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一載,七月二十八,汜水關帥府之中。
謝三郎沉著一張大黑臉,正鬧心呢。
倒不是戰局不利……事實上,汜水關前的戰斗,淮南軍占據了極大的優勢。
六月二十八,謝三郎一把大火燒毀了叛軍的攻城錘的同時,動用了剛剛研制成功的新式投石機,第一次試射,就把三十余枚火藥彈,直接射到了離城三里之外,直接砸在叛軍大小頭目匯聚在一起的觀戰臺上,炸死炸傷叛軍頭目無數,就連安祿山都受了傷……
安祿山勃然大怒,即便不得不去養傷,也憤然下令,不計傷亡,也要填平汜水關前所有的地道,必須為其日后攻打汜水關掃平一切障礙。
自那天以后,汜水關前的攻防戰,仿佛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十萬叛軍輪番上陣,不計傷亡,就為了把身后滿載泥土的口袋扔到汜水關前的地道之中,這是真拼了命了!
可惜,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拼命,僅僅代表一種態度,并不能代表最后的結果……
淮南軍從揚州一路走來,滅鹽梟、殺海盜,如今有面對幽州叛軍,從來就不會懼怕所謂“拼了命”的敵人,尤其汜水關,從城墻一直到城外兩里處,被謝三郎親自打造出來一整套完整的防御體系,更是不懼幽州叛軍如同一窩蜂一般的進攻。
事實上,在這一個階段之中,汜水攻防戰,進入了“血肉磨盤”一般的境地,淮南軍,以投石機、攻城弩、箭雨,為“磨”,以城外地道為“盤”,緩慢而堅定的緩緩轉動,將一股又一股,一群又一群幽州叛軍,“磨”成了血肉!
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叛軍傷亡,再次破萬!
這還是謝三郎強調,盡量保護淮南軍有生力量的結果。
有的時候,淮南軍寧可讓叛軍填平一條地道,也不愿意派遣精銳與叛軍舍死拼殺……
按照謝三郎的說法——你得給安祿山一點甜頭啊,要真是傷亡過萬了,連一條地道都填不下來,他還愿意把叛軍往地道里面“填”嗎?別著急,按照計劃,逐步后退,咱們這階段的主要任務,就是借助汜水關的防御體系,大量殺傷叛軍的有生力量,同時,也為了拖延叛軍攻城的時間……
說白了,謝三郎對安祿山的心態,就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你安祿山既然想吃甜棗,就挨大嘴巴子吧……
以一條條地道被填平為“誘惑”,淮南軍在大量殺傷叛軍的同時,也將時間,拖到了七月底……
然后謝三郎就上火了。
為啥?
因為揚州那邊一直沒有消息!
謝三郎平叛,總體戰略就是防守反擊。
以大唐其他軍士的配合,將安祿山叛亂的影響,“限制”在河北一地。
以汜水關,以自身為“誘餌”,吸引安祿山主力南下,在汜水關利用防御體系頂住安祿山兵鋒的同時,盡量將安祿山叛軍主力,全部吸引在汜水關前。
以揚州艦隊作為反擊的“拳頭”,浮海北上,直取范陽,一舉覆滅安祿山老巢之后,順著叛軍南下的道路一路席卷。
最終,在汜水關前,與汜水關的守軍前后包抄,爭取一戰覆滅安祿山的十萬叛軍!
當初,謝三郎就是用這個戰略,說服了天子,說服了朝廷,甚至說服麾下所有淮南將士,也是用的這個戰略。
當然,要實現這個戰略,有很多操作層面的工作要做,比如隴右軍能不能堵住叛軍西進河東的道路,比如南陽能不能擋住叛軍南下荊襄,比如睢陽能不能頂住叛軍轉向江淮……
當然,最重要的,兩個。
在防守階段,謝三郎統領的三千淮南軍,能不能在汜水關頂住安祿山。
在反擊階段,揚州艦隊能不能順利北上一舉攻取范陽。
以現在的情況來開,在防守階段,謝三郎以及汜水關守軍,做的很好,原本只想擋住叛軍半個月的地道,竟然在整套防御體系的加持下,硬生生地拖住了叛軍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時至今日,安祿山叛軍付出了將近巨大的代價,才勉強將汜水關外的地道全部填平……
那么,反擊階段呢?
要知道,謝三郎當初給揚州艦隊制定的時間節點,就是八月初。
在這個時間,揚州艦隊已經應該楊帆北上了!
現在,時間已經到了七月二十八,揚州那邊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謝三郎能不著急么?
事實上,不僅是他著急,朝廷那邊也挺著急的,這些天,都不知道從長安城來了多少波人呢,政事堂嚴挺之,進奏院謝二胖子,甚至天子也派了中官抵達汜水關,明著是關心戰局,帶著物資勞軍,實際上,其實就是來打聽打聽什么時候開始反擊……
這更是讓謝三郎煩上加煩!
所以,他獨坐在帥府正堂之上,擺出一副生人勿進的架勢,實在是不想跟他們廢話了……
他一擺出這樣架勢,還真挺管用……
謝三郎“六親不認”的名聲早就響徹大唐,如今又官拜天下兵馬副元帥,利用所謂的“五行守城”,統領三千淮南軍,硬生生地抵擋住安祿山十萬叛軍足足兩個月時間,頗有一副“天下名將”的架勢,一旦把那張大黑臉沉下來,還挺瘆人,反正一般人沒事兒是不敢往他身邊湊了……
不過,也架不住真有事的……
“節帥,屬下有事回稟……”
謝小智,謝家第二代部曲,汜水關原本的守將,如今就在謝三郎麾下聽用。
“說。”
“守城的箭矢,不夠了……”
小智沒事也不想觸謝三郎的霉頭啊,不過眼前這個事兒,不說還真不行。
事實上,在過去的一個多月的時間呢,淮南軍固然殺傷了大量的叛軍,但是也消耗了海量的物資,尤其在謝三郎提出“保護有生力量”的前提下,淮南軍更是很少面對面地去跟叛軍拼刀子,更多的,還是利用地形,利用謝直建立的整套防御體系來消耗叛軍,在這個過程之中,石彈、破城弩、箭矢,作為其中的主力,更是被大量消耗。
“屬下剛剛從后勤營清點回來……
石彈和破城弩還好說,有工匠營夜以繼日地制作,還能夠維持日常的消耗……
唯有箭矢……
如果還維持前些日子的使用數量,自然也是足夠,但是,現在叛軍已然將城外地道全部填平,眼看著攻城在即,咱們如果以城墻得失為守城的邊界,除了準備大量的滾木礌石,自然也需要大量的箭矢……
屬下私下計算過,如果大量使用的話,恐怕要遠遠超出正常使用的數量,在這種情況下,箭矢的缺口就比較大了……”
說著,小智搶在謝三郎開口之前,先說了自己的處理方案。
“屬下已經聯系了東都留守盧奕盧中丞,請他發動東都工匠營加緊趕制,另外請盧中丞向長安方面請求支援。
不過,節帥您也知道,羽箭此物,制作不易,即便現在趕制的話,也是緩不濟急,即便通過長安方面從其他地方調集,運輸上也需要時間……
所以,屬下怕守城初期,箭矢不敷使用……”
謝直聽了,緩緩點了點頭,沉吟半晌之后,突然啞然一笑。
“既然如此,那就找安祿山借點吧……”
“啥?”謝小智都懵了,安祿山還能把箭矢借給咱們呢?
天色將晚,王二蛋看著眼前的汜水關,不禁一陣頭疼。
他響應彌勒教教主高尚的召喚,率領黑山部近半青壯,前來大唐腹地,這一趟,可是走得太糟心了!
剛開始的時候,還相信教主,真奔著發財來的,跟隨叛軍前鋒作戰,他王二蛋帶著黑山部的青壯,那也是相當的英勇。
結果,自從見到了汜水關的城墻之后,仿佛一切都變了……
一座城池在自己眼前硬生生的被轟上了天,五千人折騰十多天堆出來的一座土山被一把火燒了三天,堪比土山大小的攻城錘在自己面前灰飛煙滅……
那糟心的事兒多了去了,王二蛋都懶得提了,他現在就想把黑山部剩下的青壯,全須全尾地帶回部族,別的,什么發財啊軍功啊,啥都不想了。
可惜,走不了。
按照教主的說法,平常時節那是教眾,即便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彌勒我佛也能原諒,但是,如今身在軍中,那就是軍人,想走?那叫臨陣脫逃,是要砍頭的!
王二蛋沒辦法,只能帶著黑山部的青壯,聽命行事。
填土,填土……無休止地填土,王二蛋有的時候都在想,我他么有病,為啥不在塞外牧馬放羊?跑到大唐腹地……種地來了!?
如果僅僅是“種地”,王二蛋咬咬牙,也就認了,關鍵是,“種地”也是有危險的,天上,石彈亂飛、破城弩激射、羽箭潑灑,稍不注意就命喪當場,最鬧心的還是地道,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有淮南軍突然之間從地道里面竄出來,一副弓箭,一把橫刀,出手就是一條性命……
事實上,自從叛軍拼了命一樣填平地道以來,這一個月的時間之中,即便王二蛋小心再加小心,黑山部青壯,也死了足足十七人!
五十青壯出征,在追擊汜水縣城撤退的最后一批青壯的時候,就死了七人,現在又死了十七個,距離損傷半數,僅差一個名額了……
王二蛋數著身死的二十四名同族青壯,那叫一個欲哭無淚,都不知道回到塞外之后,如何跟部族留守的老代……
好在,填土,終于有了盡頭。
歷時一月,終于填平了汜水關外所有地道!
叛軍將士,歡欣鼓舞。
唯有王二蛋,看著汜水關的城墻久久不語。
為啥?
因為王二蛋知道,那位如同天神一般的天下兵馬副元帥,就在城墻之內,即便叛軍填平了汜水關外的所有地道,也無損那位天神分毫,與其說這是叛軍階段性的勝利,不如說是要開啟那位天神新手段的號角,就沖那位天下兵馬副元帥的“法力無邊”,誰知道叛軍有得填進去多少條人命?
王二蛋想想就害怕!
他就想回營,不管怎么說,離那位“天神”越遠,越安全……
可惜,天不隨人愿。
有叛軍將領下令,包括黑山部在內的五千余叛軍,就地警戒。
按照人家的說法,現在汜水關外的地道全部填平了,固然為叛軍攻城掃除了攻城的障礙,也為淮南鐵騎出城填平了道路,所以,一定要派人在汜水關外警戒,防止汜水關內鐵騎突然出城偷營……
至于五千叛軍在汜水關外是否安全,人家不管!
填土的時候,不也是石彈、攻城弩的,你不是也沒死?這就是命大!現在都不用填土了,就讓你們警戒一個晚上,怕啥?
不過呢,傳令的將領也特意提點了一句,通過將近一個月時間的觀察,汜水關整個防御體系之中,一箭之地是個最為薄弱的環節,距離遠了,有石彈有破城弩,非人力可對抗,距離近了,有滾木礌石有火油,也是難以抵抗,唯有一箭之地這個位置最好,只要用好了盾牌,就能大量減少傷亡……
王二蛋沒轍,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得帶著黑山部的剩余的二十六名青壯,散布在一箭之地的一條線上,舉好了盾牌,跟其他五千余叛軍,仔細防備汜水關。
天色大黑。
入夜之后,汜水關右側的黃河咆哮不休,左側的山岳靜謐無聲,卻一左一右升騰出大量的水汽,散布在汜水關左近大片的地域之中,讓身在一箭之地的叛軍,看待汜水關竟然看不太真切。
王二蛋見了,不由得感慨,雖然叛軍將領頗有一種不拿士卒當人看的高高在上,但是提出來的這一點防備,還真是不算虛妄,就眼前這種視線條件,萬一汜水關真的開啟了城門,如果沒人警戒,還真容易讓淮南軍偷偷出城了……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王二蛋突然眼神一凝。
汜水關的城門雖然沒有打開,卻從城墻之上用繩子吊下來很多黑影,影影綽綽地看不真切,隱約仿佛是一個個人影坐在竹筐之中……
淮南軍果然偷偷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