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從袖子里掏出了那份《請修隆慶會計錄疏》,上前兩步遞到了張居正的案頭。
張居正鄭重的拿起蘇澤的奏疏,一字一句的看完后,表情復雜的看向蘇澤。
這世上竟然有如此懂自己的人!
編修會計錄,是張居正剛剛入官場,在翰林院讀書的時候,就已經萌生的想法。
當年的張居正,也曾經和友人說過這些想法,但是友人都認為他是異想天開。
后來嚴嵩當權,朝局昏暗,張居正在官場沉浮,也越來越內斂低調。
等到師相徐階驅趕嚴黨,張居正都沒有向徐階表達過自己的變法意愿。
張居正信不過徐階。
雖然情同師生,但是張居正明白,徐階不過是個裱糊匠,他根本壓不住群臣,別說是推動變法了。
所以張居正選擇了蟄伏,他相信這條變法的道路是孤獨的,他只有爬上更高的位置,才能完成變法的志向。
可偏偏遇到了蘇澤!
而蘇澤又是高拱的門人!
張居正此時的想法就是遺憾,蘇澤如果是自己的門徒多好?
張居正抬起頭看向 “此疏陛下不會批的。”
蘇澤卻說道:
“陛下不批,但群臣有了議論,這份奏疏上的事情能完成十一,百一,下官的心愿也就完成了。”
張居正盯著 “如果是世宗在位,你上這份奏疏,錦衣衛已經在戶部衙門外了。”
蘇澤搖頭說道:
“海剛峰上治安疏,世宗也沒殺他。”
張居正看向蘇澤,他不知道蘇澤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但他還是說道:
“此一時彼一時。”
蘇澤卻說道:“如今在位的也不是世宗皇帝。”
張居正嘆氣說道:
“再等十年,再等十年子霖再上此疏,本官一定力推本疏!”
蘇澤搖頭說道:“閣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這天下能有多少個十年?”
張居正再次嘆氣。
《會計錄》推行的難處,不僅僅是地方上的反對。
更重要的是要建立統一的會計錄,就必須要掌握最準確的財政數據。
戶部的太倉庫,負責馬政的太仆寺常盈庫,負責天地祖宗祭祀的光祿寺庫,以及皇帝的內帑。
內帑是皇帝的禁臠,蘇澤這份奏疏,實際上是要內帑向戶部公布賬簿。
就算是一貫優容大臣的隆慶皇帝,也絕對不會支持蘇澤這份奏疏。
不對,這已經不是不支持了,是絕對要對蘇澤產生芥蒂。
張居正再次看向蘇澤:
“這份奏疏送上去,就沒有回頭路了。”
張居正看向蘇澤。
之前蘇澤的那些變法措施,雖然不少驚世駭俗的奏疏,但屁股基本都是站在皇帝這邊的。
請罷早朝,修史辦報,打壓言官,開港通商,這些都是皇帝自己早就想要做卻迫于祖宗之法和壓力不能做的事情。
但是這份《請修隆慶會計錄疏》上去,動了皇帝內帑,皇帝還會像以前那么信任蘇澤嗎?
特別是蘇澤如今的聲望這么高,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引起朝野關注。
張居正已經想到了最壞的情況,蘇澤因為這份奏疏被皇帝疏遠,此后不再重用。
張居正的仕途上,見過太多這樣的有抱負官員,那些前赴后繼彈劾嚴嵩的大臣們,他們的骸骨早已經腐朽,可朝廷依然不允許他們的家人收尸歸葬。
張居正不是這樣的人,他更認同另一條路,只要自己爬的足夠高,總有踐行自己理想的機會。
如今李春芳高拱壓在自己頭上,那自己就蟄伏,安心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給未來積蓄力量。
張居正原本以為蘇澤是這樣的人,但是這份奏疏讓他改變了想法。
蘇澤拱手說道:“張閣老,下官希望這份奏疏能作為戶部部議送上去。”
聽到蘇澤這么說,張居正直接站起來,他死死的盯著蘇澤。
部議,就是一部的公議,這和個人奏疏的性質完全不同。
部議代表了整個戶部的意志,當一件事成為部議后,皇帝和內閣要強行反對,也會感受到壓力。
如果蘇澤不是自己親自要來戶部的,張居正甚至要懷疑他是被高拱派來,專程來鏟除自己戶部勢力的。
張居正盯著 “不行,此事不能成為部議。”
蘇澤看向張居正說道:
“張閣老,今上繼位二年,您曾上《陳六事疏》,就曾經提到過‘固邦本’,言需澄清國邦財用,方能‘上下唯務清心省事,安靜不擾,庶民生可遂而邦本獲寧也’。”
蘇澤緊接著又說道:
“張閣老在先帝二十八年,曾上《論時政疏》,言‘一或壅閼,則血氣不能升降,而臃腫痿痹之患生矣’。”
“您又言,壅閼之疾,在‘曰宗室驕恣,曰庶官瘝曠,曰吏治因循,曰邊備未修,曰財用大匱’,‘毀譽自為矛盾,是非淆于唇吻,用舍決于愛憎,政多紛更,事無統紀’。”
“蘇某這份奏疏,正是要固邦本,澄綱紀,立統紀!”
等到蘇澤說完,張居正躲開蘇澤的視線。
蘇澤卻轉過身,向下首的戶部侍郎張守直說道:
“張侍郎,今日是十三司共議,所言之事只要能成合論,是不是應當擬為部議上疏陛下?”
張守直不知道蘇澤的奏疏到底寫了什么,但是看到張居正這個內閣輔臣失態的樣子,就知道蘇澤定是又寫了一本能引起朝堂驚濤駭浪的奏疏。
這樣的奏疏如果以戶部奏議送上去,那自己這個戶部侍郎豈不是完蛋了?
但是他性格唯唯諾諾,要不然也不會甘心輔佐張居正。
如今張居正的氣勢都被蘇澤所攝,張守直更是唯唯不敢言。
見到張守直不說話,蘇澤就當他默認,于是蘇澤對著其他十三司的主事說道:
“今日蘇澤所議,關呼邦本。”
說完這些,蘇澤當著眾人,開始念誦自己奏疏的內容。
當蘇澤念完第一段的時候,浙江清吏司主司丁靖軒已經雙腿發抖,他只恨為什么自己沒有和戶部尚書馬森一樣告病在家?
瘋子!
丁靖軒想到自己剛剛想要坑蘇澤的舉動,暗暗后悔自己為什么要招惹這樣的瘋子!
等蘇澤將奏疏念完,在場眾人表情不一。
但是很快,福建清吏司主司邱農和山西清吏司主司夏淳,站起來支持蘇澤!
四川清吏司主司謝旭也起身附和,一個又一個的清吏司主司站起來,包括蘇澤在內,十三清吏司中,已經有七個司支持蘇澤。
果然!
就在寫完奏疏的幾天前,這份注定不會通過的奏疏,蘇澤還是用手提式大明朝廷模擬了。
——模擬開始——
一天后,《請修隆慶會計錄疏》送到內閣,閣臣不敢票擬,送入皇宮。
隆慶皇帝見到你的奏疏十分生氣,下令戶部上下觀看你的奏疏,從奏疏中尋找你的錯漏,以此來懲罰你。
皇帝沒想到的是,戶部竟然有過半官員支持自己的奏疏,甚至還有幾名清吏司主司直接上書支持你。
皇帝惱羞成怒,撤換了包括你在內的七名清吏司主司。
皇帝免去你日講官和東宮講官的職位,并禁止你出入皇宮。
一年后,你被貶謫出京。
——模擬結束——
是否消耗10000點威望點,保證奏疏全部執行?
這是蘇澤模擬到最嚴重的結果,但是讓蘇澤意外的是,戶部竟然會如此支持自己。
想想也是,張居正經營戶部多年,他既然想要變法,那自然會搜羅人才。
能被張居正看中,網羅到戶部的,一定是有抱負有能力的大臣。
有抱負有能力的大臣,自然能看到《隆慶會計錄》對國家的好處。
這一次的模擬結果,讓蘇澤看到了執行奏疏的希望。
蘇澤的辦法,就是利用戶部形成部議,再利用部議的壓力,減少強制執行所需要的威望值。
這次模擬的結果,就是因為戶部的強烈支持,皇帝都沒能直接懲罰蘇澤。
皇帝甚至要清理戶部,將支持《請修隆慶會計錄疏》的官員貶謫出去,最后才動手處置自己。
由此可見,皇帝對于戶部的輿論壓力,還是投鼠忌器的。
優柔寡斷,這是隆慶皇帝的缺陷。
蘇澤的很多威望點,都是因為皇帝優柔寡斷才浪費的。
可既然皇帝的優柔寡斷,可以其他大臣利用來反對蘇澤的奏疏,那蘇澤同樣可以利用皇帝的優柔寡斷,來對皇帝施壓,從而減少威望點的消耗。
果不其然,戶部的壓力,就能讓隆慶皇帝投鼠忌器了。
那如果加上張居正呢?
如果這份部議還能得到張居正的支持,那強行通過奏疏需要的威望點是不是要更少?
張居正看向 “子霖,你本可以不這么急的。”
蘇澤搖頭說道:
“張閣老,此事無關緩急。”
“張閣老,您也曾立志革除弊制,歷朝歷代,凡是要變法圖強,必然會走到這一步。”
在場眾人都被蘇澤和張居正的對話給搞懵了,但張居正卻立刻明白了蘇澤的意思。
歷朝歷代的變法,必然會觸碰到皇權!
這是商鞅的魔咒,也是所有變法者的必然命運。
原因也很簡單,想要變法,總要損害一部分人的利益。
這就如同吃肉,骨頭上好啃的肉吃完了,那剩下必然就是難啃的骨頭了。
從商鞅變法開始,歷朝歷代的變法,最終都會遭遇到皇權。
正如蘇澤所說的那樣,他的一系列變法措施,都是從最容易的開始。
辦報、開港、通航,這些都是無中生有,很多事情并沒有損害到舊有的利益集團,或者舊有利益集團在朝中的勢力很弱小。
但是隨著蘇澤的一項項奏疏,所涉及到的變法舉措,必然會觸及到皇權。
就拿這次的《請修隆慶會計錄疏》來說,如果不先在朝堂完成賬目的統計,根本沒辦法執行接下來的清田措施。
連皇帝內帑收入都算不清,連整個大明最大的一本賬都算不清,還指望弄清楚州郡的帳?
容易改的東西已經差不多改完了,接下來的所有變法舉措,都將會觸及到整個大明最深層的利益。
皇權是繞不開的東西。
蘇澤這份奏疏,只是要求皇室內帑將賬目交給戶部核算,都不是要求皇帝將內帑交給外廷,就要遭遇這么大的反對。
那如果連這點要求都難以做到,就別想要編寫什么會計錄了。
編不成會計錄,張居正自己的一條鞭法也就是空中樓閣了。
張居正幾乎是瞬間明白了蘇澤的意思,而在明白的這一剎那,他這幾十年為官的基石就動搖了。
是啊,自己立志變法,那就如同蘇澤所說的那樣,早晚要撞上皇權。
那所謂“審時而動”,這個“時”就永遠不會到來。
那所謂的等待,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蘇澤一句話,直接觸動了張居正內心中最敏感的一根弦。
這個“時”到底在哪里?
緊接著蘇澤一句話,如洪鐘大呂一樣撞進了張居正心里。
“張閣老,時不我予啊!”
是啊,是不我予。
隨著年齡增長,身體也逐漸變差,張居正隱約感受到了古人那種被時光追趕的感覺。
自己所等待的那個時機,真的會出現嗎?
等想到這里,張居正起身說道:
“愿意附署的簽下名字,不愿意的就此離去。”
“這份奏疏作為戶部部議送去內閣。”
說完這些,張居正走到照磨所記錄會議官員的桌子前,拿起桌上的筆,在蘇澤的奏疏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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