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義軍既已知山中內情,諸軍并發,先攻白沙、穆陵、陰山三關。
其中張歹領兵攻白沙、陳法海領兵攻穆陵,高仁厚領兵攻陰山,趙懷安則帶余部繼續坐鎮河灣地大營,調度商貿和補給。
旬日,捷報頻傳。
先是張歹由歸附山棚帶領,翻山越嶺,向西二十里,潛至白沙關城下。
張歹選精銳十余人,由什將盧瑭帶領,繩索攀山,乘夜攻關。
盧瑭為光山突厥后裔,當年玄宗大破突厥,歸附酋帥數以百計,各賜漢姓,其家先祖就是得賜姓“盧”,后遷居至光州殷城。
盧瑭壯勇,不事生產,浪蕩鄉野,后保義軍招募,他應募投軍,以悍勇提拔為什將,隸張歹部。
當是時,盧瑭等人越牒上城,關中山棚不備,倉促還擊。
盧瑭與十余精銳武士死戰,因不能披甲,身中十余創,仍奮擊賊眾,開關門放外張歹入城,克白沙關。
戰后,張歹親為盧瑭表功,功第一。
而在穆陵關那邊,陳法海也順利下穆陵關。
穆陵關踞山之巔,山勢險峻,陳法海部抵達時,關上賊眾早已發現。
于是陳法海部造大牌十余面,蔽矢石,并列攻山。
一開始關前稍寬,能容三牌并行,而越往關下前進,道路就越窄,最后只能容得一牌攻山。
穆陵關賊眾只十余人,可居高落石,下方又只有一牌五六名保義軍吏士仰攻,所以連催保義軍三牌。
后方調度的陳法海攻勢不斷,一牌被摧,就后牌繼之,后牌被摧,則三牌再攻。
從早日打到中午,關上落石用盡,弓弦都拉不動了。
此時,陳法海令弓弩隊上前,攢射關上賊軍。
其中射士連重遇,光州人,覷見關上一人呼號大叫,彎長弓射梅針箭,正中其人面,賊慘嚎一聲倒地。
賊亂,連重遇立于關下,又連射四人,賊再不敢臨關,然后被關下保義軍趁勢攻破。
此戰,射士連重遇因射殺三人,傷一人,功第一。
這些勇士的戰功和捷報皆由各自的領兵將送到了河灣地大營,趙懷安大喜,立賞有功吏士,撫慰受傷士卒。
其中,兩戰中出類拔萃者,皆大賞。
如身十創的盧瑭賜“保義郞”,升兩級,至隊副。
“保義郞”此號只會授予勇戰卓著者,非十人敵之猛士不能有。
而連射四人的連重遇,因其都將陳法海特表,超拔,連越四級,功拔隊將。
戰爭,尤其是這樣的低烈度戰爭,總是能涌現無數強兵悍將,而趙懷安又早早在軍中構建的完善的軍功制度,有功就賞,有過必罰,賞罰分明,吏士心悅誠服。
可當張歹和陳法海先后送來捷報后,一直被趙懷安看重的高仁厚卻一直沒有消息送來。
陰山關,因其地近潢水,交通較為便利,出此關不用十余里便可至黃州境內之麻城。
所以昔年南梁國主遣軍主吳子陽率眾寇三關,魏主遣光城太守梅興之步騎四千,進至陰山關,逆擊子陽,大破之。
而山中棚眾不識歷史,卻曉得此關重要,所以雖不認為光州軍來伐,依舊有山棚賊黨,來自諸聚落的數百眾,駐守此關。
高仁厚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帶著所部三百精兵坐船南下,然后在陰山關東北七里外下船扎營。
而就在扎營的當天,外出捉生的捉生將們在嶺外抓到一名采藥人,此人雖然裝扮得好,可卻還是被捉生將們給拿了。
這倒不是捉生將們有多洞察,實在是方圓數里都無人煙,尋了半天也就遇到了這個,索性拿他回去問問話,再不濟也能問問周邊地情。
而這山棚細作不曉得自己是被拿去湊數,只以為暴露了,剛被拉到大營,看到營內到處是打熬氣力的壯漢,直接就撂了。
高仁厚親自審問了此人,沒用酷刑,只是一番話,那細作就痛哭流涕,哭道:
“咱是本分山人,祖祖輩輩生活在山里,后來都是那淮西侉子來了山,把咱們這些人掠到一處,整日操練毒打,我們這些男丁羈于寨中,我等妻兒老小就被困于山中采茶。我們都聽說趙刺史仁厚,也不酷殺我們這些山人,所以我等山中良民,早就渴盼趙刺史來救咱們。嗚嗚嗚,如今我等總算是等到了。”
高仁厚嘴角微咧,笑道:
“好,這樣,我放你回去,你回去后,就和你家棚帥稟告,說我軍足有數千,漫山遍野,讓其不能浪戰出擊,謹守關門最好。”
見這細作一個勁的點頭,高仁厚笑意更甚,對他道:
“而你入關后,就和諸山棚說,此戰我軍只罪首惡,余黨全赦,愿出關投降者,只需在后背寫‘順’一字,然后裸衣出降就可。我主仁厚,必使爾等有福報。”
細作哭喊著:
“終于等到仁刺史來也,真救我山民于水火。”
高仁厚拍了拍這人,給這人解綁后,留他在營內吃了頓酒肉,就放他回去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團將孫傳威,見了后,搖頭道:
“都將是要策反關內賊眾?不過就我看,這怕是行不通的。不打疼他們,他們如何愿意投降?至于那人說的什么山內良民,就很好笑。”
孫傳威自然是有發言權的,他們當年就是被安置在山內守關隘的雄邊子弟。
一開始都是良家子,但后面呢?不過數年,也就和山棚差不多了。
所以孫傳威曉得對面關上的山棚們是什么心態。
但高仁厚聽了后,卻哈哈大笑,捻著胡須笑道:
“老孫急什么,且看后面。”
說完,高仁厚下令,在寨外繼續挖一條塹壕。
那細作回了關后,和關上的人打了招呼,就直奔關后校場。
他一進來,就看見一人,頭系絳色額巾,躍馬持弓,奔馳間,左右射靶,箭矢中垛,透木三分。
此人見到了進來的細作,沒有理會,而是馳到了戟架邊,拿出一柄馬槊,槊長丈八,桿上布滿刀劈劍砍的痕跡,留有著歲月的氣息。
但唯有馬槊上的長劍,依舊寒光流溢,殺氣凜然。
此騎士取下馬槊后,方寸間完成了轉馬,然后夾槊回沖,奔騰如下山之虎,將前排布滿的一排草人全部鏟飛。
等這名騎士徹底完成訓練后,那細作才拍手大叫:
“兄長武德更充沛了,這八百里大別山能有兄長武藝者,又能有幾人?”
那騎士聽了細作的話,嘴角笑著,然后下馬后,先是給戰馬擦了汗,然后才給自己擦完。
然后他才走過去,笑罵:
“你還曉得回來?外面光州軍都已經殺到眼前了,你還不給我省心。今早聽嘍啰們說,你出關去看那些光州兵,我都差點以為要沒了你這個弟弟。”
那細作臉上笑著,心里卻在腹誹:
“是,你是擔心,但也不耽誤你磨煉武藝。”
但嘴上卻感激著:
“兄長果然愛我,但兄長,你我肩負著一關數百兄弟的生死,弟弟我就是冒點險又如何呢?不過我這次出關哨探,倒真讓我發現了幾分虛實。”
此時如果高仁厚等保義將看到的話,真不會想到這隨意掠的一個細作,竟然就是陰山關小帥的親弟弟。
實際上,這騎士就是此關棚帥楊延慶,而那細作,也就是他的弟弟,叫楊延保。
兩人有來歷,非是光山人,而是八十八年前被淮西吳少誠所殺的淮西大將楊冀的四代子孫。
當年楊冀與判官鄭常等人聽命于朝廷,準備趁著吳少誠外出時,驅逐吳少誠。可這事不曉得怎么就被人告發了,當時兩人就被吳少誠殺了。
之后楊冀族人護著有孕的楊冀妻,奔光州,入光山才活了下來。
一開始,族人們還想著復仇,可很快他們就弄清當年出賣他們的,竟然是朝廷那邊的人,至此心灰意冷,就留在了山里做了山棚。
如今快九十年過去,山里的桃花開了八十八次,楊氏人生了四代人,兼了十來個聚落,是光山到霍山左近最大的山棚勢力。
而這一代楊家做主的,正是楊延慶,楊延保兄弟。
此刻,聽到弟弟真哨到東西了,這楊延慶忙喊他弟弟到了一邊的棚子,爐子上煮著茶,先給他弟弟倒了一碗,然后才給自己倒著。
茶是光山本地好茶,用羊油還有一些草藥煮著,散發著香味。
楊延保一摸,燙手,苦笑道:
“兄長怎么那么愛喝熱水,就是六月三伏也喝著熱的,弟弟我就不愛喝,放涼再喝。”
那楊延慶搖了搖頭:
“你不懂,跑完馬,使完勁,喝一碗油茶,渾身舒服。不說這些了,你先講講到底哨到了什么?”
然后楊延保就皺眉道:
“兄長,這支光州軍不簡單啊,你曉得我入營后,見到的是什么?遍是精兵猛將,即便是閑時,這些人都自己打熬氣力,這是何等敢戰?而且敵軍騎士已經也不少,我自己就見到了兩個馬廄,養著十來匹戰馬,都是那種一等一的好馬!”
可他兄長楊延慶聽到后,卻疑惑道:
“你怎么入了營?”
然后楊延保就將今日發生的事情和他兄長說了,最后他自己疑惑:
“敵將這是求戰還是不求戰呢?又要我散布流言,自己又挖塹守營,這是干啥?”
楊延保自己不怎么善軍事,但為人機警,素來是他兄長的左右手。
此刻楊延慶,喝著油茶,一直在沉思。
片刻后,楊延慶自己想了下,問了另外一個事:
“你入營后,發現敵軍來了有多少人。”
楊延保想了會,大概估摸了數:
“應該在三四百吧,不過里面有多少隨夫就不曉得了,營帳是這么多。”
聽了這話后,楊延慶哈哈大笑,曉得對面搞什么把戲了。
他將茶放在案上,還冒著熱氣,和他弟弟說了句:
“在這稍等我片刻。”
然后楊延保就看見自家兄長忽然起身,奔到戰馬,拽著自己祖傳的馬槊就奔了出去了。
后面還跟著兩個他隨侍的騎從,各帶馬槊、弓弩、牌盾緊緊跟隨。
直到兄長帶騎走光了,楊延保才反應過來,傻眼:
“這是弄啥捏。”
一隊保義軍吏士正護著隨夫們在營外挖著塹壕。
因為這些隨夫都是固定跟隨某一營的,所以和這些保義軍吏士們非常熟絡,這會就邊挖著塹壕,邊和上頭的武士們聊天。
“孫郞,咱們都將為啥要挖塹壕呀,難道咱們在這地方還要打許久?”
一個穿著鎖子甲的年輕武士,嘴角還留著些絨毛,手抓著一張上好弦的長弓,腳邊還架著一桿步槊。
聽著下面壕溝里的隨夫喊自己,這姓孫的武士,嘿了聲,叫道:
“能啥事嘛,咱都將就是這樣的性子,以前還做隊將,就愛修壕溝,不然軍中也會叫他‘土壕都將’了。”
這句沒有太多笑點的話,卻讓下面干說的隨夫們哈哈大笑。
這就是權力。
正在這個時候,前頭的關寨忽然開了門,就見一名騎士,甲胄也沒穿,裹著個麻衣,持著一桿馬槊奔了過來,后面還有兩名穿著皮甲的騎士,緊緊跟隨。
只是愣了片刻,這孫姓武士大喊一聲:
“賊襲,起柵,箭陣!”
說著,那些隨夫們慌忙從壕溝中爬出,將兩側臥倒的木柵拉起,然后就躲在了武士們的背后。
而此時,隨著這聲大喊,這十來名保義都武士,分成了兩隊,一隊立在柵前,架起步槊,一隊八人,皆站立,將弓弦拉滿。
而對面的三名賊騎已經越來越近。
可眨眼的功夫,那沖在最前的騎士在看到這里壕溝的情況后,大驚,一個撥馬,就圈回去了。
他身后的兩個騎從都沒反應過來,還跑了一段,看到自家棚主竟然往回跑了,連忙撤退。
再然后,三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這隊保義軍吏士發愣。
這是揍嘛呢?
還是在小校場,楊延保正坐著等茶放涼,忽然聽到一聲馬嘶,就見到自家兄長又回來了。
楊延保連忙起身,問道:
“兄長,你剛剛是去做甚了?”
背對著弟弟,楊延慶臉色頗為尷尬,極為不自然地跳下了馬,然后轉過身高深莫測:
“我去觀賊陣了!”
說完,避開弟弟追問,又坐回了棚下,此時案幾上的茶還裊裊冒煙。
這下楊延慶的臉更紅了。
不過他弟弟楊延保卻只以為兄長跑馬,氣血上涌,走來問了句:
“兄長,賊營如何?可有破賊之策?”
楊延慶將猶在溫著的油茶一飲而盡,憋出一句:
“甚好!”
然后就將嘴一抹,往后院奔去。
留下弟弟再次傻眼。
就甚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