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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略施小計

  “宋刑統里寫的清清楚楚,‘諸公私以財物出舉者......積日雖多,不得過一倍’,難道諸位想知法犯法嗎?”

  少年瘦削的脊背繃得筆直,聲音卻冷得像淬了冰。

  “這些錢連本帶利不過32貫,四叔既然帶了算籌,不如當著鄉親們的面,把這筆賬算清楚。”

  “胡說!”

  陸宗德突然暴怒,算籌嘩啦撒了一地:“誰不知道羈縻地不依宋律?”

  桃枝上的白貓豆腐炸毛跳下,正落在剛才說陸北顧壞話的婦人腳邊。

  那婦人尖叫著往后躲,發髻上的釵子勾住了鄰家晾曬的葛布,“撕拉”一聲,半匹布被她扯落在地,沾滿了清晨的泥水。

  “我的細葛布啊!”布主人捶胸頓足。

  混亂中,陸北顧的聲音格外清亮。

  “——那就去土官面前算。”

  前唐元和元年,西川節度使高崇文南定諸夷,于納溪以南至赤虺河中上游北岸設州,因境內藺草(即燈芯草)遍地,故名藺州。

  后來因為五代十國時期戰亂不休,各國都實在無力兼顧此處,此地被西南四大羈縻勢力①之一的水西羅氏所趁機實際控制。

  大宋立國以后,由于重心在北方,需要集中全力對付北漢和遼國,因此并沒有對西南四大羈縻勢力動手。

  一百年前,也就是宋太祖乾德三年,藺州因此取消了作為州級行政區的地位,南部地區如古藺等地被并入了羅氏羈縻區,其北部的合江縣等地則劃入了瀘州。

  所以,負責管理古藺鎮等幾個鎮子民政事務的,正是羅氏任命的彝人土官。

  這彝人土官你不去尋他,時不時都要被刮一層油水下來,若是主動去尋,甭管占不占理那都是兩敗俱傷。

  這時有圍觀的老丈搖頭:“造孽喲,欺負孤兒寡母。”

  話沒說完就被自家人趕緊拽走了,一邊拽一邊說道。

  “陸氏的事情老頭子你摻和什么?”

  陸宗德臉色一僵,他本想著一個寡婦帶一雙兒女,加上一個半大的小叔子,怎么都好拿捏。

  哪料到,自己這個素來寡言的侄兒,竟敢當眾頂撞他?

  而若真鬧到彝人土官那里,不用說占不占理,但說從錢上計較,他們是必然血虧的......因為跟尋常州縣不一樣,這里的土官判案不管什么結果,可是要先從你身上刮一筆下來的。

  就在這時,陸北顧忽然心生一計。

  如此局面僵持下去難以破局,何不利用雙方的信息差,略施小計一番?

  他話鋒一轉問道:“族中諸位今日來催債,連本帶息合該32貫,是不是還了這錢,便不再為難我們?”

  眼見陸北顧突然服軟,陸宗德心里松了口氣。

  他也不再揪著漫天要價的利息說事,默認了陸北顧的說法,反而假惺惺地說道。

  “若是家里沒錢,也可以拿這宅地來抵,沒地方住,日后也可以接著租給你們住便是了。”

  “我們要搬走。”

  陸北顧對著圍觀的鄰里說道:“今日欠陸氏宗族的錢,我們會還清,還望各位高鄰簽份保書,從此以后再不相見。”

  此時陸宗德等人并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地以為,陸北顧的意思是簽一份保書,他好把宅地用來抵債,然后全家搬走。

  因此,領頭的三叔公想都沒想竟是點頭同意了。

  “老朽也不為難你們,凡是陸氏宗族的鄰里,可以簽這份保書。”

  陸北顧援筆立就,當場在石桌上拿紙寫了一份保書。

  隨后債主們佝僂著腰擠上前,爭相在新鮮出爐的保書上或畫押或按手印,活像一群搶食的禿鷲。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貪婪的笑意,因為他們都覺得,這張保書就是待會兒分宅地的憑證......要知道這塊宅地的價值,恐怕40貫都不止,他們占了大便宜了。

  而巷口的榆錢樹上,不知何時落了只烏鴉,黑羽映著朝陽,宛如潑墨。

  “都簽完了?”

  眼見足夠作保的人數,陸北顧待墨跡干涸,施施然收起了這份保書。

  隨后,他從懷里掏出一沓交子。

  桑皮紙在晨光中泛著青芒,面額“伍貫”的朱砂印鑒紅得刺眼。

  陸北顧一連取出六張:“30貫,煩勞嫂嫂再拿2貫銅錢出來,予他們當面點清。”

  人群霎時靜得可怕。

  “小子,你敢耍我?”

  陸宗德喉結滾動,突然撲上來要搶保書。

  而就在這時,巷口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眾人回頭只見一輛青綢馬車緩緩駛來,車轅上懸著的銅鈴叮當作響,車簾掀起,露出周明遠那張倨傲的臉。

  他今日換了身湖藍襕衫,腰間蹀躞帶上掛的羊脂玉佩在晨光中瑩潤生輝。

  “陸兄!”周明遠跳下車,親熱地拱手,“正好是寒食節,家父命我送些節禮來。”

  他一揮手,兩個小廝把數個禮盒和食盒提下了馬車。

  而他則是擠開人群,親自把一個朱漆食盒放到了陸北顧身后的石桌子上,揭開蓋子竟是滿滿一盒“子推燕”。

  這是捏成燕子狀的糕點,樣式精巧,做起來分外費勁,在這邊通常只有大戶人家才吃得起。

  見周家公子這般態度,陸宗德頓時不敢再有舉動。

  整個古藺鎮的主要生計就是山貨和釀酒、水運,周家如今雖然搬到了瀘州基本沒人在這邊住了,但影響力依舊是毋庸置疑的。

  更何況,周明遠是舉人!

  大宋是士大夫與官家治天下!

  什么是士大夫?中了進士那就是士大夫。

  縣學州學的學生,或許還算是窮酸書生,但考中了舉人,就意味著跟中進士做官只有一步之遙了。

  畢竟有了張元在殿試里被黜落,在宋夏戰場上反手教育夏竦、韓琦兩位進士②的先例在前,大宋從那往后的殿試可就都變成走過場了。

  甭管是流官還是土官,哪個不給舉人面子?天曉得人家什么時候中進士飛黃騰達?

  王嬸的脖子縮了縮,活像被掐住嗓子的母雞。

  陸宗德老臉漲成豬肝色:“周、周公子認得我家侄兒?”

  “當然認得。”周明遠似笑非笑地掃過眾人,“昨日文宴,陸兄一篇天河水奪魁,連家父都贊不絕口,異日定是要金榜題名的。”

  這話如同冷水潑進滾油鍋。

  債主們面面相覷,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眾人此刻額頭冒汗,“啪嗒”掉在地上。

  按陸北顧縣學墊底的成績,誰也不覺得他能考進州學,可周家公子這副親近的架勢,又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他們別說沒見過,就是聽都沒聽過,一向目中無人的周公子給誰低三下四地主動送過節禮。

  難不成......這陸北顧真能金榜題名,考中進士?

  ——————

  ①水西羅氏、水東宋氏、思州田氏和播州楊氏。

  ②張元,永興軍路華州華陰縣人,年少時負氣倜儻、有縱橫才,殿試被仁宗黜落后叛宋投夏,官至西夏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其人輔佐李元昊于好水川之戰大敗宋軍后,曾于界上寺壁上題詩“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滿川龍虎輦,猶自說兵機”,從此以后仁宗取消殿試黜落制度,只要通過禮部省試就必然可以通過殿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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