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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君子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聽了這新開出的賞格,眾人頓時振奮了起來。

  而內圈的幾位貴客哪個不是老狐貍,聽了這話,也曉得周員外動了火氣。

  計姓書商表面上笑吟吟的,卻也不懼,只說道:“那便湊個添頭......古人曰一字千金,在下囊中羞澀,出不起這個價錢,倒是愿意以50貫的價錢作為出版之費。”

  這句話甫落下,花廳內頓時靜得能聽見博山爐中沉香燃燒的細響。

  50貫,要尋常百姓攢多久才能攢下來?

  而且還不單單是錢的問題,這位可是梓州路最大的書商之一,只要自己的作品被評為最佳之作,那幾乎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名揚蜀地!

  當然,這里面也有計父認定了自己兒子能在文宴奪魁,也存了左手倒右手的意思。

  盧廣宇的呼吸明顯粗重起來:“陸兄,這......”

  在這種疊加賞格面前,原本覺得無望的他,也迫不及待地提起筆想要試一試。

  陸北顧卻不急,慢慢啜飲著杯中“鳳曲法酒”,任由那醇厚的液體在舌尖流轉。

  計父此舉分明是火上澆油——周家抬高賞格是為挽回顏面,計家卻直接將這場文宴變成了真金白銀的較量。

  這與“石崇斗富”又有什么區別呢?

  一念至此,陸北顧頓時覺得有些無趣了起來。

  而陸北顧的神情,落到始終觀察他的計云的眼中,卻激起了幾分好奇。

  這位始終伏案謄抄的寒門學子,面對如此重賞竟能巋然不動?

  而不多時,花廳里的氣氛就變得灼熱了起來。

  有人將寫好的詩稿揉作一團,有人咬著筆桿盯著案上宣紙發呆。

  盧廣宇的額頭已沁出細汗,懸腕的毛筆在紙面上遲遲不落。

  “陸兄當真不寫?”

  他放下筆第三次湊過來時,陸北顧正用銀刀剖開炙烤得恰到好處的羊肋排。

  宋人最喜羊肉,這羊聽說是從青唐吐蕃運來的,肉質緊實中不乏肥美,琥珀色的油脂順著刀尖滴落,在青瓷盤中積成小小一汪。

  “寫。”

  “想寫什么?”

  陸北顧突然放下銀刀:“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此情此景,不寫一篇小說出來贊頌,心氣如何平順?”

  其實今日讀書宴飲倒也快活,陸北顧并不想掃誰興致、搶誰風頭,偏偏剛才兩人斗富,難免讓他想到了金谷園故事。

  西晉是個什么下場?五胡亂華,漢人一鍋相見!

  這怎么不讓他想到北宋又是什么結局?

  靖康恥!二帝牽羊!岳飛冤死風波亭!

  可那是足足七十年后的事情,眼下醉生夢死的眾人,誰會相信那才是未來呢?

  此時此刻,陸北顧忽然感到了某位大文豪的無奈。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陸北顧喃喃自語:“不管對不對得起,正如范仲淹所言‘君子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總歸是該嚷一句的。”

  隨后,他轉身向身旁小桌,提起狼毫。

  至于要寫什么內容,陸北顧現在不知道,但他確信下一秒就會知道了。

  畢竟,寫原創文言文小說,那不是提筆就來嗎?

  對于陸北顧這種才華天縱的人來講。

  讓他當文抄公那是侮辱他,腦海中的靈感要多少有多少。

  果然,下一秒他就想到了靈感......

  感覺以未來某位南渡宋人的視角,來寫靖康之后在市井間搜集舊人舊事所形成的故事集,會很有趣吧?

  只是不知道這對于此時的宋人,這算不算另類的“幻想小說”?

  甩掉了腦海里的雜亂念想,代入其中的陸北顧,認真地寫下了故事集的序言。

“江左浮生·序  建炎以來,胡塵蔽天,中原板蕩,余挈孥①南渡,舟楫浮江,見衣冠士女倉皇問津,竟夕②聞哭。

  至臨安,寓居鹽橋巷,市井漸喧如舊時,然酒旗歌板間,巷陌常有抱殘琴說宣和舊事者,每聞北語,輒掩袂不能對。

  嗟乎!大江之左,煙水空濛,豈真避秦之地③耶?

  販夫走卒,竟有談金人鐵騎而色變者;朱樓妓館,猶唱‘煙柳畫橋’之詞,此間悲喜,皆如露電。

  余閑居無俚④,錄所見聞,凡十二篇,或謂小說家言,無裨史乘⑤。

  況值此山河傾覆,萬姓流離之際,此身原似絮萍,何論虛實耶?

  紹興九年冬,錢塘雪夜,挑燈漫筆。”

  計云見陸北顧終于開始揮毫,竟是獨自離開座位,來到這邊偷瞧。

  好在皆知他生性跳脫,也無人在意。

  可沒過多時,便有人發現計云臉上的神情,變得古怪了起來。

  一開始自覺奪魁的輕松消失無蹤,開始變得極為嚴肅,而又看了一陣,竟是有眼淚“啪嗒”落了下來!

  眾人頓時一驚。

  計云性情中人不假,可這名不見經傳的士子,到底寫了什么,才能讓計云如此動容?

  而眼見計云落淚,丟了面子的周明遠也顧不得嘲笑,徑自往那邊走了過去。

  周明遠剛走到陸北顧身后三步遠,突然被計云橫臂攔住。

  少年眼眶還紅著,低沉的聲音卻冷得像冰:“若要品評,待墨干后傳閱不遲。”

  這話引得內圈幾位貴客都起身張望。

  計父撫須低聲道:“犬子自幼頑劣,可能讓他噤聲的文章倒是少見。”

  就這樣,眾人竟是眼巴巴地等著,坐等陸北顧停筆。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算是序言寫了攏共五頁紙,陸北顧擱下狼毫。

  他抬首環顧,這才發現花廳內數十道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計云站在案前眼眶泛紅。

  “兄臺此文......”計云聲音微啞,“可否容某完整一觀?”

  陸北顧略一遲疑,將宣紙遞了過去。

  計云接過這五頁紙,卻不急著細看,反而轉向內圈朗聲道:“諸位長者,此篇江左浮生非詩詞,乃小說,然立意深遠,文采斐然,云以為當為今日魁首。”

  聽聞此言,文宴頓時嘩然。

  ——————

  ①挈孥,即帶著妻兒。

  ②竟夕,即終夜、通宵。

  ③避秦之地,典故出自桃花源記,指躲避戰亂的地方。

  ④無俚,即無聊。

  ⑤無裨意為于事無補,乘是春秋時晉國史書的名稱,后用“史乘”泛指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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