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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綁架

  蘇州,相城,靈應宮。

  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在為一名三十余歲的中年人,講解陰陽術數之道。

  本來這應該是很和諧的一幕。

  然而詭異的是,教課的老師是一名道士,聽課的學生卻是一名和尚。

  兩人絲毫不覺得,他們的組合有什么問題。

  一個教的用心,一個聽的認真。

  “……道衍,你學貫三教,淵博已不弱于當世任何一人。”

  “然你鋒芒太露發而不能藏,若貿然尋求出仕,恐會遭遇挫折。”

  “但如果你能避過這一劫全身而退,再潛心磨礪數年褪去鋒芒,定能有一番大作為。”

  道衍和尚沉默許久,才說道:“老師所言甚是。”

  “然天下即將一統百廢待興,正是我輩施展胸中抱負的最佳時機。”

  “我又怎能靜的下心啊。”

  席應珍嘆了口氣:“從政需耐得住寂寞,受得住誘惑,經得起磨難。”

  “后兩者你都能做到,唯有前者……這將是你最大的破綻啊。”

  道衍反駁道:“若不經歷磨難,又如何能將本心打磨的圓潤透徹。”

  席應珍搖搖頭道:“罷罷罷,你學問已經不弱于我,佛家又能言善辯,我是說不過你了。”

  就在道衍以為,他要放棄勸說的時候,哪知道席應珍話鋒一轉道:

  “我預感自己大限將至,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希望能陪伴我最后一程,并為我守孝三年。”

  道衍苦笑:“老師,你……”

他很想說老師你別鬧了,就你的修為還會在乎守孝這種俗禮  但他內心清楚,席應珍確實不在乎俗禮,這么做就是想多困住他一段時間。

  讓他在沉寂中學會忍耐。

  可關鍵是,席應珍這屬于陽謀,他就算再聰明也沒辦法拒絕。

  當然,他有很多辦法規避掉守孝。

  然而真這么做了,他過不去自己內心那一關。

  所以席應珍這一開口,就注定在短期內,他只能困守在這一隅之地不得施展。

  席應珍看著弟子的苦瓜臉,如頑童般笑了起來。

  你學識再高,再能言善辯,也過不去師徒大義這道坎。

  然而就在這時,房門被‘砰’的一聲推開,七八名黑衣壯漢魚貫而入,隱隱將他們圍起來。

  師徒倆大驚,這是怎么回事兒?

  甚至他們還相互看了對方一眼:是你闖禍了?

  最后跟進來的三十余歲壯漢,滿臉笑容的拱手說道:

  “在下蔣如風,奉主人之命請兩位前去做客。”

  做客?

  看著這些兇神惡煞般的壯漢,師徒倆知道這客怕是沒那么好做啊。

  道衍就想起身說話。

  哪知他剛一動,身旁的兩名壯漢冰冷的眼神就看了過來,甚至還提了提手中握著的刀。

  道衍心中更是一沉。

  蔣如風笑道:“唉,不要對大師無禮。”

  那兩人后退一步,但眼睛始終盯著道衍的一舉一動。

  這種精銳,絕不是一般人能培養的出來的。

  到底是什么人要找他們?

  道衍大腦極速轉動,將自己認識的,見過的人都回想了一遍,卻沒有絲毫要領。

  席應珍就干脆多了,直接問道:

  “不知你家主人是何人?找我二人所為何事?”

  蔣如風笑道:“真人去了便知。”

  見對方的樣子,席應珍立即就知道,自己是問不出什么了。

  當即也不再試圖套話,而是道:“我知會觀里人一聲,免得他們擔心。”

  蔣如風依然面帶微笑:“不用了,自然會有人告知他們兩位的去向。”

  席應珍心中一沉,莫非外面的弟子已經遇害了?

  可為何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道衍也同樣露出凝重的表情。

  蔣如風似乎猜到了兩人的想法,說道:

  “兩位放心,觀內弟子都安然無恙。”

  說著他也不等兩人回應,問旁邊的人要來兩個黑布口袋,丟在他們面前:

  “兩位都是德高望重的體面人,就不用我強迫了吧?”

  師徒倆相互看了一眼,知道沒有反抗的余地,果斷拿起黑口袋套在頭上。

  蔣如風見此也松了口氣,這是真的客人,他可不敢得罪。

  現在對方被唬住如此配合,也免去了他當惡人。

  等兩人戴好頭套,他一揮手四名壯漢上前架住兩人,大家快步離去。

  出了房門之后,席應珍和道衍一直在側耳傾聽觀內動靜。

  發現前殿若有若無的聲音傳來,也都稍稍放下心來。

  至少對方沒有大開殺戒。

  之后他們根據對地形的熟悉,察覺到這一伙人是從后門大搖大擺離開的。

  顯然觀內有對方的內應,應該還具有一定身份。

  只有這樣,內應才能將后院的人都調走,讓對方不驚動其他人就闖進來帶走他們。

  從這個角度考慮,對方應該早就開始謀劃此事了。

  可任由他們想破頭,都想不到到底是誰。

  畢竟亂世尚未真正結束,有資格訓練這么多精銳之士的人不少。

  關鍵是,對方綁架自己師徒是為了什么。

  讓自己當謀士爭霸天下?

  雖然他們都以自己的學問為傲,可也知道自家師徒倆名聲并不大。

  當年張士誠占據蘇州的時候,也沒重用席應珍。

  更何況現在天下即將一統,就算有人還不死心,也不至于跑到這里來綁架自己師徒。

  可除了一身學問,師徒倆又實在想不起,還有什么值得別人惦記的。

  沒多久,師徒倆就被裝上了馬車。

  對方也沒有繞路故意讓他們迷失方向,直接就將車開到了碼頭,然后又押著他們上了船。

  然后船直接北上。

  期間還允許他們摘掉頭套吃了食物。

  通過這一點,師徒倆終于確定,對方應該沒有什么惡意。

  這讓他們稍稍放下了一些心。

  但這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到底是誰,又為什么要綁架他們?

  船艙內看不到外面,師徒倆也無法分辨時間,只能大致估測。

  約莫第二天中午船停了下來,兩人又被裝上馬車一路周轉。

  這次他們能感覺到,自己被運到了山上。

  根據默算的距離判斷,應當是應天境內。

  至于是哪座山就不知道了。

  但這個推斷,卻讓師徒倆心情再次忐忑起來。

  應天是大明的國都,莫不是有人要在這里搞事情?

  他們并沒有懷疑朱元璋。

  畢竟這會兒大明即將一統天下,朱元璋想見他們一道詔書就可以了。

  沒必要這么折騰。

  如果不是朱元璋,那問題就大發了。

  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擔心也沒有什么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車子又走了大半天,半夜時分終于停了下來。

  師徒倆又被人架著一路周轉,等頭套被取下來的時候,發現已經身處一間密室。

  蔣如風依然是滿臉笑容,態度非常的客氣,還給兩人端來了豐盛的食物。

  師徒倆也不是俗人,知道萬事先吃飽飯再說。

  所以也沒有客氣,將食物吃了個精光。

  然后席應珍就問道:“不知你家主人何時來見我們?”

  蔣如風笑道:“我也不知,兩位且耐心等待。”

  “如果兩位有什么需要,就拉一下這根繩子,只要不過分的,我們都可以滿足。”

  說完轉身離去。

  師徒倆先是面面相覷,然后同時嘆氣。

  道衍正想開口討論一下當前情況,哪知席應珍打了個哈欠道: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老夫有些困了,先歇息了,你也早點歇息吧。”

  說著竟真的和衣躺下,不一會兒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道衍先是無語,隨后就是敬佩。

  這種修養,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啊。

  這一路折騰他其實也很困了,明明哈欠不斷,可閉上眼睛腦子里卻亂糟糟的怎么都睡不著。

  最后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默念佛經,總算是讓自己暫時安靜下來。

  朱元璋剛剛收到馬皇后的信,內容非常啰嗦,把這一路的經歷事無巨細都寫了一遍。

  就連吃了幾碗飯,喝了幾碗水都說了一遍。

  可朱元璋卻看的非常開心,自己未能出行的遺憾也稍稍彌補了一些。

  信的最后講了馬鈺改良紡紗機和織布機的事情,并且附上了幾張圖紙。

  朱元璋也非常驚訝,立即放下手頭的工作,找來工匠照圖制作。

  然后找來織工試驗。

  發現效率真的大大的提升了。

  而且不是提升了一兩倍,而是至少七八倍。

  親眼目睹這一切的朱元璋,可謂是非常的震驚。

  他腦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之前馬鈺講的關于生產力的課程。

  聽過那節課之后,他雖然明白了生產力的重要性。

  可那種觀感并不直接,始終隔著一層。

  尤其是對如何發展生產力,他沒有絲毫頭緒。

  可是現在,飛梭和新式紡紗機,讓他直觀的感受到了生產力提升帶來的變化。

  一個人就能創造之前六七個人才能創造的價值。

  如果家家戶戶都采用這種新式機器,那將有大量勞動力富裕。

  朝廷就能將多余的勞動力,引導向其他方向。

  比如開墾更多的土地,比如修筑馳道,比如……

  親眼見證帶來的沖擊力,比任何語言都要大的多。

  此時他也終于理解了,馬鈺那節課的深意。

  看著快速紡紗織布的織工,他心中默默的道:

  “咱終于看到,養活幾億人口,度過寒冷期的希望了。”

  然后他又想到了馬鈺。

  之前這小子說他先學的廣博,什么都懂一點只是了解不深,當時咱還當他是吹噓。

  沒想到竟然連工匠技藝都懂。

  看來他也并不全是吹噓。

  就是不知道,他還掌握著多少這般高超的技藝。

  想到這里,他心中也充滿了期待。

  恨不得立即將馬鈺喊回來,然后關在小黑屋里,將腦子里的東西都寫出來。

  親自驗證了新式機器的真實性,朱元璋沒有耽擱,立即下旨全國普及。

  “咱要在最短的時間,讓天下百姓都能用到新式機器。”

  一開始群臣還覺得皇帝一驚一乍的,不就是改良機器嗎?

  有必要這樣大驚小怪嗎?

  然而當他們親眼看到新式機器的效率,也同樣震驚了。

  也終于明白皇帝為何會如此急切了。

  同時對改良出這兩種機器的馬鈺,也不禁刮目相看。

  就連儒生們,都覺得這兩樣發明利國利民,應當予以表彰。

  儒家只是抨擊奇技淫巧,對農具一類的發明創造,那是非常重視和鼓勵的。

  也就在這個時候,蔣如風入宮匯報道:

  “陛下,席真人和道衍大師已經請到。”

  朱元璋正忙于推廣新式紡織機器,暫時沒空去見兩人,而且他還有別的打算。

  “好生招待他們,但不要讓他們離開密室。”

  “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然后匯報給咱。”

  蔣如風深知不多看不多問的原則,立即領命離開。

  席應珍、道衍師徒倆就這樣被關在密室里,因為不見天日,漸漸的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

  只能根據送飯的規律,來推算時間。

  席應珍是真的做到了,既來之則安之。

  每天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還讓人找來道經每日研讀。

  就好像是在自家一般。

  道衍也想如他這般,一開始確實學的像模像樣。

  可是沒多久就堅持不下去了。

  先是煩躁,然后坐立不安,到最后連經書也看不下去了。

  一直試圖尋找線索,嘗試和送飯的人交流套話。

  席應珍默默的看著這一切,什么都沒有說,每天依然如故。

  直到有一天,道衍是在忍不住了,問道:

  “老師,您真的就一點都不擔心?”

  席應珍淡淡的道:“到了我這個年紀,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嗎?”

  道衍頓時不語。

  已經七十九歲的老人,什么都見過了,也什么都看開了。

  早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又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害怕的呢。

  可道衍不同,他還年輕,關鍵是他還有無數的抱負理想未能施展。

  無法做到坦然面對死亡。

  席應珍忽然嘆氣說道:“現在知道我為何要強壓你了吧?”

  道衍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提這一茬,然隨即反應過來,雙手合十道:

  “老師深意,弟子終于能明白幾分了。”

  席應珍將手中的經書遞給他,道:“明白了就隨我再讀一讀經書吧。”

  “或許這就是我最后一次為你上課了。”

  道衍心中一沉,深吸口氣道:“是,請老師教導。”

  之后師徒倆就在這密室里,上起了課。

  隨著時間流逝,道衍浮躁的心漸漸的開始平緩下來。

  雖然還是做不到席應珍那般云淡風輕,卻已然能控制情緒,不至于影響到自己的判斷。

  蔣如風每天一次,將密室里發生的一切告訴朱元璋。

  對于席應珍的泰然,朱元璋非常的佩服,不愧是得道高人。

  對于道衍的心態變化,他也給予了高度贊賞,名師出高徒啊。

  也就在這個時候,錦衣衛傳來消息,馬皇后一行人已經啟程返回應天。

  朱元璋終于決定,是時候見一見師徒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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