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亞歷728年五月，隆重慶祝的退魔紀念日剛過去沒幾天，歐瑞城的女神廣場一大早就又擠滿了來自各處的城民。
高臺上，城主埃德加伯爵難抑激動，高聲宣布侄女艾琳被圣女選為繼承人，即將進行信物交接的儀式。
埃里克站在他身旁，目光追隨著底下逐漸靠近的兩位圣女使者，忽然感覺頭有點痛。
“嘶……”
他是伯爵的侄子，今年十六歲，也是艾琳的孿生兄長。兄妹倆長得十分相似：都有一頭金發，面容俊美，且身材修長。
莫名的頭痛持續著，而那兩位衣著保守、身姿卻相當曼妙的修女使者，已經在城民的歡呼聲中登上了高臺。
年輕修女捧著一個木盒，另一位成熟的修女先是行禮，然后才打開木盒，用雙手取出其中圣女的信物。
那是一條潔白的紗巾。
四周紋有圣女修道院的標志，中間則是女神耶拉的神紋，飾以金邊，無比精致，哪怕忽視被賦予其上的神圣屬性，也是條讓大部分女性難以抗拒的漂亮頭巾。
“艾琳。”埃德加伯爵連忙提醒懵懂的侄女，讓她雙膝跪地，擺出祈禱姿態。
而她身旁的埃里克盯著那條紗巾，已經挪不開視線。
——紗巾之上，正憑空浮現出一行半透明的橙色文字。
圣女紗巾 這是……紗巾的名字？
可為什么會像標簽一樣冒出來，還一閃一閃的？
埃里克茫然驚疑，感覺腦袋更痛了。
而下一刻，一段漫長的記憶，如同決堤洪水般不受控制地徹底灌進他的腦海。
沖擊、滌蕩，讓原屬于埃里克的視界越抬越高，甚至超越這個世界本身，而或許可以稱為“前世”的那段記憶的視野，則被一下子壓縮到埃里克這個個體的身上。
撕裂、融合，直至三觀重塑，靈魂蛻變。
而埃里克主觀上無比漫長的過程，不過現實中的一瞬。
艾琳剛擺出祈禱的姿態，埃德加伯爵便注意到一旁侄子面色痛苦，關心了一句。
“……”
埃里克瞪著眼睛看了看他，又看向艾琳和那兩名修女，最后掃望著臺下千百名觀禮的城民，情難自抑。
“我操。”
伯爵皺眉，一時沒說什么，只是讓他從艾琳身旁退開，接下來是獨屬于圣女使者與未來圣女的場合。
埃里克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他的注意力全在腦海中剛覺醒的記憶上。
那是來自一個更高維度、俯瞰著這個世界的記憶，與埃里克原本的記憶相融合，令他的視角也上升到另一種高度。
蓋亞大陸，德蘭帝國，耶拉女神，圣女……這是一款名為荊棘魂冠的魔幻網游中的世界。
而他原本是這款網游的資深老玩家，正雙開肝著十周年活動，不知怎么突然就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就已經出現在這里了。
而正因為這層身份，在記憶覺醒的瞬間，他就看見了自己或者說埃里克的結局：身敗名裂，死無全尸。
這一切，全因為埃里克要保護自己的妹妹——懵懂無知，去往圣都后被反派引入歧途，最終墮落為亡國魔女的艾琳。
而艾琳本人的結局比他還要慘烈，被討伐身死不說，甚至靈魂都被抽取出來，打散意識，只作為某種能量而封存。
“埃里克！”
退到一旁的伯爵又發出提醒，另一邊，捧著圣女信物的修女也來到祈禱的艾琳面前，準備為她披上圣潔的紗巾。
——絕不能重蹈覆轍。
埃里克心底閃過這個念頭，身體已經行動起來，一把扯過修女手中紗巾。
只要別讓艾琳當那什么圣女就好了！
“……”
信物突然被奪，圣女使者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愕然地望著他。
一旁，伯爵臉上也露出相同的神情。而高臺下的歡呼則像突然被扼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埃里克暗道不好。
差點忘了……這是個萬眾矚目的場合來著。
得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埃里克看著手里的圣女紗巾，忽然發現，自己能看到的信息變得更多了。
他很快有了一個讓自己接下來兩年都在后悔的主意。
“未來要成為圣女的人……”
埃里克抖開潔白的紗巾，披到自己頭上，甚至調整了幾下，然后飄逸地一甩頭發。
“是我才對——”
整個廣場歸于寂靜。
太陽爬得更高了。
日光照著中間的高臺，也照亮隨風微動的紗巾下，那一頭漂亮的金發。
光芒閃耀，發絲折射出幾近透明的質感，紗巾從兩邊披落，那副年輕的面容合著雙眼，在陽光下微微昂首，更有種神圣的絕美。
突然的沉寂因此得以延長。
如果作為神的侍者的圣女，需要有個明確而具體的形象，那大概就是眼前這副模樣了……這是此時相當一部分觀禮者的念頭。
直到一粒喧囂的火星突然迸發，遲滯卻又迅猛地將整個廣場都點燃。
“瘋子！狂徒！”
一個老修士揮舞著圣典，試圖沖上高臺，被底下的衛兵攔下，只能仰起腦袋憤怒大喊。
“你怎么敢！你玷污了圣女的圣潔！那不是你那骯臟的身軀可以觸碰的東西！你怎么敢——”
他的聲音就像一道驚雷，傳得又快又遠，將其他觀禮的市民都從這荒誕的沉寂中炸醒：
雖然面容俊美，與仍跪在那里的圣女繼承人十分相似，可他到底是個男人啊。
城主府的少爺居然想當圣女！
整個廣場嘩然一片，各種猜測議論也像炸雷后的暴雨緊隨而至，迅速蓋過所有聲響。
“埃里克！”
在儀式開始后就站到一旁的埃德加伯爵，此時也終于從難以置信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這還是他那個年少卻沉穩的侄子嗎？
“你發什么瘋？”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侄子的胳膊，另一只手也伸向他頭上的紗巾。
只是想到剛才那名老信徒的怒吼，他手上一頓，又松開埃里克，拉起了還跪著的侄女。
“艾琳，把紗巾拿回來。那是你的。”
艾琳茫然起身，看向孿生哥哥，迎接她的則是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刃。
“……埃里克？”
劍身折射的寒光在臉上晃動，埃德加瞪圓眼睛，瞬間騰起的怒意蓋過疑惑，聲音也隨之冷了下來。
侍衛長看向伯爵，后者冷冷盯著侄子，抬起了右手。
只要手一揮，他身后早已就位的十幾名衛兵就會一擁而上，將拔出兇器的發瘋少爺給按住。
而在目光匯聚的焦點，埃里克似乎完全不在意這邊的動靜。
他立直身體，手中佩劍自然垂落，輕點地面，而后迅速抬起，自下而上畫出一個完美的弧度，直指蒼穹。
接著，利劍放平，他另一只手也抬了起來，將劍刃握住，握緊。
然后，倏地抽出——
噗呲！
鮮血揮灑，瞬間引起高臺上下一陣不約而同的抽氣聲，看客們的目光變得更加專注。
埃里克單膝跪地，微微低頭，將染血的佩劍貼上前額。
鮮血殷紅，順著劍身緩緩而下，沾染金發與白紗，流向他的臉。
上一刻還離經叛道到極致的貴族少爺，此時又俯首垂眼，露出最虔誠的姿態。
“沐血禮……”埃德加伯爵瞪圓的眼睛不由得縮了縮。
這是帝國騎士貴族的至高禮儀，他對此也只有紙面上的了解，因為能用到這種禮儀的場合基本只有一個：出征前向皇帝宣誓。
埃里克，他的侄子，是真的瘋了。
縱有萬般不解，埃德加此時也只能頹然地揮揮手，示意侍衛們將侄子先帶回去再說。
而就在這時，已經沉默半天的埃里克，忽然高聲開口：
“耶拉女神在上——
若我方才所見所聞并非虛幻，而是您恩賜的啟迪，那就請您繼續降下神諭，予我指引——”
已經上前的幾名衛兵都停下來，回頭望向城主。
來自圣都的兩位修女也互相看了看，年輕的滿臉茫然，成熟的則皺起了眉。
埃德加盯著侄子看了兩眼，還是示意侍衛們動手。
衛兵們不再猶豫，一擁而上。
其中一人首先去奪少爺手里的佩劍，比起傷人，他們更擔心他在發瘋的時候傷到自己。
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哇！”
離得最近的衛兵只來得及看見少爺腦袋上忽然亮起一點白光，下一瞬，光華擴散，迅速蔓延整個視界，眼前只剩茫茫。
而他的身體則被一股迎面而來的力量推動，溫和卻又無法抗拒，不斷往后退去，即便撞上同伴的身體也無法停下。
等這股莫名其妙的推力消失，他已經連連后退了十幾步，而被白光填滿的視野也逐漸得以恢復。
“我的天啊……這是……”
衛兵瞪大了眼睛，雙腿有些發軟。
在他眼前，一道高大的白色虛影憑空出現，直直挺立。
半透明的虛影周身泛光，面目也清晰可見，竟然與廣場上創世女神耶拉的雕像一模一樣！
“女神啊！”
耳畔隱約響起神圣的頌歌，衛兵膝蓋一軟，還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
高臺之下，觀禮的市民們則對這個過程看得更清楚些——埃里克身上浮現圣光，女神耶拉隨之降臨在高臺上。
而那一瞬的光芒幾乎將整個廣場都籠罩，在初夏時節，帶給人一種不同于陽光、火焰或是任何來源的別樣溫暖，令人忍不住地想要膜拜。
這股沖動很快轉變為實際行動，嘩啦啦地，整個女神廣場上的市民跪了一地，激動祈禱的聲音此起彼伏。
“耶拉在上！”
“神啊……”
“這是神跡！女神降臨了！”
女神的虛影雙臂張開，籠罩著底下的埃里克，散發光芒的面容雖然平和，仍給人一種神圣威嚴的感覺。
短暫停頓后，女神的雙臂漸漸落下，身軀也隨之下蹲，像是要捧起什么。
而她雙手合攏的中心，仿佛呵護著的地方，正是依然單膝跪在那里的城主府少爺。
“啊……”
在女神虛影降臨后，一些人雖然低下了腦袋，可兩眼依然偷偷瞄著上方，因此也得以見證神跡消散前的最后景象：
女神雙眸各涌出一滴眼淚，流淌過臉頰，交匯于下頜，滴落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在虛影下的那道身影上。
圣潔的光華從埃里克身上亮起，女神虛影猛然一亮，然后便逐漸消散，直至于無。
手心那道被佩劍割開的傷口，此時已經完全愈合，埃里克看一眼便不再理會，在圣光完全消散前站起身來。
神跡轉瞬即逝，但廣場上的氛圍已經徹底改變，城民們跪倒一片，此起彼伏都是祈禱的低語。
“神啊……”
有人淚流不止，喃喃訴說著自己的不幸與苦難；有人低頭不語，懺悔之心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真誠。
“讓我上去！”
方才開口怒斥埃里克的老修士，再次試圖沖過衛兵的阻攔，只是臉上已經不見半點憤怒，只剩源自虔誠的狂熱激動。
而當站在神跡中心的埃里克抬起一只手，緩緩掃視一圈，無論遠近，觀禮者們都不約而同地歸于平靜。
“我聽見了神的聲音——”
城主府的少爺開口了，立即引起一陣激動而克制的低聲歡呼。
手心傷口雖已愈合，可他臉上依然沾著不少鮮血，但此刻沒人會覺得猙獰或不適，反而認為這十分神圣。
“女神耶拉降下神諭：‘有才能的人去了錯誤的地方，是災禍的根源’。”
埃里克緊握染血的佩劍，抬起的手伸向艾琳，將仍然懵懂的妹妹拉起來。
日光漸升，容貌極似但氣質迥異的兄妹二人在高臺上并肩而立，這副場景給人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不少歐瑞城民對此終身難忘。
“艾琳被選為圣女繼承人，便是無意間犯下的這種錯誤。”
埃里克掃視高臺下方，同時提高聲音，借助神跡降臨的震撼將自己的意志傳遞給在場的每個人。
“而這個錯誤，將由我來糾正——”
回應他的，是響徹廣場的整齊歡呼，以及隨后越來越多人加入的頌神祈禱。
觀禮市民大多是普通人，親眼目睹神跡降臨，再沒人覺得城主府少爺的行為離經叛道，只為自己今日的親歷與有榮焉。
“無上圣潔耶拉，因著您的眷顧，我們得蒙恩典，脫離罪惡，重獲新生……”
當看見臺下一個貴族女人一邊痛哭流涕，一邊仍維持著雙手交握的姿態不斷祈禱，埃里克明白，自己這番表演算是成功唬到這些觀禮者了。
但他同樣清楚，自己要說服的不只是他們。
埃里克轉過身，面向那位成熟而沉默的圣女使者，還是忍不住為之驚艷。
圣女派來的兩名修女膚白貌美，各具氣質，尤其是這位修女大姐姐，外形上更是挑不出一點毛病，出眾的身材支撐起黑色的修女長袍，胸懷尤為凸顯。
而一瞥之間，他也看見黑色白邊的修女頭巾下秀眉深蹙，望向他的目光中滿是戒備和探究。
……果然，這位來自圣都的使者，并不像偏遠小城的市民那樣容易糊弄。
只是無論認可與否，她都要作出回應，埃里克賭的就是她不會在這種情況下讓未來圣女的家族難堪。
他的要求也不高，哪怕只是一個態度含糊的回應，只要沒有直接戳穿他，別的事情之后都好商量。
嗯，這位使者叫什么來著……
“阿萊娜修女長……”
埃里克剛一張口，就見眼前的修女身子忽然矮了半截——她居然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埃里克正發愣，雙膝及地的阿萊娜喃喃一句“神啊”，然后便軟趴趴地倒在了高臺上，兩眼緊閉，像是昏死過去了。
“……”
視線掠過修女服下露出的白絲長襪，埃里克張了張嘴。
怎么這位圣女使者也演起來了？
而人都“昏倒”了，自然也就沒辦法作出任何回應。
“阿萊娜修女長！”
一旁的年輕修女對真相毫不知情，撲向倒地的修女長，焦急與慌亂情真意切。
埃里克回頭掃望高臺下還在虔誠祈禱著的市民們。
至少這邊的問題算是解決了。
只有讓今天的儀式平穩收場，才方便他進行下一步的打算。
太陽還在升高，陽光不知不覺間變得有些刺眼，直直照著廣場上的一切荒唐。
埃里克瞇起眼睛，又往上一翻，視線落在額前隨風微動的白色紗巾上，停留了一會兒。
幾行只有他才能看見的文字再次浮現。
圣女紗巾 以不知來源的圣潔細紗織成的白色頭巾，柔軟輕盈，中間紋有創世之神耶拉的神紋。
能強化耶拉信仰的神術。
初始圣女回歸神國前將紗巾交予繼任之人，由此成為傳承之信物。
附帶技能：女神之守護（充能中）
女神之守護：神術。女神虛影短暫降臨，擊退周圍所有敵人，并抵擋任何來源的攻擊。治愈施展者所有外傷。
埃里克低聲喃喃。
“還好到手就是充能完成的狀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