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平穩地匯入主路車流,車廂內隔絕了城市的喧囂,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
程蕭緊緊貼著冰涼的車門,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雙手死死攥著放在腿上的小包。
那件粉色旗袍在幽暗的光線下依舊勾勒出驚人的曲線,此刻卻像一件恥辱的囚衣,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低著頭,目光死死鎖在自己那雙精致的高跟鞋尖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支點,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窗外的霓虹光影飛速掠過,在她臉上投下忽閃忽閃的光影。
她不知道車子會開去哪里,不知道身邊這個沉默的男人接下來會做什么。
即將到來的未知,被當作禮物獻上的羞恥感,幾乎要將她淹沒。
時間在沉默中一點點爬行。
程蕭能清晰聽到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聲,還有江傾那邊幾乎微不可聞的平穩氣息。
就在她快要被這死寂逼瘋時,身邊傳來輕微的窸窣聲。
她渾身一顫,下意識地繃得更緊,頭垂得更低。
一瓶未開封的純凈水,靜靜地遞到了她眼前。
程蕭緩緩抬起頭,撞進江傾溫和的眼神里。
他沒有看她胸口暴露的位置,沒有看她的窘迫,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只有帶著點詢問意味的平和。
“喝點水?”
江傾聲音不高,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顆石子,打破了凝滯的僵局。
程蕭一下子愣住,呆呆地看著那瓶水,又看看江傾。
預想中的輕薄或審視并沒有發生,這出乎意料的舉動讓她緊繃的神經出現了一絲裂痕。
她遲疑了下,手指微微顫抖地接過了那瓶水。
冰涼的瓶身觸碰到她滾燙的手心,帶來一絲奇異的鎮定。
“謝謝……江總。”
她的聲音干澀。
費力地擰開瓶蓋,小口地抿著水。
冰涼的液體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稍稍緩解了心頭的灼熱。
她不敢看他,只是盯著自己握著水瓶的手。
江傾看著她小口喝水,像只受驚后試探著舔舐水珠的小動物。
等她放下水瓶,雙手重新絞在一起,他才再次開口,語氣依舊是那種平和的閑聊,仿佛問的是今天的天氣。
“今天如果你不來,杜樺會怎么對你?”
這個問題太直接,太赤裸,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劃開了程蕭竭力想掩藏的難堪。
她猛地抬眼看向江傾,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江傾迎著她的目光,眼神坦蕩,沒有探究,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等待答案的平靜。
這份平靜安撫了程蕭的情緒。
她發現,面對這樣直接的提問,面對這樣不躲閃的目光,自己復雜的情緒,反而找到了一個可以傾瀉的出口。
深吸了一口氣,她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水瓶的標簽,聲音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緩緩響起。
“大概……資源會掉一大截吧。”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自嘲笑容。
“綜藝減少,劇本變差,或者……干脆就沒什么工作了。再嚴重一點,可能就真的被一直雪藏到合約結束,或者……被塞去演一些更……”
頓了頓,她沒把那個詞說出來,只是眼神黯淡下去。
“江總您可能很難理解,像我們樂華,大部分的藝人,哪怕是出道了,其實也是掙不了什么錢的,或者說只是還債之路的開始。”
她抬起頭,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飛速倒退的燈火。
“公司在我們練習生時期投入很大,出道后賺的錢,很大一部分要先還公司的培養費。真正能落到自己手里的,其實很少。整個樂華,真正能撐起公司收入的,其實沒有幾個人人,大部分都要靠一搏。”
說到這個名字時,程蕭聲音里帶著些許苦澀。
“所以,為了保住他,杜總……她可以犧牲任何人,任何事。”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很輕,卻帶著沉重的分量。
江傾安靜地聽著,手指在膝蓋上輕輕點了一下,像是思考。
“你出道也有些年頭了,按理說,積累的人氣和收入,應該不至于完全受制于杜樺,讓她能這樣……強迫你。”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目光重新落在程蕭身上,帶著純粹的困惑,而非指責。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徹底打開了程蕭內心深處那個積壓了太多壓力的盒子。
也許是江傾溫和的態度給了她勇氣,也許是今晚的經歷讓她再也無法偽裝堅強。
面對這個剛剛還在杜樺面前維護了某種尊嚴的男人,她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
“難怪江總你會這么想。”
程蕭的聲音有些發顫,她低下頭,聲音幽幽響起。
“事實上,我十四歲就去韓國做練習生了。那時候,每天睜開眼睛就是練舞、練歌、學語言,除了這些,什么也沒學。我開始也以為,只要跳得好,唱得好,就可以了。”
她苦笑了一下,帶著深深的無力感。
“可是回國以后呢?國內根本沒有打歌舞臺給我展示自己,我們這些所謂的偶像,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演戲。”
說話間,她抬起頭,臉上寫滿了迷茫挫敗。
“可我根本不會演戲啊!我沒有學過,我連劇本都看得費勁,更別說去理解角色了。演得不好,觀眾罵,網上全是嘲諷,說我臺詞差、演技災難……人氣看著高,其實都是虛的,觀眾緣越來越差。”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
“沒有戲拍,就只能靠上綜藝。綜藝來錢快,但……消耗也大。而且上多了,大家更覺得你是個綜藝咖,更覺得你不會演戲。現在不比剛回國的時候,收入確實比以前差了很多。”
深吸一口氣,女孩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我知道,就算現在賺得少了,也比很多普通人強得多。可是江總,我們這個職業,真的不像表面那么光鮮。”
程蕭的眼神變得有些急切,她需要江傾理解她的處境,不是賣慘,而是陳述一個殘酷的事實。
“我們要花錢包裝自己,衣服、造型、妝發,不能總穿一樣的,不能讓品牌覺得你掉價。我們要養團隊,助理、化妝師、經紀人,這些都是跟著我們吃飯的人。還有……”
她的聲音哽了一下,猶豫了片刻,才鼓起勇氣看向江傾的眼睛。
“還有家人。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和媽媽,還有妹妹,我們三個人相依為命。我……我媽媽她……”
她用力抿了抿嘴唇,眼眶有些發紅,但還是努力控制著情緒。
“她剛確診了乳腺癌不久……需要治療,需要錢。可我……我自己的事業又在走下坡路……”
她說到這里,聲音已經帶上了明顯的哽咽,但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所以,江總,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去忤逆杜總。我怕……怕連現在這點工作都沒有了,怕付不起媽媽的醫藥費,怕養不起妹妹……”
一口氣說完這些深埋心底的話,程蕭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她不敢再看江傾,慌忙低下頭,手指緊緊捏著水瓶,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對、對不起江總……我不是故意說這些來……來搏您同情的。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詞,最終只是把頭埋得更低,肩膀微微顫抖。
車廂里再次陷入沉默,但這次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充滿了一種沉重而復雜的氣息。
江傾的目光落在程蕭低垂的腦袋上,她濃密的長發下,一小截白皙的后頸顯得格外脆弱。
剛才在程蕭訴說時,他不動聲色地讓十三查了下。
此刻,他的手機屏幕上無聲地滑過十三即時檢索并整理好的信息。
程蕭母親近期在某腫瘤醫院的住院記錄、診斷證明,以及……一份屬于程蕭本人,加密等級較高的電子病歷摘要,上面清晰地標注著診斷結果:雙向情感障礙。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兩秒,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屏幕暗了下去。
“程蕭小姐。”
江傾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比之前更加溫和。
程蕭身體一顫,怯怯地抬起頭,眼睛里還噙著未干的淚花。
江傾直視著她的眼睛,沒有她害怕看到的同情或輕視,只有一種深切的認真。
“我剛才問杜樺的話,不是場面話。”
他緩緩開口。
“王一搏的事,在我這里,真的已經過去了。我對他本人沒有特別的惡感,也無意刻意去為難他。只要他的粉絲不再試圖把臟水潑到我或者我身邊的人身上,我沒時間關注他。”
他看著程蕭的眼睛,傳達著自己的態度。
“至于杜樺讓你來……”
江傾頓了頓,語氣帶著點無奈。
“不過是想圖個心安,或者,存著點別的心思。”
他的目光掃過程蕭身上那件極不合時宜的旗袍,沒有停留,但程蕭的臉瞬間又燒了起來。
“既然你已經當著她的面上車了,這個任務就算完成了。”
江傾的語氣很篤定。
“告訴我你家的地址,我直接送你回去。”
程蕭一下子完全愣住,大腦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著江傾,那雙眼睛里只有一片坦蕩的澄澈,沒有任何她預想中的曖昧或暗示。
“回……回家?”
她下意識重復,聲音帶著濃濃的茫然。
“嗯,回家。”
江傾肯定地點點頭,嘴角牽起一抹安撫的笑。
“很晚了,你明天應該還有工作。好好休息。”
突然的變故讓程蕭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沒有預想中的不堪,沒有被迫的交易,只有……送她回家?
她看著江傾溫和的臉龐,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混合著難以置信的恍惚感席卷了她。
“好……好!”
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飛快地報出了自己家小區的名字。
“謝謝江總!真的……謝謝您!”
接下來的路程,程蕭依舊安靜地坐著,但緊繃的身體明顯放松了下來。
她不再緊緊貼著車門,雖然還是不敢靠得太近,但姿態自然了許多。
她偶爾會偷偷看一眼身旁閉目養神的江傾,那張俊朗沉穩的側臉在窗外流動的光影中顯得格外可靠。
心底那份因為企鵝影視發布會而萌生的隱秘好感,此刻如同被春雨澆灌的幼苗,瘋狂地滋長起來。
他不僅能力強、地位高,更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風度人品!
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僅沒有乘人之危,反而給了她最大的體面與尊重。
只是……想到剛才提到的孟子藝,想到網上那些關于他和孟子藝關系的猜測,想到他為了孟子藝不惜動用雷霆手段,甚至周野、陳嘟靈……
程蕭眼底剛剛升騰起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一絲自卑悄然爬上心頭。
那樣的維護,那樣的情分……
她有些失落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繞著包帶,少女心事在安靜的車廂里無聲地發酵,充滿了甜蜜的感激,無處著落的彷徨。
四十分鐘后,車子平穩地停在了一處居民小區門口。
“江總,到了。”
周正楷的聲音從前座傳來。
“嗯。”
江傾應了一聲,睜開眼睛。
“謝謝江總!謝謝您送我回來!”
程蕭連忙道謝,聲音帶著真誠的感激。
她抓起自己的小包,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笨拙。
“不用客氣。”
江傾微笑頷首。
“回去好好休息。”
“嗯!江總再見!”
程蕭推開車門,夜風帶著涼意吹拂在她臉上,讓她混亂的思緒清醒了幾分。
她站在車邊,對著車內的江傾再次認真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轉身,腳步有些輕快地朝著小區大門走去。
直到走進小區,感應燈亮起,她才敢回頭。
那輛黑色的轎車依舊安靜地停在原地,仿佛在確認她安全進入。
看著那輛車,程蕭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欣喜。
事情沒有到那一步!
而且她是帶著尊嚴體面地回來!
她忍不住在原地小小地蹦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發自內心帶著點傻氣的笑容。
只是這笑容很快又收斂了,想到江傾,想到那份遙不可及的距離感,她輕輕嘆了口氣,帶著少女特有的迷茫,轉身走進了單元樓。
車內,看著程蕭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口,江傾才淡淡開口。
“走吧。”
“是。”
車子重新啟動,匯入車流。
后座,江傾再次拿出手機,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映著他沉靜的眉眼。
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十三傳送過來的那份加密病歷摘要:
患者姓名:程蕭 診斷:雙向情感障礙(BipolarDisorder)
當前狀態:穩定期(接受藥物治療中)
備注:近期情緒波動監測數據顯示,存在輕度抑郁傾向,需關注壓力源。
江傾的目光在那行“輕度抑郁傾向,需關注壓力源”上停留了片刻。
想到剛才女孩強忍淚水的模樣,想到她自嘲地說著“臺詞差”、“演技災難”時的黯淡眼神,想到她提到母親病情時那份小心翼翼,不敢反抗杜樺的無奈……
他輕輕嘆了口氣,指尖在屏幕上劃過,那份病歷摘要隨之隱去。
轉頭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京城夜景,江傾的眼神深邃難明。
這個看似光鮮亮麗星光熠熠的圈子里,底下又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掙扎?
所以,他得更好的去守護小野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