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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風來雨去

  又是一日清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海腥味。

  不同的是,這天,大街小巷傳出了平時沒有的嘈雜聲。

  五歲的文崽光著腳丫,好奇地望著對面人群;

  他住在縣城最偏僻的角落,周圍都是像他家一樣的茅屋。

  文崽看到幾個衙役在街口,支起了一個草棚。

  他們穿著干凈的袍衫,手里拿著芭蕉葉、椰子殼和一些粗麻繩。

  領頭的那個很快便開始大聲吆喝,招呼周邊百姓過來:

  “鄉親們,過來瞧瞧,黃縣丞派我們來教大家做蚊帳,能擋住瘴氣,保佑大家平安!”

  圍觀的百姓卻顯得有些冷漠。

  有人小聲說道:

  “誰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別上當了,他們上次收稅把我們逼得揭不開鍋。”

  “就是就是。”

  文崽的娘叫春秀,是個四十多歲的白發婦人,老家在江南西道長沙縣。

  被人販子拐賣,嫁到島上后,靠給符家采摘檳榔維持生計。3

  換做平時,她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衙役。

  可今天不同。

  她曾有過三個孩子,但因為瘴氣,其中兩個在很小的時候就離世了。

  如今只剩文崽。

  所以,哪怕是根稻草,她也要試著去抓住。

  “文崽,別亂跑。”

  春秀帶著文崽走了過去,警惕問道:

  “這東西能管用嗎?”

  “當然!”

  明明沒有實證過,鄭翊卻依然敢對老百姓打包票:

  “晚上睡覺往床邊一掛,害人的瘴氣保準進不來!”

  他的族弟鄭大力適時拿起芭蕉葉,熟練地撕成一條條細長的條狀,然后把它們編在一起。

  他一邊編,鄭翊一邊解釋:

  “鄉親們,這瘴氣表面上看不見,其實就是蚊蟲!

  “大家把街上的洼地填了、溝渠疏通一下,家附近不要留積水,往后便能免受瘴氣!”

  文崽拽著春秀的衣角,小眉頭皺成一團,仰起頭問:

  “阿娘,瘴氣到底是啥呀?”

  春秀喃喃道:

  “阿娘也不太明白,不過……”她很想相信衙役的話是真的。

  周圍的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

  文崽看見前面,有個光膀子的大叔扯著嗓子喊道:

  “真有這么靈?我才不信嘞!瘴氣這么多年了,老祖宗什么法子沒試過,就這玩意兒能行?

  “你們這些狗衙役,莫不是又想坑我們!”1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捻著胡須,低聲啐道:

  “哼,平日里就知道搜刮民脂民膏,如今又來拿這不知所謂的東西糊弄我們,當我們是傻子不成!”

  衙役們見狀,趕忙繼續解釋,可百姓們卻紛紛搖頭。

  “這網眼這么大,瘴氣怎么可能透不過來?”

  “你們這群沒安好心的,凈會瞎折騰!”

  “別在這兒瞎耽誤工夫了,肯定是騙人的。”

  “也不知道收了誰家的好處,來這兒坑害我們平頭百姓!”

  “是鄭家吧,領頭那人是開夜賭場的鄭翊……”

  衙役們的努力,被嘈雜的質疑聲淹沒。

  哪怕他們耐心勸說,可大家就是不為所動。

  鄭翊面露難色,心底暗暗嫌棄這群百姓不識好歹,換做以前,他早就拔刀抓人了。

  但為了在黃舉天面前表現,他只能耐起性子,大聲吼道:

  “鄉親們!這次真的不一樣!

  “黃縣丞是真心為大家好!這蚊帳是免費教大家做的,一文錢都不需要花!”

  春秀心里微微一動。

  她想起自己曾經失去的兩個孩子,只希望文崽能平安長大,不再受瘴魔的毒害。

  她小聲地對衙役說:

  “這東西真的有用嗎?”竟是問出了與剛才相同的問題。

  鄭翊見治瘴宣傳終于有了突破口,立馬蹲下身子,撫摸文崽的腦袋,溫和地說:

  “大嫂,這孩子還小,你不想讓他少受些罪嗎?試試看吧,真的有用。”2

  春秀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接過了一片芭蕉葉,開始嘗試著編蚊帳。

  她學得很慢,但很認真。

  文崽也跟著學,雖然手笨,但還是努力地撕著芭蕉葉,不一會兒就愛上了這個新玩具。

  周圍的百姓們看到有人帶頭,你看我我看你,又走出幾個春秀的街坊鄰居,半信半疑地學了起來。

  衙役們見狀,開始愈發賣力地指導,試圖說服更多百姓加入。

  春秀一邊編著蚊帳,一邊小聲地對文崽說:

  “崽兒,要是這東西真的能擋住瘴氣,我們后頭燒兩件,給你哥哥姐姐用。”6

  文崽隨口應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衙役手里那個新奇的帳帳,心里琢磨:

  晚上睡在這網里,是啥感覺?

  會不會像被關在籠子里的小鳥?

  又或是在樹洞里躲貓貓?

  當天晚上,文崽洗完腳,立刻鉆進了被窩,迫不及待地催促阿娘把蚊帳支起來。

  可蚊帳終究是小了些,沒法把兩個人都罩進去。

  “娘是大人,不怕瘴魔,帳子都給文崽用。”

  春秀一邊說,一邊將竹竿削短了些,讓蚊帳剛好能蓋住兒子的半邊床。

  文崽整個人蜷在帳子里,像只被保護得嚴嚴實實的小獸。

  他本想和阿娘再說幾句悄悄話。

  但今晚那些討厭的蚊子精,雖然依舊嗡嗡地盤旋在他耳邊;

  可一只也沒來咬他。

  身上不癢的感覺實在太舒服了。

  文崽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春秀聽著兒子均勻的呼吸聲,心里踏實了些。1

  她坐在床邊,身上被蚊子咬得發癢,卻不敢抬手去拍,生怕吵醒兒子。

  “反正這些年都這么過來了,瘴魔怕我,被咬兩口也沒什么。”1

  第二天一早,春秀提著掃帚走出家門,街上已經熱鬧起來。

  不少人聚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蚊帳的事。

  “這東西真管用!昨晚一只蚊子都沒進來,睡得可踏實了!”

  “防不防瘴氣倒無所謂,能擋住蚊子就謝天謝地了!”

  “還真別說,以前我怎么沒想到?”

  那些昨天沒來得及做蚊帳的百姓,聽到這些話,急忙放下手里的事往縣衙趕,領取浸泡蚊帳的草藥。1

  春秀不著急湊熱鬧。

  她彎下腰,用掃帚仔細清理著自家門前的積水。

  又找了個碎角的瓦罐,將溝渠里的臟污一勺一勺舀起來,倒到城外去。

  澄邁縣城不大,來回幾趟也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

  可當春秀抱著洗干凈的瓦罐往回走時,卻看見鄰居曹大嫂正端著夜壺,將里面的穢物,一股腦倒進了自家門前的溝渠里。

  春秀微微皺起眉頭,腳步放輕走到曹大嫂身旁:

  “這是在做什么,怎么倒在我家門前了?”

  曹大嫂隨手把夜壺往地上一放,翻了個白眼說:

  “我家溝渠滿得都溢出來了,你家空著,倒點咋不行?大驚小怪的。”

  春秀緩緩道:

  “新縣丞講了,蚊蟲在臟水里最容易繁殖,還會生出瘴氣。”

  曹大嫂扯著嗓子大笑起來:

  “哈哈哈,你還真當回事兒啦?啥蚊蟲瘴氣的,我活了這么多年也沒見咋著,別在這兒瞎講究。”

  春秀搖頭道:

  “你要是不清理干凈,我就去請衙役過來。”

  曹大嫂一聽這話,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她惡狠狠地瞪了春秀一眼,轉身快步跑回自家院子,抄起墻角的鐵鍬就沖了出來。

  她來到溝渠邊,用力地鏟著穢物,動作幅度極大,激起一片塵土。

  一邊鏟,一邊嘴里罵罵咧咧:

  “你個死心眼子,就會拿衙役壓我,不就是倒點臟東西,至于這么較真嗎!

  “一天天凈整些沒用的,就顯你懂,真晦氣!

  “難怪文崽阿耶被你克死!”

  已轉回自家屋子的春秀,聽到這聲咒罵,腳步立時頓住。

  她一步一步走向廚房,動作干脆利落地抽出廚刀。5

  很快,她站到曹大嫂身后,將廚刀穩穩地架在對方的脖子上:

  “你不該在我兒子在家時,說這些話。”

  曹大嫂原本還滿臉怒容,可當冰涼的刀刃貼上脖子的那一刻,她臉上血色全無。

  春秀見曹大嫂已經受到警告,便不再咄咄逼人,繼續回家照顧兒子。

  自那以后,春秀家附近成了澄邁縣最干凈的一段街巷。

  蚊蟲少了,連空氣似乎都清新了幾分。

  而澄邁縣的變化遠不止于此。

  就在本地百姓,還在慢慢接受“衛生”,這個官府推行的新概念時。

  瓊州島又有臺風登陸了。

  這對當地人并不稀奇。

  無非是日子過得再苦些,房子搭得更草率些。

  捕魚的要多出海幾次魚,打獵的要多進山打幾次獵;

  加工檳榔的,則得多去鄭家小佛塔磕幾個頭,祈求太陽能在下次臺風登陸前,把濕透的檳榔曬干。

  可這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向來在天災面前對老百姓裝聾作啞的官府……

  居然開倉發糧了!

  事后,百姓們還聽說,新縣令見臺風過境后災情嚴重,竟頂著第二輪暴雨,冒著風浪坐船奔赴廣州,向節度使府請求物資援助。

  而新任縣丞黃巢則坐鎮澄邁縣,不僅命令衙役們下到民間,幫城中百姓搭建臨時板房;

  還不知從哪兒弄來許多藥材,在縣衙大堂開設義診,為受災生病或受傷的百姓醫治,分文不取!

  在黃縣丞的帶領下,澄邁縣的災后重建速度前所未有地快。1

  等到捕魚的人撈夠了魚,打獵的人收足了山貨,檳榔酒再次上市——

  澄邁百姓,全都記住了這位縣丞的名字。

  “黃巢。”1

  “黃舉天。”

  當然,縣令的大名他們也打聽到了。

  許多百姓想把兩位好官的名字寫下來,自己照著木頭刻成牌位,放在家中每日供奉。

  可問題是,他們幾乎都不識字。

  總不能直接去找縣丞,讓他自己給自己的生祠簽名吧?

  那也太荒唐了。

  正琢磨著,要不要去尋豪門鄭家——畢竟鄭翊這些天也沒少跑前跑后,許多百姓對他的印象都改觀了——忽然有人一拍大腿,想起了什么:

  “哎,文崽他娘不是識字么?”1

  “對啊!可這兩天好像都沒見著她。”

  “聽說她以前是北邊一戶人家的大小姐,被拐來的。”1

  “真讀過書啊?”

  “別聊了,趕緊一起去啊!”

  十幾個起頭的百姓,湊錢買了草紙和筆,浩浩蕩蕩地來到春秀家門外。

  才敲了幾聲門,就聽見屋里傳來一陣低低的嗚咽聲。

  眾人心里一緊,趕忙推門進去。

  只見平日里獨來獨往的春秀,正像個死人似的躺著。

  五歲的文崽撲在床沿,將稻草被子和蚊帳胡亂地蓋在阿娘身上,一邊哭一邊用小手緊緊攥著被角。

  曹大嫂不知從哪冒出來,猛地一拍手,尖聲叫道:

  “喔唷,人死了!趁還沒發臭,趕緊埋了吧!”

  文崽一聽,啞著嗓子大喊:

  “不要!不要埋我阿娘!”

  他死死抱住阿娘,生怕壞人把她搶走。

  好在其他人沒有理會曹大嫂的胡言亂語,而是小心翼翼地湊近查看。

  雖然他們之中沒有醫師,但憑借多年來的經驗,很快便判她染了瘴疫。

  且病入膏肓。

  “唉。”

  眾人紛紛嘆氣。

  面對五歲的小娃,也不知該說什么話來寬慰,只能陸陸續續往外退。

  有人遲疑著提議:

  “不然,去找黃縣丞求救?他不是教我們怎么防瘴來著?”

  一個老人搖搖頭道:

  “瘴氣未入體時,黃縣丞或許還有辦法。現在病成這個樣子,華佗再世都醫不了!”

  聊著聊著,這些人很快便走遠了。

  可文崽卻抓住了他們話里的尾巴。

  “黃縣丞,黃縣丞。”

  他腦海里浮現出那個給阿娘發糧食、帶人幫他家修屋頂的好官……想不了那么多了!

  “崽崽去找黃縣丞,他能救阿娘!”1

  文崽跳下床,光著腳就往外面跑。

  他雖然沒去過縣衙,但知道它就在縣城中間。

  路上,小石子和沙子磨破了他的腳丫,疼得他又哭了起來。

  可文崽沒有停下。

  而是一邊跑,一邊大聲唱出阿娘教他的童謠——

  這也是他唯一會唱的歌。

  “積水清,瘴不興。”

  “艾草燃,蚊蟲散。”

  “紗網張,邪難犯。”

  “講衛生,身康健。”

  “眾人齊,瘴氣完。”

  “瓊州安——”

  文崽一路跑到縣衙外,用小小的拳頭砸向厚重的大門。

  即便嗓子已經嘶啞,卻還在斷斷續續地唱著:

  “瓊州安,救阿娘。救阿娘,救阿娘……”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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