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
距汴京一千五百里的九原城,
城池西南方向,
金津渡口,
此處渡口在黃河上游,
位置在黃河‘幾’字的右角附近。
渡口不遠處,
建著軍寨守衛著渡口,
寨墻上有高高的瞭望木樓,一旁立著大周旗幟。
靠近河邊的位置,
有一隊穿著朱色軍服的大周騎軍駐馬在岸邊,
為首的一名騎軍,兜鍪下的面容看著很是稚嫩,坐下是一匹淡栗銀鬃馬。
這淡栗色的馬兒皮毛油光水滑,體格比周圍的馬兒高大了一圈,一看便知是良駒。
夕陽斜照,
將秋季下午的渡口河面映成了金色,
河面波光粼粼,閃爍著陽光,
這讓駐馬在岸邊,朝西望著的騎軍不得不抬手遮著陽光,微微瞇起了眼睛。
有一叢叢生長在岸邊不遠處的蘆葦,
此時已經黃了葦桿白了花穗,只有葉片還有些綠色,
一陣北風吹過,
蘆葦白色的花穗,便帶著葦桿朝南邊斜了斜,葉片碰撞之間,發出了‘颯颯’的聲音。
蘆葦的動靜,讓為首的年少騎軍轉頭看了過去,也算是讓迎著陽光的眼睛休息片刻。
“快看!來了!”
聽到身后袍澤的喊聲,為首的年少騎軍趕忙瞇著眼朝西看去。
果然,
視野中有船隊朝這邊駛來。
為首的木船桅桿上‘周’字大旗迎風飄蕩。
桅桿下也掛著旗子,上書‘呼延’二字。
很快,
順流而下的龐大船隊,開始分批次的緩緩靠岸。
渡口附近的軍寨中,有大幫的士卒和配軍朝著河邊走去,準備搬運船隊運來的各類物資。
河中船上,
呼延炯站在船尾看著身后的船隊,
這船隊是從興慶府出發的,途徑后曲之地,來到此處。
如此綿延數里龐大的船隊,幾乎是他呼延炯一手建立的。
如今,待在西北有些時日的呼延炯,膚色早已被曬得有些黑,經常風吹日曬的臉頰上,頗有些風霜之色。
從船隊上移開視線,呼延炯又放眼朝北方看去,北方暗青色的連綿山脈,便映入了眼簾。
呼延炯的親隨福定,穿過船艙來到船尾,看著呼延炯拱手道:“指揮,卑職瞧著,有侯府親兵打扮的騎軍在岸邊渡口。”
“唔?”
呼延炯收回視線,朝著渡口看去。
“快些靠岸。”
“是。”
很快,
呼延炯便帶著親隨踏上了岸邊的渡口,
看著下馬快步跑過來的年少騎軍,呼延炯笑著道:“你小子怎么過來了?”
年少騎軍笑著拱手:“見過指揮!有京中加急送來的信,還有些您麾下將士的家書,侯爺命小人給一起給您送來了!”
說著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竹筒和一摞書信。
呼延炯心中一想,便隱約猜到了是什么事。
呼延炯身后的福定笑著上前,將東西接了過來,并把竹筒給了呼延炯。
一邊伸手接過竹筒,呼延炯一邊笑著問道:“你小子都知道?”
年少騎軍嘿嘿一笑,連連點頭。
隨后年少騎軍又踮著腳看著河面上的船隊,笑道:“指揮,這些船中可有載著侯府里鄧伯培育的玉米?”
呼延炯看著手中的紙條點頭,隨口道:“有不少,大部分是姐夫他送到船上的。”
“哦哦!”年少騎軍繼續看著船隊應道。
呼延炯嘴角帶笑一目十行的看完紙條,知道了自己多了一位年紀極小的姨妹。
收起紙條,看著面前年少騎軍的樣子,呼延炯笑道:“我說楚戰,你這小子,是不是饞侯府的烤玉米了?”
楚戰搖頭:“姑爺,我饞的是蒸玉米.還有侯府的甘蔗。”
呼延炯有些無奈的笑了笑后,朝身后招了招手。
福定心聲領會的跑回了船上,很快便提著一個竹籃跑了回來。
“興慶府的葡萄,拿去吃吧。”
呼延炯說著,竹籃便被送到了楚戰手中。
“謝姑爺!”
楚戰笑得合不攏嘴的喊道。
正要離開的時候,
一陣馬蹄聲傳來,
楚戰帶著的騎軍趕忙讓到了一旁。
一員精悍的騎軍尉校帶人來到近前。
“吁!”
那精悍的騎軍尉校拿著馬鞭,動作利索的翻身下馬,快步朝呼延炯走來。
走來的路上,還看了路邊淡栗銀鬃馬一眼。
楚戰提著竹籃,看到來人很有眼色的躬身一禮后,朝自己的坐騎走去。
走到近前,
那精悍尉校拱手一禮,道:“見過呼延指揮,徐小將軍命卑職前來,詢問船隊中可有喂馬的精料!”
“如有,還請調轉一二,加快上岸!”
“有的!我親自去調度。”
“多謝指揮!卑職告辭!”
這精悍尉校再次拱手一禮,翻身上馬,鞭馬而去的時候,還朝著一旁的楚戰笑著點了下頭。
岸邊,
楚戰一邊砸著嘴一邊將竹籃里的葡萄拽下幾顆,分給一旁的騎軍袍澤道:“黃摩,你的。”
分給一個人,楚戰就自己吃一顆。
一旁的袍澤黃摩,看著那精悍校尉離去帶起的煙塵,道:“小楚,方才來的是哪里的尉校?瞧著真是精悍,一身的煞氣!認識?”
楚戰吐了個葡萄籽后,淡然道:“認識,那位姓廖。”
“廖?軍中傳聞的冷面殺神廖樹葉廖四郎?是他?”
“嗯!”楚戰點頭。
“他怎么還朝楚小哥你點頭呢?”
騎軍黃摩問完,另一個騎軍嫌棄道:“你傻了?楚小哥可是徐侯身邊的!說不定是傳令的時候認識了。”
黃摩嘴里含著葡萄,瞪眼道:“這我還不知道?可聽說那廖四郎,入了軍之后,見誰都是一副冷面孔!傳令的騎軍多了,何曾對人笑過?”
說完,黃摩湊到楚戰身邊,低聲道:“小楚,你和那廖四郎親戚?葡萄真甜。”
楚戰挑了下眉,又分出一枝兩三個葡萄給黃摩,搖頭道:“不是!可能是廖四哥知道,我和家里五郎親近吧。”
看了看竹籃里的葡萄后,楚戰將竹籃掛在身前的鞍韉上,將因為天熱脫下的外套蓋到竹籃上后,提了下韁繩道:“走了!進城給幾位哥哥們取了浣洗完的衣服。”
說完,
這隊騎軍開始撥轉馬頭,朝一旁通往九原城的官道上跑去。
一路上,
楚戰等人不時的從路兩邊運輸軍資的車隊旁經過。
去九原城的車隊滿載物資,去渡口的則多是空車。
幾人坐下的馬兒速度不慢,鐵蹄下揚起的塵土,被北風吹拂到了路邊。
路邊車隊中不時有人吃了他們揚起的塵土,呸呸幾口,等他們跑遠后,恨恨的罵上幾句。
很快,
楚戰等人便騎馬進到了九原城中。
城中百姓士卒甚多,楚戰等人便都放緩了馬速,踱馬在城中逛著。
軍中自然也有洗衣服的士卒,但軍中洗的衣服總是不如城中浣衣娘們洗的干凈,也沒香味。
又因為營寨就在九原城外,稍有些軍功的尉校們,便送衣服到城里浣洗。
來到城中的一處店鋪附近,
店鋪與院子里滿是洗衣服的唰唰聲,不時還有婦人說話聲以及潑水的聲音響起。
沿街做什么買賣的都有,空氣中飄散著脂粉氣和食物的香氣。
眾人駐馬在店鋪門口,
“小楚,你就別下馬了,我和老黃進去。”
說著話,便有兩人下馬進到鋪子里。
一路騎馬顛的有些屁股不舒服的楚戰,從馬鐙上站了站,活動一下身子后,看著城中的街道。
楚戰坐騎本就是良駒,這番動作,也吸引不少人朝他看去。
不遠處有一棟兩層木樓,和楚戰隔著幾道城中百姓的院門。
木樓上有幾個捏著手絹的青樓姑娘,朝著楚戰招手道:“小哥哥,小哥哥,你這馬兒可神俊,哪里買的呀?”
聽到喊聲的楚戰抬頭看了眼后,雖然笑了笑,但并未搭話。
“小哥哥笑著真好看,有空來樓上玩兒啊!姐姐不收你的銀錢。”
在侯府待久了,庸脂俗粉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睛。
也有從那木樓里出來的漢子,聽到樓上姑娘的喊聲后,側頭朝楚戰看了幾眼,尤其是楚戰的坐騎。
但瞧著楚戰等人的一身打扮,和看過來的眼神,趕忙收回視線,擠出一絲笑容后進了一旁的巷子。
前方的院門,也有小廝探出頭,好奇的看著楚戰。
隨后,
浣洗衣服的店鋪內,楚戰的兩個袍澤抱著幾個包袱朝外走著。
而楚戰等人前方,
有個穿著體面的婆子,領著一幫有男有女穿著寒酸人朝這邊走來。
很快,這幫人便在楚戰等人不遠處的院門停下。
為首的婆子朝著楚戰討好的笑了笑,
隨后才邁步上了院門前的臺階,
笑著同站在門口的小廝說道:“小哥,麻煩您進去通稟一聲,就說牙行的人來了。”
說著,那婆子將一小串銅錢塞進了小廝手里。
小廝掂了掂手里的銅錢,掃視了門口的眾人,點頭道:“等著!”
看著轉身進院兒的小廝,
那牙行的婆子回過身,討好的笑容瞬間消散,嫌棄的看著身后顴骨高聳面相刻薄,且一臉菜色的婦人說道:
“曹家娘子,這家原是西寧府下的一位兵曹參軍,之前跟著我朝大軍在白高立了些功勞,如今被升遷到了九原,以后前途可大著呢!”
“要不是這位大人想要個學文識字的妾室陪著讀書,你們家這位姑娘呀,也沒什么機會來!”
牙行婆子說完,穿著寒酸面有菜色的婦人,趕忙笑道:“有勞您了!這事要能成,我這女兒賣了出去,定然少不了媽媽您的好處!”
“是是,我娘說話一向算數!”跟著的幾個男丁紛紛附和道。
只有曹家娘子身邊一個身材瘦弱,穿著不合身新衣的姑娘,一直低頭不語。
騎在馬上的楚戰,看著寒酸婦人身邊的幾個男丁,那幾個男丁的額頭上都有刺青,顯然是被發配的。
聽著前面的對話,楚戰頗有些嫌棄的搖了下頭。
牙行的婆子白了那幾個男丁一眼,道:“你們也都身體健康,去渡口找份活計也能養家,怎么就要賣女兒呢?”
此話一出,曹家娘子身邊的幾個男丁無所謂的說道:“這個,媽媽就別管了!有她在,總不能讓我們挨餓!”
說著話,
那戶人家的小廝陪著一個穿著錦緞,身材肥碩,滿臉橫肉的婦人走了出來,指著門口的眾人道:“大娘子,就是這些人!”
穿著錦緞的參軍家大娘子,蹙眉看著眾人道:“哪個是要進我府里的?”
“這個,她,在這兒呢!”牙行的婆子趕忙將那女孩推了出來。
“瘦的跟什么似的。抬起頭來!”參軍家大娘子說道。
看著抬起頭的姑娘,參軍大娘子眉頭一皺,嫌棄道:“哎呦,這小蹄子額頭上都刺著字呢!來我家伙房里燒火,我都嫌膈應!”
“大娘子,她,這丫頭識字!識字!”牙行的婆子趕忙賠著笑說道。
“識字?”說著,參軍家大娘子上下掃視了一番,搖頭道:“我家不想要!你這牙人當的,這種貨色都往我家領?買賣還想不想做了?”
“大娘子,我這.不是識字的難找么!”牙行婆子找補道。
“便宜些,便宜些我們家都賣的!”曹家大娘子身邊的男丁喊道:“對對對!我們賣的!”
“滾吧滾吧!再送來這樣的,別怪我耳光抽你!”參軍家的大娘子揮著手絹,指著牙行的婆子,滿是嫌棄的罵道。
“娘,你快想想辦法!咱們都要餓死揭不開鍋了!”曹家大娘子身邊的男子說道。
滿臉菜色的曹家大娘子,恨恨的推了一把身前的姑娘,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顯然是在想辦法。
楚戰等人則已經放好了裝著衣袍的包袱,準備馭馬離開。
牙行的婆子趕忙賠笑:“大娘子,絕沒有下次!您放心好了!”
婆子剛說完,曹家大娘子說道:“大娘子,大娘子!這位奶奶,我,我們家和徐家有親戚關系的!”
參軍家的大娘子回過身,瞇了瞇眼盯著曹家大娘子,道:“徐家?哪個徐家?”
“就就是駐扎城外的那位大將軍勇毅侯徐家!”曹家大娘子指著城外說道。
“嗤!我說你這賊婦人,真是欠扇了,空口白牙的就要和侯府攀親戚?有這么遮奢的親戚,你們還會賣女兒?”
參軍家的大娘子,看了眼停馬在一旁的楚戰,厲聲道:“你這賊婦人再敢胡言亂語,我讓人打爛你滿口牙!”
曹家大娘子賠笑道:“大娘子,我們也是剛被朝廷從西寧府遷到此處,剛知道城外的大將軍姓徐!真沒有胡亂攀親戚!剛才牙行的媽媽也說,您家也是從西寧府來的,這不是緣分么!”
“親戚?什么親戚?”參軍大娘子看了眼楚戰,繼續問道。
“我,我娘家姐姐的婆母,和盛家老夫人交好,那位老夫人就是勇毅侯的姑祖母啊!”曹家大娘子顫聲說道。
牙行的婆子瞪了眼曹家大娘子,眼中滿是‘這事兒你怎么不和我說’的表情。
參軍大娘子一臉的橫肉顫了顫,又看了眼楚戰之后,遲疑的說道:“這你這”
楚戰身旁的黃摩等幾人,互相對視了幾眼。
楚戰勒停坐騎,說道:“你這婦人一家姓甚名誰,祖籍哪里?”
曹家大娘子轉頭看去,待看到楚戰一行人的騎軍軍服后,整個人一哆嗦,雙腿發軟的差點跪下。
一旁的曹家男丁趕忙扶住曹家大娘子,鵪鶉似的都不敢抬眼看楚戰。
“你們細細說來,真要是侯府的親戚,我等自然不會視而不見。”楚戰繼續道。
聽著楚戰的話語,參軍家的大娘子,討好的笑了笑,道:“對對!這位小哥一看就是厲害的,你們快說吧!”
一直低頭的曹家姑娘,卻抬頭好奇的看了眼楚戰等人。
咽了口口水后,曹家大娘子說道:“我家官人姓曹,祖籍蘇南,曾任知縣,和創建白石潭書院的賀家的旁支,有實在親戚!我姐姐就是嫁到賀家!”
楚戰點頭,道:“那你們是因為什么事,被發配到這里?”
曹家眾人紛紛低頭,曹家大娘子遲疑的說道:“我官人為官的時候.公務上出了些紕漏這才”
“在哪里任的知縣?”楚戰繼續問道。
“兩浙路烏傷縣。”
楚戰在幾人身上掃視一番,蹙眉問道:“烏傷縣?到底是因為何事?別想著瞞我,我要想查,去衙門一趟就是!你們被發配多久了?”
“是因為礦.礦山坍塌”
話沒說完,楚戰眼睛一瞇,冷聲道:“小梁山?”
曹家眾人驚訝的抬起頭,卻只看到楚戰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楚,怎么了?”一旁的袍澤看著楚戰的表情問道。
一旁的參軍大娘子也是一臉迷惑的看著楚戰和曹家人。
楚戰冷笑道:“沒什么!出來一趟居然還有此收獲。”
站在人群中的曹家姑娘,看著楚戰的表情,心中一涼。
方才還以為這位可能是個救星,可此時瞧著這位的表情,不像救星,倒像是仇家。
楚戰深吸了口氣,同參軍大娘子,道:“這位大娘子,麻煩看好了這一家人。”
“哎,哎,不知您如何稱呼。”
“這位是出身汴京侯府的楚小哥。”一旁的袍澤解釋道。
門前眾人紛紛陪著笑了笑。
“楚小爺,他們這一家,可要我家好好招待?”參軍大娘子繼續問道。
“不用,別喂飽了,也別餓死!”
“好!好!”
說完,楚戰輕磕馬腹,同袍澤一起朝城外大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