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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分化

  一處街邊茶肆,一群苦工在這里歇息,順便用了午飯。

  他們的午飯很簡單,自己從家里帶的雜糧餅子,硬的和石頭一般。

  問老板買了一碗茶水泡開才能吃。

  粗餅子看起來就很剌嗓子,但他們卻吃的津津有味。

  “黃河真是要人命啊。”

  “黃河改道的場面你們是沒見過,到處都是水,水面上飄的到處都是尸體。”

  “是啊,少了它不行,有它又怕泛濫。”

  “現在黃河南下奪淮入海,山東、北平沒水渴死,淮水下游水多的淹死。”

  關于黃河奪淮入海的各種話題,已經傳了大半年。

  畢竟事關重大,百姓在閑暇之余也樂于討論幾句。

  更何況在這個信息傳遞不暢的時代,一個話題往往能被討論許久,甚至好幾年前的事情都能當新聞來談論。

  傳到現在,除了特別偏遠的地區,大部分地方的百姓都能說道幾句。

  尤其是周圍出現北方人,大家總會習慣性的問上一些黃河相關的話題。

  黃河奪淮入海的危害有多大,說一句婦孺皆知都不為過。

  所以,這群工人在吃飯的時候,談論這個話題并不突兀。

  不過就在這時,隔壁桌兩個腳夫模樣的大漢,忽然開口道:

  “大家還在談黃河的事兒呢,都過時了。”

  幾名工人不服氣,追問現在什么話題才熱門?

  那兩個壯漢卻矜持起來,怎么都不肯說。

  還鬼鬼祟祟的說這事兒事關重大,他們要是說了可能就會被抓進去。

  這一下可把幾名工人的好奇心給吊起來了。

  紛紛出言剛他們:哪有什么新話題,我看你們就是故弄玄虛。

  倆人果然受不住,很快就全抖落了出來:

  “你們看到那些讀書人了嗎?別看他們在咱們面前人五人六的,實際上就是一群蠢蛋。”

  “被人家給當槍使了都不知道。”

  “就是那幫子士紳地主老爺,他們才不希望朝廷開科舉。”

  “你們說我胡說八道?我是有證據的。”

  “皇上和太子讓群臣上書討論此事,戶部郎中陳泉伊在奏疏上就寫了。”

  “儒生就應該先去衙門歷練,學習如何為政治民,然后才能參加科舉。”

  “不光是陳郎中,還有其他十幾個士紳子弟出身的,都上書要求先歷練再參加選仕。”

  “還有人要求,沒有去衙門歷練過的,不允許參與選仕。”

  畢竟是順天府的百姓,雖然只是苦力,但見識還是有的。

  聽到那腳夫的話,就有人反駁了:

  “儒生先去歷練不是挺好的嗎?總比什么都不懂就去當官禍害百姓強吧?”

  那腳夫嗤笑道:“好?騙的就是你們這樣的。“

  “衙門的大門朝哪開啊?你以為誰都能去歷練的?”

  “人家士紳地主老爺家的孩子,才有資格去歷練,普通讀書人門都進不去。”

  “到最后錄取的全是士紳地主老爺家的孩子,人家要錢有錢要勢有勢,咱們老百姓才永無出頭之日。”

  又有苦力反駁道:“說的現在咱們老百姓就有出頭之日一樣。“

  那腳夫搖搖頭,一副鄙夷的語氣:

  “那些儒生至少還要點臉,而且他們都是流官,干幾年就走了。”

  “士紳地主老爺們可不要臉,他們是吃人肉喝人血的。”

  “一旦讓他們當了官,咱們才是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聽到他們討論,周圍更多人聚了過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確定了一件事情。

  流官雖然壞,可干幾年就走了,下一任說不定就是個清官。

  士紳地主不一樣啊,衙門就和他們家開的一樣,人家是不會挪窩的。

  啥?你說官員異地任職?

  大家都是士紳宗族出身,我去你們老家任職,你來我們老家任職,咱們互相幫助。

  類似的話題,在很多地方同時展開。

  總之就是一句話,士紳平時和儒生哥倆好,偽裝的和一個人似的。

  真到了關鍵時刻,人士紳是把儒生當傻子玩的。

  證據?

  證據就是那些奏疏啊。

  士紳宗族出身的官僚,很多都強烈要求,先去歷練才能參加科舉。

  他們就是為了壟斷做官的權力。

  把別的儒生排除在外。

  啥?你說我胡說八道毫無根據?

  呵……沒聽說過漢朝歷史吧沒看過鹽鐵論吧?

  把這本書找出來好好翻一翻,那些所謂的賢良們,是如何利用文學奪取國家利益的。

  最后賢良們把持了做官門路,形成了世家大族,就一腳把文學們踢到一邊去了。

  前車之鑒啊。

  這個大新聞牽扯到了儒生和士紳地主,話題性可比黃河改道要大太多了。

  迅速就成為了時下最熱門的話題,但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有人在談論。

  并且這個話題,還在迅速向著應天之外的地方傳播。

  相關的流言自然也傳到而來官吏們的耳朵。

  一開始他們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然而當鹽鐵論、文學賢良被拿出來,性質就不一樣了。

  還是那句話,華夏人對歷史都非常重視。

  最初記錄歷史的目的,也是為了給后人提供參考經驗。

  而鹽鐵論屬于古代最重要的經濟著作之一,地位是非常高的。

  當大家發現,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的時候,就算再傻的人也開始產生了懷疑。

  然后就有儒生開始回顧這兩年發生的事情。

  他們震驚的發現,原來士紳地主們一直在背后撈好處。

  遠的不說,就上次朝廷用察舉制征辟官吏,儒生因為不通實務,大部分被黜落。

  可出身士紳宗族之家的人,大部分都被選中了。

  后來宋濂提議,可以讓儒生去衙門當刀筆吏。

  反對最激烈的,就是出身士紳宗族的官吏。

  他們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儒生是清流,怎么能從事低賤的濁官呢。

  當時還以為他們是真的為了大義,沒想到原來內心打著這樣的小揪揪啊。

  再仔細扒一扒衙門的刀筆吏,竟然大部分都和士紳地主有關。

  破案了。

  真正天真的是我們啊。

  馬上就有人找到宋濂,要求他主持公道。

  宋濂也是眉頭緊皺,他知道事情有蹊蹺,話題起的太快了,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在故意散布。

  而且十幾個大臣的奏疏內容,是怎么傳出去的?

  答案顯而易見……

  可真正讓他皺眉的是,莫非那幫子士紳地主真的在把我們當槍使?

  他先是安撫了那些儒生,然后派人去詢問陳泉伊等人。

  陳泉伊正被流言搞的內心惶恐不安,沒想到自己等人的心思竟然被人給發現了。

  他自然也能猜到,這事兒十有八九是皇帝的手筆。

  可知道又能如何,難道還能去找皇帝質問?

  其實對此他心里也非常委屈,你們這群儒生太不知好歹了。

  等你們當了官,自然是要錢有錢要地有地,不就和我們一樣成了士紳了嗎。

  你們怎么能被皇帝給挑撥呢?

  咱們不是說好的,一起要求皇帝善待士大夫嗎。

  面對宋濂的質問,他不得不親自登門解釋。

  誤會,一切都是誤會啊。

  宋濂可不會輕易被他忽悠,冷冷的道:

  “既然是誤會,那明日就隨老夫一起上書,請求陛下重開科舉。”

  陳泉伊支支吾吾的道:“啊這……下官前幾日才上書談及此事,此時若出爾反爾,恐會……”

  但在宋濂冰冷目光的注視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最終改口道:“好,明日我就隨先生一起上書。“

  宋濂說道:“不是隨我,你的人先上,然后老夫再上。“

  陳泉伊先是震驚,然后臉色也是一冷,道:

  “宋先生,你我并無隸屬關系,我尊敬你才喊你一聲先生,莫要欺人太甚。”

  宋濂漠然道:“隨你。”

  說完他端起茶道:“送客。“

  家中管事立即過來將陳泉伊送走。

  目送他離開,宋濂將茶杯重重的扔在桌子上:

  “一群小人。”

  這時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走了進來,正是宋濂的長子長孫宋慎。

  只見他來到宋濂身邊,說道:“爺爺,此事明顯是上面故意離間我們,您為何還要如此?“

  宋濂臉色一變,怒道:“閉嘴,再敢非議君上,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宋慎連忙道:“孫兒不敢了,爺爺您息怒。“

  見他口服心不服的樣子,宋濂很是無奈,說道:

  “儒家乃世之顯學,天下都要靠儒生來治理。”

  “可是現在有一群人打著為國為民的幌子,侵吞國家利益,還試圖把控出仕的途徑。”

  “如果讓他們得逞,那大明就會走向兩晉世族把控朝局的局面。”

  “下品無士族,上品無寒門,想想都覺得可怕。”

  “莫說是陛下,就算是老夫也不會放任不管。”

  說到這里,他自責的道:“說起來也怪老夫,被人利用了尚且不知,陛下出此下策也實屬無奈。”

  “老夫也得感謝陛下,沒有他提醒,我還被蒙在鼓里呢。”

  宋慎暗地里撇撇嘴,以咱們家的地位,那定然是上品世族,恢復兩晉時期的情況也沒有什么不可的。

  您老就是讀書讀傻了。

  但這話他也只敢想想,可不敢說出來。

  第二天早朝,陳泉伊等人終究還是主動上書,請求恢復科舉。

  只是被朱元璋再次拒絕,朝廷不需要不通實務的官吏。

  而且朱元璋還狀似不經意的說道:

  “之前你們的奏疏,有人直接反對開科舉。”

  “有人同意開科舉,卻要求儒生先歷練才能參加科舉嗎,今日怎么改變主意了?”

  陳泉伊等人面色尷尬,他們自然不敢回答。

  關鍵,之前謠言傳的在廣,那都是謠言,沒人能證實他們奏疏的內容。

  他們還能糊弄一下。

  現在朱元璋等于是當面戳破了最后那一層面紗。

  將他們赤裸裸的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也等于是揭開了一個隱藏的事實,儒生和士紳是有區別。

  士紳其實就是儒生,只不過他們是儒生和宗族結合后的產物,把控著地方。

  即便蛻變成士紳,他們依然保留著儒生這張皮,以儒家門人自居。

  可是現在,兩者分化了。

  儒生就是寒門子弟——這里的寒門不是兩晉隋唐時期的寒門。

  自從世族政治被摧毀,寒門的意義就跟著變了。

  宋明清時期的寒門、寒窗苦讀,指的都是普通讀書人。

  士紳指的是擁有龐大產業,與宗族勾連不清,對地方衙門有著深遠影響的群體。

  馬鈺得知朝堂發生的事情,也不禁咋舌。

  原本他以為,士紳就是儒生蛻變出來的,想將兩者掰扯清楚很難。

  哪知道竟然真的給兩者制造了裂痕。

  雖然現在這個裂痕還不太大,可只要朝廷一日不恢復科舉。

  只要后續通過察舉制征辟的官吏,依然是士紳子弟居多,雙方的裂痕就會越來越大。

  即便士紳再怎么嘴硬都沒用。

  在實打實的利益面前,再迂腐的儒生都會變得清醒起來。

  不過……

  馬鈺立即進宮找到馬皇后:“暫時不要讓陛下動孔家。”

  馬皇后笑道:“哈哈……你小子反應也太遲鈍了,陛下早就知道了。“

  馬鈺撓撓頭,說道:“嘿,是我小看了陛下。”

  非是我小覷天下英雄,只是小覷你臭要飯的罷了。

  馬皇后哭笑不得的輕輕拍了他一下:“又詆毀陛下呢是吧。”

  馬鈺傻笑兩聲蒙混過關。

  這次算你反應快,要不然我肯定會好好蛐蛐你的。

  為何要突然改變主意呢?

  只能說任何政策都不是固定的,需要根據實際變化調整。

  之前沒有意識到,儒生和士紳其實是可以分化的。

  所以才想著要將他們一起打擊。

  現在既然兩者有分化的可能,那自然就先分化兩者。

  如果現在繼續動孔子,倆家肯定會聯合起來。

  儒生有名,士紳地主有實力,雖然朱元璋不怕他們,但也沒必要將事情鬧的太大。

  現在先挑起儒生對士紳的仇視心理,然后借他們的擊士紳地主。

  這樣做既能削弱士紳地主的實力,也能增加雙方的仇恨。

  收拾過士紳地主之后,再回過頭對付儒生,就簡單的多了。

  這也是馬鈺入宮的原因。

  只不過他確實有點小瞧朱元璋了,事實上在發現儒生和士紳可以分化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更改政策了。

  劉府。

  面對當前的詭異局勢,劉伯溫深感無力。

  之前也有儒生找過他,只是被他以謠言為借口搪塞了過去。

  他對皇帝太了解了,分化儒生和士紳只是第一步。

  接下來肯定還會有別的更激烈的手段。

  而且他也能猜到,這一波大概率是沖著士紳宗族去的。

  猜到歸猜到,他是真的不想再參與進來了。

  可在當前這種局勢下,如何才能做到獨善其身呢。

  這時,一個身影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來人,去給馬公子送一份拜帖,就說我明日想去拜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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