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南京黑漆漆的,但一則爆炸的消息,卻在這黑暗中瘋狂的擴散,攪動了整個南京的風云。
陳景堯被抓了!
陳景堯是誰?
陳家在外面的臉面!
他沒有陳家兄弟官面上的身份,但無數的高官卻對他笑臉相迎。
他單單就掛著一個中外文化交流協會副會長的頭銜,可同樣掛著這個身份的三人,一個姓蔣、一個姓送,另一個姓孔。
這就是陳家的臉面,一個在外能代表陳家兄弟意志的男人。
而現在,他就在頤和公館、就在大名鼎鼎、無數權貴擠破頭也擠不進去的中外文化交流協會中,被人堂而皇之的抓了。
抓他的人叫張安平——但只要能聽到這個消息的人,都知道一件事,真正抓陳景堯的是……處長!
天,似乎被捅翻了。
“張安平帶隊去頤和公館抓了陳景堯?”
聽著秘書的匯報,處長的臉上浮現了一抹錯愕——能查到陳景堯的身上,他毫不意外,這一次敢對他下黑手,除了那幾家外,其他人有這個膽子嗎?
錯愕,只是錯愕于張安平的雷厲風行,錯愕于張安平的膽大包天。
可轉念一想,這根本就不值得錯愕。
盡管這對比之前寧可忍辱負重也不愿意徹查的張安平,猶如換了個似的,可想起那一道手令,處長又覺得這一切極其的正常——這便是張安平的處世之道、做事準則,侍從長的意志最大,在侍從長的意志下,捅破天對他而言毫無壓力和負擔。
“備車!”
處長略興奮的說:“我要去保密局!”
他心中極其振奮,不愧是自己看重的同行者啊,僅僅十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就打蛇打七寸,直接拿捏到了要害——接下來只要順藤摸瓜,那幾位怕是都得一個個的暴露出來。
此時此刻,必須去保密局為張安平撐腰,必須要讓所有人看到他的意志!
保密局,局本部,刑訊室。
陳景堯在渡過了最初的慌亂之后,心神終于恢復了過來——自己被抓這件事太荒唐了,以至于在直面張安平的時候,讓他丟掉了太多太多的面子。
現在,他絕對不能再丟面子!
他用審視的目光反復的打量著刑訊室中讓人眼花繚亂的刑具,起初的強作鎮定慢慢的卻越來越鎮定——這是攻心么?
可是,你們保密局,就真的敢對我用刑嗎?
鏡子后面,張安平目不轉睛的看著陳景堯神色的轉變,當他看到陳景堯目光中出現了玩味后,不由遺憾搖頭:
“沒嚇到他。”
一旁的蔡界戎請纓:
“老師,要不我進去審他?”
張安平微微搖頭,現在還沒必要去浪費口吻——其實就連審陳景堯都沒有任何的必要,因為只要陳景堯不傻,哪怕是陳家兄弟最后不得不選擇放棄他,那他也會攬下所有的鍋。
更遑論是現在才剛剛抓到。
這個人,哪怕是再恐懼,不會也不能去出賣陳家兄弟——除非動用刑訊的手段,畢竟三木之下何愁不得?
可刑訊手段獲取的回答,陳家根本不會認——一句屈打成招,就足以否定一切,哪怕是有證據,他們也能從“法理”上否認。
這也算是另類的“刑不上大夫”。
所以,張安平只是借陳景堯在等一個人罷了。
事實證明他的等待還真的是有效的,大約半個小時后,處長便來了。
“張副局長,名不虛傳啊!”
一見張安平,處長就忍不住贊嘆起來,他以為的“一天”,是張安平會抓到那些混在學生中的破壞份子,沒想到張安平口中的一天,是解決問題!
不愧是黨國虎賁,不愧是以而立之年就能統領保密局的張世豪!
至于保密局真正當家做主的人,在處長的心中早就被甩到了一邊。
面對處長的贊嘆,張安平并沒有謙虛的說一句過獎,更沒有露出自得之意,反而凝重的向處長介紹道:
“處長,陳景堯此人的嘴,我覺得暫時還撬不開。”
既然說起了正事,處長也就進入了角色中,毫不意外的道:
“預料之中的事,總得扛一扛——安平兄,你有何想法?”
張安平身子微微動了一下,他本來和處長是并排站著,且保持大約不到一尺的距離站在窗前,但因為身子的微動,又多增添了一拳距離。
隨后他才說:
“頤和公館已經被保密局控制,里面有很多的線索,我想從那里下手——我相信短短幾天,就能找出一堆能讓陳景堯必死的證據,到時候看他是選擇合作還是選擇背鍋替死。”
“這個方向不錯。”處長似是沒注意到張安平對自己的距離感,或者說他佯裝自己不在意這個,點頭肯定了張安平的提議后,他繼續說:
“我回頭派一個調查小組過來協助,不過案情的調查還是以保密局為主。”
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我派人過來給保密局撐腰!
張安平的目光中浮現了一抹復雜的感動,處長注意到后心里微笑,你的心終究不是石頭做的呀!
猶豫了一下,張安平又道:
“處長,我覺得我們可以在輿論方面同時入手——黑暗中的蛀蟲,終究是見不得光的。”
輿論方面入手嗎?
處長還沒權衡,一股報仇的快感卻先生出來了。
之前的打臉,對他而言可是刻骨銘心——那是赤果果的羞辱,仿佛是一記又一記的巴掌接連不斷的扇在了他的臉上,順帶還向他丟了一大波的嘲諷。
用輿論的方式回擊,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強忍著立刻答應的沖動,處長權衡起來。
通過輿論將拿下陳景堯的事曝出去,壞處他能想到一大堆,但好處呢?
扭轉民眾對國民政府的不信任、消弭張安平釋放事件帶來的惡劣影響、通過輿論堅定侍從長的意志……
好處,太多了!
“可以——”處長答應下來后“順便”說道:
“順便也還你一個清白。”
張安平卻搖頭拒絕:
“多謝處長好意,但職部的職責決定職部不能像其他人一樣暴露在陽光之下——有了現在陳景堯被捕的新聞,再加上隨后就能披露的‘頤和公館’內幕,之前的輿論很快就會被大眾遺忘,職部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盡管張安平在拒絕,但處長也從張安平的這一大段話中聽到了隱隱的感激,不是語言中帶著的明顯感激,而是語氣中的那股真摯的感激,甚至他覺得張安平說話的方式都“軟”了不少。
處長心中欣喜,對自己的策略越發肯定了起來。
“那這件事之后,我無論如何都得給你一個交代——這一點就不要跟我爭了!對了,你覺得這個消息,適合用哪種方式發布出去?”
像處長這種身份,要是想要發布一個新聞,要么通過中央日報這樣的國民政府喉舌,要么就是進行新聞發布會——但無論哪種方式,肯定都是頭條。
而他現在這樣問,是因為對之前慘遭打臉而耿耿于懷,是在詢問張安平有沒有辦法保證消息可以順利刊登。
“我覺得現在就可以放出消息。”
張安平的回答讓處長有些迷茫,現在放出去?
“可以讓全國各城市現在重新排版明日的報紙,明早的時候消息就能見報。”
隨著張安平的解釋,處長的眼睛變得異常的明亮。
好一個張世豪!
不愧是日本特務官員提起來至今心驚膽戰的張世豪!
如此做,那些家伙就是想反制都沒有時間來完成——最最關鍵的一點,當初這幫混蛋用這種方式狠打了自己的臉,現在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痛快!
“好!”
處長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甚至還坐鎮保密局局本部,要親眼看著局本部這邊在南京展開輿論工作。
而保密局內傳出的電報,也將張安平和處長的一直飛速的擴散到了全國各地的保密局站組內。
之前因為控輿的緣故,保密局對各報社的地址、架構都有相當清晰的了解,收到了張安平署名的電報后,各站組哪敢耽擱,立刻調出當地報社信息,隨后親自派人將新聞送去了報社之中,監督報社重新校版、刊印。
風暴,正在緩慢而有力的醞釀之中。
次日,晨。
報童清脆的賣報聲點燃了城市的喧囂。
“賣報賣報!頤和公館遭查封!中外文化交流協會副會長陳景堯被抓!”
這是大報的新聞標題,多數普通百姓對此沒有太大的反應,這時候……就需要小報的“注釋”了。
“八卦報驚爆震天大新聞——四大家族聚會沙龍頤和公館被查封!副會長陳景堯被捕!”
“處長反貪決心堅決!四大家族在劫難逃!陳家率先挨刀!”
隨著報童喊出小報新聞的賣點,普通百姓終于理解了大報平平無奇賣點中隱匿的巨大信息——盡管有很多人選擇買小報看振奮人心的詳情,但更多的人還是選擇了各個招牌響亮的大報。
南京的大街上,一輛汽車停下,有腦袋探出來對一蹦一跳的報童喊道:
“來份中央日報!”
報童接過錢奉上報紙,正在翻口袋找零,汽車卻已經從身邊駛過,小報童焦急的喊道:
“還沒找零!”
“賞——你——了——”
車內,毛仁鳳翻看著剛剛買到的中央日報,神色變得不屑起來。
好你個張安平,拍馬屁的水平真特么高啊!
他關注的這篇新聞,從頭到尾都在傳達一個信息:
處長的反貪決心異常堅決,縱然是中外文化交流協會副會長這樣的人,處長也不惜將其拿下。
通篇沒有提及過保密局三個字,全都在表達處長反貪的意志,全都是在講黨國對貪腐的零容忍。
最關鍵的是在這篇報道中,將頤和公館這個地名特意標出,并表示處長已經派人封鎖了頤和公館,接下來就會對頤和公館內展開取證工作——處長將以法不容情的態度,但頤和公館內所有的事進行清算。
“真勇啊……”
毛仁鳳暗暗咋舌。
如果只是大報的報道,普通人并不能意識到頤和公館的分量,但別忘了這一次有相當多的小報也進行了同步的報道,相比于大報報道新聞時候的“嚴肅性”,小報可就沒有那么多講究了。
頤和公館的底子,被他們晾了個底朝天,而所謂的中外文化交流協會,也被他們曝出來是四大家族的聚會沙龍——有了小報的解釋,大報的內容只要稍加理解就能明白其中的含義。
決心,堅不可摧的反貪決心一覽無余!
這便是毛仁鳳暗暗咋舌,說了句“真勇”的原因。
事實就如毛仁鳳所料,不管是普通百姓,還是國民政府官員,在看完報紙且理解了內容后,都被國民政府的大手筆給驚到了,很多在一片污濁中獨善其身的官員,都不由大呼黨國有救了——有如此堅決反腐的處長,黨國不會亡,黨國,必然會迎來曙光和希望。
普通百姓想的更直白:
處長反腐之心如此堅決,那未來肯定會將天下大大小小的貪官一網打盡,沒了這些人在老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百姓的日子必然會非常非常的好過。
甚至還有人生出要給處長立生祠的沖動。
明明只是通過報紙表示了反腐的決心,竟能惹得有人生出這般心思,可見民間對貪腐之痛恨、可見貪腐之嚴重!
當然,如喪考妣的官員就更多了。
“處長還沒掌大權,就殺氣如此之盛,要是他掌了權……”
“這……這……這還了得!”
“入目所及,全是渾濁,我就不信處長能把所有人都給抓了!抓了我們,誰給黨國辦事?一定是唱高調,一定是唱高調!”
“不能讓處長這樣查了,不能讓他再查下去,我為了這個肥缺花了多少錢?要是被查了那不得虧死?”
九成以上的官員暗暗叫苦,生怕這是來真的。
車內。
酸溜溜的毛仁鳳惡狠狠的想:
“幸好處長看不上我,要不然現在就是拎著我跟那四家斗——我這小身板,遭不住,絕對遭不住。”
雖然這般惡狠狠的想著,可酸意卻越來越濃了。
那可是處長啊,這一次要是能跟處長并肩戰斗,那將來的從龍之功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可想到處長對他的厭惡,毛仁鳳就如泄了氣的皮球。
他神色突然變得猙獰:“既然這樣,那就別怪我站隊了!!”
猙獰的神色很快消散,毛仁鳳開始權衡這個可能,越想他越覺得有搞頭,最后用一句話說服了自己:
“連姓蔣的都站在了處長的對立面,這就說明他不得人心!”
這個“姓蔣的”自然指的是某個蔣姓的副會長。
一個站在明面上,為蔣家利益代言的人。
下定了決心以后,毛仁鳳就打算讓人向四家帶話,繼而表明自己的立場,可就在這時候有一輛車從后面追了過來,司機提醒后秘書觀察了一陣,才確定的向毛仁鳳匯報:
“局座,是邱處長的車。”
邱寧?
“靠路邊等等。”
毛仁鳳的車停到了路邊后,緊隨他車隊的那輛汽車果然也停下了,緊接著邱寧從車上小跑著下來,在車前得到了毛仁鳳的允許后,這才進了毛仁鳳的車。
“局座,我查到了一個消息。”
“說。”
“警備司令部和警局那邊,正在秘密追捕一個人,沒有名字,只有照片——我對照了他們的照片后,發現他們追捕的人……竟然是郭騎云!”
毛仁鳳呆住了,郭騎云?!
郭騎云,那是王天風這個“死人”的代言人啊。
他好奇問:“是哪邊的意思?黨通局?二廳?還是警署?”
“都不是——是我們保密局!”
毛仁鳳瞪大了眼睛,保密局?
保密局正在秘密抓捕郭騎云?!
開什么玩笑,他毛仁鳳腦子沒壞,怎么可能現在去招惹張安平?
毛鐘興,這個自己最看重的侄子死了,自己都咬牙當做什么都沒發生,現在怎么可能去招惹張安平?
鄭耀先更不可能,其他元老……他們現在更不可能招惹,要不是他們知道一旦倒向張安平,以后必然會被收權丟去養老,這時候怕是都不會跟自己混——所以,是誰?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張安平?!”
毛仁鳳目光一閃,張安平這邊為什么要密捕郭騎云?
“應該是藏在暗中的王天風。”邱寧不再賣關子,神色鄭重的說:“我之前在局里悄悄的查了查,發現郭騎云是在前天下午外出公務的——昨天沒有人見過他。”
毛仁鳳靜靜思索,轉瞬間就意識到了邱寧的潛意思:
“你是說……郭騎云做的?”
邱寧點頭。
郭騎云做的?
毛仁鳳眉頭緊皺。
張安平手里,怎么可能無人可用?不,應該說王天風的手里,不可能沒有殺手——可為什么要用郭騎云來執行這種任務?
既然是郭騎云做的,那為什么又要密捕郭騎云……
一刀霹靂在毛仁鳳腦海中閃過——
王天風,要借機弄死郭騎云!
先讓郭騎云殺了他的侄兒毛鐘興,隨后再殺了郭騎云滅口,而郭騎云意識到了王天風對自己的殺意,在殺了毛鐘興以后跑了,這才導致現在正在密捕郭騎云!
那么,郭騎云做了什么才讓王天風起了殺意?
毛仁鳳反問:“我要是沒記錯的話,郭騎云……應該是王天風的侄兒,對不對?”
“確實有這回事。”
一抹玩味之色在毛仁鳳的臉上浮現——王天風這人冷血無情,但能讓他輕易決定干掉侄兒的可能只有一個:
通共!
通共?
王天風為了查隱匿在保密局的共黨臥底,詐死隱姓埋名暗中調查,他甚至在大庭廣眾下抨擊自己是地下黨——但現在真正的臥底卻在王天風的身邊。
有趣,著實有趣啊!
一抹古怪的笑意逐漸浮現,毛仁鳳輕聲呢喃:
“鐘興啊,叔叔……很快就能給你報仇了!”
一旁的邱寧此時此刻仿佛是耳朵聾掉了似的。
“邱寧。”
“在——”適時的恢復了聽力。
毛仁鳳道:“留個心眼,要是發現了郭騎云的蹤跡,幫他一把。”
邱寧一臉的錯愕,似是想不通為什么毛仁鳳會這么說——可心里卻對上級嘆服到了骨子里,郭騎云即便是毛仁鳳的殺侄仇人,毛仁鳳還真的像上級預料的那樣,竟然要放水!
毛仁鳳沒有解釋,只是看著邱寧。
“職部明白!”
毛仁鳳微微點頭。
“混賬!混賬東西!”
喝罵聲從官邸中傳出,傭人們瑟瑟發抖之際,一個聲音響起:
“你們下去吧。”
進屋。
屋內的人看到了來人后,惱火的說:
“哥——這小子,是要拿我們家立威啊!”
“咳咳——”來人捂著嘴咳嗽了兩聲后坐下,輕聲說:“不是我們家——是四家。”
“確實是我們四家——哥,要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看看!”
“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咳咳,有人比我們更急。”
“還不著急?景堯現在都被那個小王八蛋抓了!”
“穩一穩,穩一穩,他不敢拿景堯如何——我反而希望他敢,但他不敢。咳咳,現在先緩一緩,之前做的有點過了,那位有些生氣。這一次,就等刀架到了脖子上再說,到時候那位也不好生氣了。”
“要等到刀架到脖子上?哥,這……這不是給他蹬鼻子上臉的機會嗎?”
“不急,不急,不怕他蹬鼻子上臉。咳咳,他啊,有些認不清形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