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平戲稱鄭耀全為平衡大師,是因為對方履任以來,基本上就沒有下過決心要跟自己干一架。
可能是因為身為局長的原故,鄭耀全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通常都是站在“中立者”的角度來“調停”的。
比方說毛仁鳳要輸的時候,拉毛仁鳳一把;
比方說毛仁鳳又要輸的時候,拉毛仁鳳一把;
比方說毛仁鳳又雙要輸的時候,拉毛仁鳳一把——偶爾也在毛仁鳳“風頭正盛”的時候,壓一壓毛仁鳳。
這其實是大多數一把手常做的事——兩個副手針鋒相對,一把手站在裁判的位置上,誰要輸的時候拉一把,保持著內部平衡的同時,再將自己的影響力一點點的擴散出去,最終形成席卷之勢。
到時候兩個副手要是還擱那不知好歹,那就一挑二,堂堂正正的碾壓。
這個為官之道其實沒有毛病,但偏偏這里是保密局!
極少有人知道,保密局內所展現出的勢均力敵、一口殘血、加把勁就能贏全都是張安平竭力所展現出來的幻想,為此,他要一直絞盡腦汁的讓自己處于劣勢。
每次都要營造出你們壓上全力“或許能贏我、或許不能贏”我的假象。
現在的情況下,其實亦然。
鄭耀全面對此時的張安平,心里依然是張安平營造的那種假象:
壓上全力,可能、也許、大概能打垮他,但也可能打不垮他。
他本來是不著急的,入住保密局至今,他的影響力在一直擴散之中,從剛開始的局本部這一小圈到現在整個保密局體系,他的影響力一直在擴散——這其中張安平確實是幫了不少的“忙”。
所以鄭耀全面對張安平展露的破綻,思慮許久后,做出了懷柔之舉。
若成,他能減除情報處這根張安平最大的觸手的同時,還能繼續保持保密局內張毛對峙的局面。
而時間在他,拖得越久,他的大勢也就越大,到時候就是堂堂正正的碾壓!
他以為張安平會退一步,可沒想到張安平卻要死保王天風!
俗話說泥人都有三分火氣,他鄭耀全都如此低姿態了,你張安平不知道好歹是不是?
那就……打!
這便是他招來鄭耀先和毛仁鳳的緣由。
“鄭耀全這一次要下死手了!”
密室之中,鄭耀先神色凝重道:
“這一次,他要打這個頭陣——他會將你派人臥底毛仁鳳的事直接捅給侍從室。”
“為了先下手為強,他打算在姜思安的事上大做文章,將歷年來軍統調查無果的多起泄密事件全扣到他身上。”
“這件事是我跟毛仁鳳操辦的。”
說完了三人開會的核心內容后,鄭耀先略不解的道:
“安平,你不是想拿下王天風嗎?這本來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你為什么非要硬剛他?”
鄭耀先是非常清楚張安平的戰略意圖的——王天風手中掌握著一支連張安平都不清楚的情報力量,這件事非同小可,張安平明明作出的決定是拿下王天風,將這支情報力量暴露在陽光下,可為什么關鍵時候反悔?
這是鄭耀全主動遞來的“善意”啊!
誠然,這善意本質上是慢性毒藥,可既然能達成目的,為什么不順坡下驢?
張安平略郁悶的說道:“王天風的人,逮到了三號營當時的負責人何少輝——正在押往南京的途中,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戴春風死后的軍統、現在的保密局,對張安平來說就是一個面團,他想要這個面團揉成什么形狀就什么形狀。
說穿了,就是他對保密局的掌控力度超乎尋常!
但現在的王天風,卻仿佛是藏進了這個面團的一包鋼針,有這一包針在,他想揉面團太……難了!
鄭耀先聽到后恍然,難怪!
“這個王天風,他到底想干什么?”鄭耀先也感覺到了棘手。
王天風的人逮到何少輝,不是什么大事,但問題的關鍵是張安平不應該今天才知道!
這就是大問題。
鄭耀先猶豫了下拋出了自己最擔心的問題:
“他不會是懷疑你吧?”
“不好確定,但最少他懷疑我身邊可能有問題——或許是懷疑鄭翊,但目前猜不到他的所想。”
張安平沒有隱瞞自己目前的思路。
鄭耀先錯愕:“懷疑鄭翊?”
張安平簡單的說了下緣由。
其實就是重慶人質事件時候張安平挖的“坑”,鄭翊是自作主張的入局。
(鄭翊向伍立偉暗示保密局起殺心這件事。)
這事即便被重新揭開,也跟張安平沒有一毛錢的聯系。
鄭耀先聞言后無語的看著張安平,你倒是什么時候都能用上算計啊!
他倒是贊同張安平的思路:“如果是這樣……那倒也說得過去。”
張安平卻沒這么樂觀,盡管這思路是他所提供。
“王天風心里想的事很難捉摸,我很擔心他有其他的想法。”張安平坦然道:
“所以我必須竭盡全力的保他。”
當然,還有一個辦法:
殺掉王天風,永訣后患!
但行動跟布局不同,布局,往往是算計人心。
而行動的話,遺留的痕跡往往很多!
這些痕跡,有可能就是要命的疏忽——盡管能干脆利落的解決問題,但如果失手呢?
王天風本身就是一個高手,且因為是單身漢的緣故,行蹤又非常的固定,固定的行蹤意味著刺殺難度的下降——但如果這個“固定”本身,就是王天風露出的破綻呢?
要知道王天風的手上,可是有一支用死囚打造出的別動隊!
鄭耀先理解張安平的顧忌,但他沒法幫忙,只能說:“那接下來怎么辦?你手上的何少輝是一顆棋子,操作得當的話,撬掉毛仁鳳的可能性很大——
但你規劃中,毛仁鳳可是最好的盾牌,你難道想舍棄他換成鄭耀全嗎?”
張安平搖搖頭:“不行,不能將毛仁鳳逐出保密局!”
單純論手腕,鄭耀全其實跟毛仁鳳差了好幾個檔次。
鄭耀全,軍統正兒八經的創始元老,還是二廳的負責人,但在原時空中,卻硬是被毛仁鳳給逼出了保密局。
雖然他的資歷讓他敗退后依然是保密局的上級,但保密局終究是特務機構,直接對侍從長負責的特務機構,他這個上級屁用都沒有。
所以手腕方面,他是完敗毛仁鳳的!
可作為一名特務,鄭耀全卻要高出毛仁鳳好幾個檔次——毛仁鳳的手腕很強,但說到底他是特務這一行中的文職,專業性差太多太多了。
張安平不可能在保密局中一直留著鄭耀全。
“這一次,就以逐出鄭耀全為主要目的吧——毛仁鳳,怕是要撿個大便宜了!”
張安平有些遺憾,他本來的打算是時機成熟后把鄭耀全給“干掉”,所謂的時機成熟,是指他在保密局的內斗中處于嚴重劣勢的時候。
如此一來,毛仁鳳就能順理成章的繼位——而在這個時候再曝出明樓的身份,毛仁鳳還沒坐熱的椅子就得換人了。
來回折騰幾下,保密局絕對一團亂麻。
可現在平衡大師擼起袖子親自下場了,張安平只能提前先干掉平衡大師!
鄭耀先聞言便追問:“我能做什么?”
“你……等著撿便宜吧!到時候拿下情報處!”
鄭耀先幽幽的看著張安平,隨后忍不住笑了起來,還得是你啊!
笑過以后,鄭耀先想起了另一件事,遂問道:“對了,家里傳來了一句話——明臺,是不是該撤回來了?”
明家三兄弟從上海撤回來以后,明樓坐了冷板凳,明臺因為是張安平的人,倒是混了個不錯的職務。
不過,張安平早就對他有安排,重慶呆了沒多久就神秘失蹤了——他奉命潛伏去蘇區了。
但姜思安卻被張安平安排撤往明臺所在的解放區,這自然是沖著明臺去的。
“他跟姜思安照過面了?”
鄭耀先答:“錢大姐親自安排的,照過了。”
其實明臺在解放區的小日子非常的舒坦——對一名隱姓埋名的地下黨黨員來說,能去蘇區,簡直是夢寐以求的事。
可惜他還領著保密局的俸祿,在姜思安出現后,他就只能撤回來。
鄭耀先的神色古怪起來:
“那小子偷著請教了姜思安好幾天,打聽的全都是你的癖好、習慣等等,看來他給自己定的目標是在你身邊臥底。”
在這方面,鄭耀先是真的挺羨慕張安平的。
看看張安平的神操作吧——林楠笙,自己的同志,當了他的副官;
現在又是明臺!
偏偏這兩人還都異常的出眾。
哪像他,身邊唯一一個信得過的就是妻子——他哪敢像張安平這么浪啊!
張安平笑了笑,卻沒有回應鄭耀先的羨慕。
兩人又交流了好一陣后,鄭耀先才離開,老鄭走后,張安平關閉了密室內昏黃的電燈,置身于黑暗之中,目光迷離、茫然。
他為什么執意要在身邊留一名自己的同志?
在上海的時候,對手是日本人,他大多數的注意力都在日本人的身上,無論如何布局,向來都是問心無愧的!
可到了抗戰后期、到了現在,卻不同了。
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對他都是無比的信任!
鄭翊、李伯涵、徐百川等等等等……
這些人,對他的信任都是沒有折扣的。
說句難聽的話,他現在讓這些人去為自己擋槍子,這些人中也絕對沒有一個人會猶豫。
可偏偏自己卻一直戴著虛假的面具。
黨國的良心;
黨國的忠貞之士……
他努力的扮演著自己的人設,可一次次的算計后,一次次虛假的表演后,他內心真的毫無波瀾嗎?
怎么可能!
過去,身邊有林楠笙——哪怕是一句反問,都能抒發心里的郁氣,而不是任其肆意的積壓、凝結。
但這段時間身邊卻沒有這么一個合適的人選。
好在用不了多久明臺就來了。
一個人呆了許久許久,將內心的種種波瀾梳理后置于一旁,張安平深呼吸一口氣后打開了電燈,那個執掌保密局的王者,再次出現。
他抬手腕看了眼時間。
時間快到了,該去見處長了!
“干掉”鄭耀全,對張安平來說,真的真的不難。
這廝想畢其功于一役,必然會犯一個致命的錯誤!
“胡鬧!”
“瞎胡鬧!”
侍從長聽完了鄭耀全的匯報以后,連說兩句“胡鬧”。
甚至氣沖沖的站起來回踱步——明顯是被鄭耀全所匯報的內容給氣到了。
但鄭耀全卻很失望。
他明白自己嚴重低估了張安平在侍從長心中的地位。
剛才的匯報中,鄭耀全用話術將張安平的所作所為告知了侍從長——他說的是事實,但經過他的話術加工以后,給人的感覺是:
張安平為了爭權奪利,讓手下的學生“叛”到了毛仁鳳的麾下,趁著毛仁鳳的妻子向影心患有精神病,故意誘導她說自己是“共黨”——而張安平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受到了姜思安的蠱惑。
而這個姜思安,已經被他鄭耀全證實是隱藏在保密局中的共黨,若不是有人通風報信,姜思安肯定被抓了!
鄭耀全說的是事實嗎?
這些話落下文字,成為文字記錄,以后即便查到了“真相”,這些話也絕對不會有問題!
但這是事實嗎?
肯定不是!
但這便是話術——就像國足在世界杯中從沒輸過點球大戰一樣。
侍從長的思路確確實實是被帶偏了,甚至惱火了起來。
可讓鄭耀全失望的是,侍從長竟然以“胡鬧”作為了評語。
我艸,張安平這混蛋是不是救過侍從長啊?!
要不然侍從長怎么對不是黃埔出身的這孫子這么偏袒?
我,鄭耀全,才是正兒八經的黃埔生好不好!
壓下心中的不滿,鄭耀全請示道:
“侍從長,職部認為此風不可漲!所以,我打算給他一個嚴重的警告。”
“警告嗎?”侍從長想了想:“小家伙終究是個年輕人,年輕人做事沖動不計后果,確實難免偏激不周全,是該警告警告,這是保密局內部的事,你看著辦吧。”
還……小家伙!
鄭耀全反倒是快要自閉了!
都這樣了,怎么還是小家伙?
年輕人做事沖動不計后果?偏激不周全?
這他嗎是給張安平開脫啊!
這混蛋,救了你兩次嗎?!
鄭耀全內心沮喪,有這句話,自己想趁勢拿掉張安平怕是做夢啊。
不過好歹是批準了“警告一下”,那倒是能借機狠狠打壓了——雖然不能一招定勝負。
好在他做好了準備——自己這邊的頭陣總歸是打了,接下來就讓鄭耀先和毛仁鳳去拼刺刀,總之,從今往后,三打一不死不休!
得到了批準后,鄭耀全便提出了告辭,侍從長也沒攔著,簡單叮囑了幾句后就讓鄭耀全滾蛋,而所謂的叮囑,卻是表達對保密局的不滿。
相較于戴春風執掌的軍統,鄭耀全此時領導的保密局,并不能為國軍提供及時且有效的情報,侍從長怎么可能滿意?
鄭耀全被說得冷汗不斷,忙保證自己會加強監督等等。
脫身后,鄭耀全悄悄擦去了額頭的冷汗,心說回頭馬上弄一些情報應付一下。
正要走出官邸,卻不料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處長!
見到對方后,鄭耀全急忙迎了上去,卻不料處長對于他的迎接,只有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讓鄭耀全心里生出不安。
他試探性的問:“處長,您這是?”
處長意味深長的問:
“杰夫啊,你知道雨農將軍為什么深受侍從長的信任嗎?”
鄭耀全心里咯噔一下,不安感更濃。
他強笑說:“雨農兄是天生的情報之王。”
“不,雨農將軍……”處長幽幽的說:
“雨農將軍提供的情報,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說完,他拍了拍鄭耀全的肩膀,用一副“你好自為之”的表情打發走了鄭耀全。
處長看著鄭耀全略“落魄”的背影,不由想起了之前自己跟張安平的見面,隨后搖頭自語:
“這家伙,連求人都是那么的……理直氣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