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說起來還有些復雜,當年仁宗曾因為被郭皇后抽了一嘴巴子,所以就以“無子”為由廢黜了郭皇后,而如今的皇后曹氏因出身名門、德行兼備被選為繼后。1
嗯,正兒八經兒的名門,人家是大宋開國名將曹彬的孫女。2
一開始帝后感情還行,但曹皇后在仁宗心里的地位很快就被美貌與舞技堪比漢時趙飛燕的張氏所取代了,張氏備受仁宗寵愛,短短幾年內就從才人升至修媛再升為貴妃,恩寵之盛前所未有。
而在慶歷八年正月,宮中發生叛亂。
顏秀、郭逵、孫利、王勝四名披甲執矛的當值禁軍,在宮內突然放火鼓噪,隨后直奔坤寧宮而去。1
將門虎女曹皇后臨危不亂,指揮宮女和太監鎖死廳門設置障礙,并派人搜集宮中常備水撲滅火源,堅持到了王中正帶兵趕到,當場將四名叛軍射殺三人,但有一人逃了。
隨后仁宗下令皇城司大索全城,足足找了三日,才把最后一人找到。
然而吊詭的是,這人被皇城司當場格殺了,沒留下活口。
御史中丞魚周詢等官員認為幕后定有黑手,但仁宗最后卻很奇怪地選擇了沒有繼續追查,只是把皇城司的頭頭給革職了。
這樁案子也就成了仁宗朝的又一樁懸案。
而在這次宮變里,明明是曹皇后的作用最為關鍵,但卻并未獲仁宗感激和獎賞,仁宗反而打算把功勞給最后趕來的張氏,稱其“有扈蹕功”。
當時夏竦等大臣借機提議對其行“尊異之禮”,仁宗非常高興,打算從諫如流,但是這時候擔任三司使的張方平認為此舉嚴重違背禮制,援引漢代馮婕妤擋熊救駕的典故,力勸不可。
最后張貴妃沒上位成功,曹皇后倒是念張方平的好,但還是擋不住張方平因為一些小事被牽連貶官,出任滁州知州。
而張貴妃在去年去世了,仁宗不顧曹皇后在世,執意以皇后之禮安葬張氏,也是引發了朝野好一陣議論。
“這么多年,官家心里那點不舒服早就散了,更何況如今張貴妃已經故去,國朝財政也到了危如累卵之時,宮內宮外,不管是曹皇后還是韓、富兩位相公,哪個不盼著你出山?”
“我已經明著跟宰執們說了,要我出山可以,得拉著范晉公一起。”
張方平站起身來干脆說道:“否則的話這差事我干不了,誰愛干誰干。”
張方平和范祥,都屬于如今大宋朝廷里專門負責搞經濟的技術官僚,他們的主張概括起來就是“保守主義財政”,強調愛惜民力,節流優先,同時認為整頓三冗、發展經濟這些都是有必要的,但反對過于激進的手段,認為不可急功近利。
正因如此,慶歷新政的時候,范仲淹、歐陽修、韓琦、富弼,這些新政派鬧得那般轟轟烈烈,張方平他們也并沒有卷進去,新政失敗以后,呂夷簡的清算也落不到他們頭上。
不過要說張方平跟呂夷簡這些保守派走的有多近,那也不至于,張方平本人在上丞相呂許公中明說了“雖聞汝陰言,終莫能致身門下”,只是在財政主張上,與保守派反對激進開源不謀而合而已。
總之,就是中立穩健派。
趙抃想了想,問道:“劉沆和范鎮什么態度?”
政事堂里如今兩位同平章事,兩位參知政事,攏共四位宰相。
雖然韓、富兩位宰相暫攝大權,但劉沆和范鎮這兩位副宰相,說話也是有分量的。
而這兩位副宰相跟張方平一樣,都是如今大宋廟堂里中立穩健派,主張在現有體制內調整政策,而非徹底變革,雖然他們不會主動拉幫結派,但基本的默契是有的。
“就是他倆建議韓、富把我召回來主持三司的。”張方平也不避諱。
見此,趙抃直白說道:“但韓、富不會把整個三司交到你手里的,他們也怕力量失衡......若是不給你上點掣肘,三司使加上兩位參知政事就足以抗衡他們,尤其是現在正值多事之秋,官家的態度也拿捏不準。”
“他們要是這么做,那這爛攤子誰愛收拾誰去收拾,我繼續在成都待著。”
張方平呵呵一笑,只道。
這時候趙抃忽然看著湖面問道:“你說,官家有沒有可能在釣魚?”
“你是說?”
張方平皺起了眉頭,旋即用力地搖了搖頭:“不太可能,現在好不容易才穩定幾年,經不起大的折騰了。”
趙抃沒說話。
而張方平轉頭看向他:“你呢?御史臺里可是不好待,那里更是派系林立。”
趙抃笑道:“司諫掌諷諭規諫,凡朝廷闕失,大事廷諍,小事論奏,憑本心做事即可,有何不好待的?”
“虧你還笑得出來。”
張方平撇了撇嘴角,說道:“范鎮還兼任著侍御史知雜事,他可是總管御史臺庶務,我是怕你們兩個待一起犯沖。”
“不說這些了。”趙抃突然說道,“若是真的復任三司使,要不要改鹽鈔法?”
“當然要改。”
張方平理所應當道:“陸北顧擬的那份奏疏,我命人經漢中去華州送給范晉公過目了,鹽法即便真的要動刀子,也是由他來親自操刀的,這事只有他能做。”
“陸北顧這計劃終歸是穩當的。”
趙抃說道:“所有步驟都是有現實基礎,又環環相扣,既有新意能解決問題又不激進,比驟然冒進革新強得多。”
“不錯,我很欣賞。”
張方平說道:“國朝大事哪是想當然來的?即便不是蕭規曹隨,那也要有個基礎,根據前面的事情一點一點改,一旦驟然變更,不僅上下無所適從,而且是一定會出大亂子的......當年慶歷新政的時候我就知道,天下事急不得。”1
“說倒是會說,我看你也挺急的。”趙抃打趣道。
“國朝如此,看著干著急罷了。”
張方平看著趙抃問道:“你覺得陸北顧其人如何?”4
宋代士大夫群體,是很熱衷于提攜、培養那些一眼就能看出來潛力的天才少年的。
原因就在于維持了數百年的門閥被“考不進長安就打進長安”的黃巢所摧毀以后,在宋代科舉考試制度下,根本形不成新的門閥,宋代士大夫的階層流動性相當之高。7
底層純牛馬的后人能靠讀書做到宰執,宰執的后人倒是不至于淪落到純牛馬,但是家里后代如果沒有讀書考科舉的天分,很快就會階層滑落。
而這種情況是很普遍的,因為誰都無法確定后代的天賦到底如何。
那怎么辦?
兩個辦法,一個是著名的“榜下捉婿”,宰執高官直接去進士榜下抓女婿;另一個就是提攜后輩,收門生。3
所以,對于陸北顧這種天賦肉眼可見的天才少年,張方平和趙抃給予一定重視,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哪方面?為政還是治學?”
“為政。”
“是個好苗子,看事情總有自己獨到的想法,而且做事不冒進,喜歡有條有理循序漸進,宦海沉浮一番,假以時日定為國家干臣。”
“那治學呢?”
趙抃笑笑:“勤學苦讀有范希文遺風,中舉人定是不成問題的,至于能不能中進士,得看造化。”
張方平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趙抃這話不是不看好陸北顧,恰恰相反,這是很看好。
因為在大宋如此殘酷的科舉錄取率下,沒有人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尤其是陸北顧如今的學問,距離進士的水平還差的很遠很遠。2
但“看造化”,本身就說明了趙抃是對其寄予了極大希望的。
張方平笑道:“若是能中個進士,還是調到三司來為好,莫要跟你,陸北顧可不是能當御史的人。”
“對了,還有一件關于陸北顧的事情想跟你說,我也只是猜測,誰都沒提過。”
趙抃這時候忽然嚴肅起來,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慶歷年間陳希亮建虹橋時,在附近發生的那件懸案?”6
“什么懸......”
張方平的話語卡在了嗓子眼里:“不會這么巧吧?”
“只能說有可能。”
“這種事情過去就過去吧。”張方平蹙著眉說道,“國朝懸案多了去了,就算真是那人的后代又能如何呢......畢竟當年的真相也沒幾個人清楚,我們不也都只是聽說嗎?”11
流落在外的太子 “只怕若是真的,以后他回到開封一定是會知道的。”
“大丈夫生當于世,總該有個取舍。”張方平展開了眉頭。
趙抃若有所思地看向水面,忽然浮子沉了下去,他眼疾手快,趕忙把釣竿甩起來。
果然,一條大魚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