乃是天寶五年!
這個時間,可就有意思了……”
謝三郎雖然是笑著說的,但是臉上的笑容,卻如何也掩蓋不了雙眼之中的寒意!
說著,竟然手上用力,硬生生地把李林甫從俯身的姿勢,拉到重新挺立的程度。
“李相,不妨聽了這個時間之后,再請罪,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