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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最終的述職

  皇帝低微的聲音里帶有暴怒后的顫栗:“你又何必再回到朕面前忍辱負重?還是說……惟有將朕戲耍算計于股掌之內,非要一再誅朕之心,方才可以平你心頭之恨?”

  劉岐沒有回頭,靜默片刻,才道:“有父皇這句話,兒臣再多的忍辱負重卻也值了。”

  這話更是歹毒,皇帝面孔顫抖,又聞那背影道:“但仔細說來,其中緣故,卻并非只是為此。”

  “上兵伐謀,下兵伐城,所謂下兵為不得已也,一旦用之,勢必血流成河,兩敗俱傷。”劉岐緩聲道:“父皇,兒臣待您有許多恨,正因您如此可恨,故而實在不值得讓這天下再為您流更多的血了。”

  輕飄飄的“不值得”三字當中卻透露出巨大的否定輕視,天子富有天下坐擁四海,如何會與這三字相連?

  皇帝雙眸如泣血,面目亦因喘息粗重艱難而漲紅,他一時開口不得,而劉岐道:“更何況,舅父之囑不可違逆,當年我曾在舅父面前立下誓言,倘若擅動刀兵興起大亂,便背叛了舅父遺志,當天誅地滅。”

  但他也從未放棄過玉石俱焚的打算,若伐謀之路行不通,他大約仍會選擇那條路,幸而有那樣一個人出現,使他免遭天誅地滅。

  而皇帝陷入了茫然疑惑之中,什么誓言,什么遺志之囑……那夜宮門外,凌軻在劉岐趕回之前就已殞命,哪里有可能來得及做下什么交待?

  “父皇必然也好奇過,必然在心中問過許多次為什么——為什么凌軻不曾有任何反抗之舉,就連凌家軍從始至終也未見暴起跡象,一切在寂靜中落幕,這場肅清付出的代價遠遠低于父皇預料。”

  “父皇不得其解,卻無從探究,只能認定是凌軻叛國而失人心,天子威儀震懾軍中。”

  “但是父皇,事實并非如此,不如便讓兒臣來為父皇解惑吧。”

  皇帝赤紅的淚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少年的背影,在那背影前方,被宮人合起的殿門縫隙里漏出一線光亮,橫在地上,如鋒利窄劍。

  皇帝怔然間,心有某種預感,那無形的劍光很快便要向自己刺來……

  念頭剛浮現,話音已入耳:“因為舅父早在自魯國班師回朝途中,即已知曉此番歸京將有大禍發生。”

  什么?

  皇帝如何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個答案,他的第一念頭是可笑荒誕。

  早知道歸京后會有禍事?

  若是早知道,不是更該提前做下籌謀,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好與他搏殺到底才對嗎?

  若是早知道,為何在歸京上交兵符之后,在他這個皇帝流露出想要征伐匈奴的意圖時,仍冒著將他觸怒、加重彼此隔閡的風險,仍極力勸諫他不可再戰?——從頭到腳,究竟哪里又是預知了危機該有的應對模樣?

  若是早知道,凌軻究竟做下了什么應對……難道反而是提前安撫叮囑身后將士不可為他凌軻出頭?

  荒謬,荒謬……

  雖說……不,不可能……

  皇帝發出一聲倍感荒唐的低笑,眼神卻不受控制匆亂地游走,他喃喃:“朕有什么理由相信這死無對證的可笑說法……”

  “長陵塌陷并非天機做出的第一則預言。”少年的聲音似從遙遠處傳來:“天和十二年冬月,泰山郡天狼山上,警示歸京者將有滅門禍事,方才是天機預言救世之始。”

  皇帝發笑發抖的身形,漸如嶙峋山陵般靜止,僵住。

  劉岐不復多言,踩著崩落的碗盞碎片而去,他拉開緊閉的殿門,那如窄劍般的光亮在皇帝的視線中驟然放大,天地陷入刺目的雪亮之中。

  皇帝感到天旋地轉,在這白茫茫中,劉岐的身影消失,卻似有別的影子凝聚浮現。

  皇帝看到了身穿粗麻短打的凌軻向自己叉手行禮,帶著一點生澀的戒備和阿姊一同走到他身邊,識字,習兵法,打仗,打一場又一場勝仗……

  粗麻衣與草鞋早已變作盔甲,泰山封禪那年,凌軻是唯一陪同護送君王登上絕頂之巔,掩埋玉牒的人。泰山頂上,天子俯瞰,豪情萬丈,曾負手嘆問不知何時才能見到真正的天下太平盛象,使天下一統,使匈奴再不敢犯。

  凌軻目色炯炯,抱拳屈一膝跪落,誓言允諾猶在耳邊:

  曾聞國師言,十二年是為歲星運行之期,凌軻即請以十二年為期,前六載誓為陛下蕩平異姓異心者,使天下統歸劉室!再六載,愿與民休養,積蓄力量,造車騎養戰馬,六載期滿,臣當攜精銳王師鐵騎北行,必將匈奴一舉逐退,犁其庭,掃其閭,使其再不敢南顧!

  天地共證,臣以此十二年為誓,前六載定鼎內局,再六載積攢國本,待此劍鑄成,即直指匈奴,如若不能踐諾而歸,臣愿將頭顱墜于北境!

  彼時的皇帝大笑起來,眼含振奮熱淚,彎身將人扶起。

  此刻的皇帝也不禁大笑起來,眼中淚水亦滾滾,彎著脊背,雙手抬起卻再無可相扶之物。

  凌軻說到做到,那次封禪是天和六年,待六年后,凌軻果真平定了最后的魯國之亂,若依約定,便該開啟為期六年的休養生息……

  可他那時已看到了那封“密信罪證”,故在凌軻回京后,提出想要盡快征討匈奴,凌軻執意勸阻,他更加疑心那密信上的交易勾結為真,故而凌軻才不愿與匈奴沖突……他由此生下執念心魔,乃至凌軻死后,仍要力排眾議發兵匈奴,最終于去年兵敗而歸。

  而今乃天和十八年,若沒有發生那件事,若果真經過了六年生息,今歲凌軻正該率鐵騎趁春日出征北上,他必會與皇后和思變一同送行,思退或也會在大軍之中鐵騎之上……

  此一去,眾將士必懷不勝不歸之志,向來重諾的凌軻必會重提泰山之誓——如若不能踐諾而歸,愿將頭顱墜于北境!

  他乃天子,必會代凌軻將此言收回,大戰在即,不可言死。

  然而將軍頭顱何在?

  將軍頭顱何在?

  未墜于北境,斷折于宮門外!

  皇帝的笑聲變成了嗚咽,嗚咽漸成悲哭,他身軀顫抖,如嶙峋山陵將崩,簌簌抖落下無數碎石塵灰,每一粒都是往昔畫面余音。

  皇后的淺淺笑眼,思變笑喚父皇,凌軻坦蕩的背影,思退猶是稚子,那時天大地大,唯自身不知何時變作一副陰戾多疑面孔,丹藥滾落香爐傾翻焚作骨灰般的迷障,天地隨之收束,漸漸只剩下一座宛若墳墓的冰冷宮室,最怕死的人原來早就成了棺中死人。

  皇帝茫然四顧,面容青筋抽搐,眼神驚懼彷徨,雙手虛無地追逐,撲空之下,摔滾下榻。

  宮人驚呼奔入,宮室中卻爆發出天崩地裂般的悲愴大哭。

  已踏下石階的劉岐聞聽此聲,腳步停滯一瞬,視線隔著淺淺水光靜靜望著前方,片刻,再次前行,未曾回頭。

  太子宮一再易主,大多陳設已非太子固夫婦生前使用,但有一處尚算得上是與舊人有關的痕跡——當年挖出巫咒之物所在。

  東西是從一株桃樹下挖出,自那后桃樹被砍,另以一塊大半人高的獸形奇石鎮壓辟邪,平日里少有人靠近。

  宮人自承祥殿取來祭祀之物后,便被一概屏退,一則小魚尚不習慣被這么多人跟著,二來她與少主不時便要說皇帝壞話。

  劉岐靠近太子宮時,即見宮人們皆守在外面,是以亦將隨行者留下,獨自入內。

  已將整座太子宮都大肆游逛了一遍的少微和小魚,在那獸形奇石座下發現一株嫩芽艱難探出,竟似當年被砍伐的桃樹所發。

  劉岐到時,便見少微正將那巨石搬挪開來,世人所忌諱之物被少微以奇力推翻,又被小魚惡狠狠踢了一腳。

  搬挪推翻之下,下方冒涌出許多爬蟲,少微皺臉“咦”一聲,趕忙跳腳后退,轉身即看到劉岐,遂沖他道:“劉思退,快過來看這個!”

  劉岐走來,少微先看到他額頭上的傷,剛要問,卻被他一把抱住。

  小魚瞪大眼睛,趕忙轉回身去,老實蹲下,去緊盯那嫩芽。

  連吃了兩條蟲子的沾沾,繞著那豐盛的飯桌轉圈,爪子輕翹,翅膀后收,晃著腦袋,心情很好地吹起口哨。

  少微正低聲審訊劉岐:“你怎么受的傷?他打你了?為何不躲?”

  她伸手抵住劉岐的肩,欲將人從身前推開問個明白,但下一刻,忽覺被他的臉抵著的那側脖間傳來涼涼的潮濕感受。

  一滴不欲被旁人窺見的眼淚在此刻遲遲悄悄落下。

  靜默片刻,少微只好不再追究:“……下不為例。”

  “好,下不為例。”劉岐抱著她,將臉埋在她肩頸里,悶聲重復她的話。

  “那我給你的傷口取個名吧。”少微提議:“叫神農,怎么樣?”

  劉岐有些想笑,悶聲喊苦:“聽起來太苦了吧,要嘗好多藥。”

  “這樣才好得快。”少微說罷,又忽然認真補充:“已把苦藥都嘗遍了,今后再不必吃這些苦東西了。”

  話說完,又覺頸項一涼,少微癢得一縮脖子,將人推開:“我都這樣安慰你了,你怎么還哭。”

  方才少微剛安慰罷眼淚掉個不停的小魚,此叔侄二人今日實在讓她忙得不可開交。

  眼見她耐心有告罄之勢,劉岐露出笑臉,解釋保證:“不是新哭的,是方才沒哭完的,再不會有多余的了。”

  他笑的粲然,露出雪白的牙,微紅的眼睛彎彎閃閃,只差舉起雙手促狹保證。

  又殷勤回應著問:“對了,方才要讓我看什么?”

  “叔父,是這個!”一直豎著耳朵偷聽的小魚忙接話:“新發的桃樹芽!”

  三人蹲身圍著看那嫩芽,小魚滿懷期待地問:“少主,接下來都是暖天了吧?這嫩芽能活下來吧?”

  “當然。”

  少微答罷,望著那嫩芽,耳邊卻不由回響小魚的話。

  都是暖天了吧,能活下來吧。

  少微盼著日子趕快過去,好早日度過前世那不祥死期。

  出城接姬縉和山骨返回的途中,遠遠經過那片山林時,少微腦海中倏忽閃過一個出門避劫、遠離那不祥源頭的念頭,然而好勝心讓她下一刻即將這念頭否定,做縮頭烏龜如何能行,逆反之下,簡直想抱一張席子過去,就在那邪惡山林里坐下躺下,與那死期正面一較高下。

  然七日后,剛出二月初十,少微卻有了一個不得不出門避劫的正大理由。

  此事仿佛在進一步告訴少微,一切人和事早已徹底改變,前塵早已吹作飛灰,不必再盯著那早已不再作數的前塵死期不放。

  三日前,皇帝召姜負入宮相談,天子討得了一張藥方,做下了一個決定。

  皇帝近日頻頻夢見故人,連同太祖與屈后陛下。

  召姜負入宮的前一晚,另夢到一位白衣仙人,此名仙人上一次出現在皇帝夢中,是皇帝初次去往泰山封禪之前。

  皇帝將此視作某種天意指引,在與姜負相談之后,他決定再次去往泰山祭祀,進行再一次、亦是他最后一次泰山大祭。

  凡舉行泰山封禪大典,通常僅有兩種情形,一是君王有過人功績,二是祥瑞頻出,天降吉兆。

  此番名目則在后者,天機現世,屢阻災禍,并擇定天命貴儲,此祥瑞早已四海皆知,皇帝欲親往泰山答謝天地,為自己的帝王生涯做出最終的述職。

  這決定出現在凌氏二案了結之際,百官皆有預感:此番封禪必然具有有別于尋常的政治意義。

  恰逢泰山郡傳來黃河水患治理初見成效的消息,得此喜訊呼應,這場大祭已然勢在必行,百官遂依照流程上書相請。

  接下來便是接近一月之久的準備,縱皇帝有令一切從簡,卻仍有許多事項要籌備,并擬定隨行者名單。

  為天機祥瑞而答謝天地,天機與儲君自當同行,太子固之女劉虞亦在其中,其余名單亦經過反復權衡。

  姜負得天子相邀隨行,亦得徒兒再次催問:“……究竟要不要一同去?只當是故地重游。”

  六年前,百里游弋金蟬脫殼,化作青衫女子一路東行,收墨貍買青牛,入泰山郡,手持自太祖墓中盜出的星盤,一路探尋那一縷變數氣息所在。

  昔日循著那微弱變數,捉到的一只殘破小鬼,此刻已長成氣血充沛的國之神貍,姜負躺在藤椅里曬月亮,只覺當下諸人諸事雖說已難窺探,被打亂的氣機秩序暫時處于混沌漂浮狀態,但造化于冥冥中似乎猶有軌跡可依。

  見姜負微笑不說話,對此次結伴出行頗有興致的少微忍不住再問:“你到底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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