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的兄長傾巢而出時,留在關上的楊延保心中一慌,直接喊來了自家的伴當,吩咐他:
“你速速去西山,讓他們召集六十四聚落,命他們帶著丁壯全部下山進關,告訴他們,我軍大勝官軍,如今邀請他們下山一起共擊光州軍。”
這伴當在楊延保身邊多年,曉得自家郞主的真實想法,所以哎了聲,就帶著三名健足,帶著柴刀、鐵爪,背著竹簍就往西山方向跑去。
望著伴當離去的身影,楊延保努力壓住狂跳的心臟,抿著嘴,下令:
“傳我令,將關內所有人全部派到關上,男丁荷戈,婦孺擔石。”
隨著一聲聲呼喊,整個陰山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動起來。
當楊延慶帶著步騎混合的山棚追上了撤退的保義軍后,壓根不用旗鼓,直接就沖了上去。
楊延慶立在馬上,舉著馬槊,對身后的山棚大聲呼號:
“殺,都給我往前殺,讓這些山外人看看咱們的厲害,讓他們二十年不敢再踏足我們的大山!”
一名名山棚被刺激得嗷嗷叫,他們敬服著楊延慶,這位從十六歲開始,就在大山中再無敵手的猛將。
數百名山棚豬突向前,然后就被一頓箭矢給砸懵了。
箭矢從兩個方向射來,那些立下水上的舟船上,涌出數十名長弓手,他們手上的這些長弓,都是趙懷安去年在漢源大戰前,從那些南詔軍手上繳獲的。
當日,保義都攻山,南詔軍的弓箭射得是又遠又猛,讓當時的保義軍吃了不小的虧,后來在殲滅了這支南詔軍,并吸納了他們的弓手后,趙懷安才曉得不是那些弓手多厲害,而是他們手上的長弓竟然都是用紫衫制作的。
這種木材中間硬,邊緣軟,是最佳的弓箭材料,用這種木制作成弓體,射程更遠,威力更強。
所以,后面趙懷安在漢源大戰后,就有意搜集了一批這樣的紫衫長弓帶回光州。
現在軍中小部分精銳弓手用的就是這些紫衫長弓,搭配上破甲錐,月牙鏟箭,這些中箭,別說是人了,就是三層甲都給你洞穿。
現在這批長弓是用一批少一批,但趙懷安自搜山繳獲大量茶葉后,就已經送到山外開始大規模炒制了,很快第一批茶葉就能從光山沿著水道運往川蜀、南詔、吐蕃。
到時候除了會從吐蕃運來馬匹外,從南詔運回光州的就會是一船船的紫衫。
此時,使用梅針箭這些銳利長箭,搭配磅數更足的紫衫長弓,對面猶在狂奔的山棚們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
后方還要動員呼號的楊延慶,就看到被自己喊上去的山棚們,一批批倒在了血泊中,足足愣了好一會。
而這個時候,前方那些山棚竟然還在沖,他們已經有一半的人都死在了路上,可依舊紅著眼,殺向了岸邊的光州軍。
然后這些剩下的山棚就在距離光州軍不足八十步的位置,再一次被箭矢覆蓋了。
數十名穿著鎖子甲的硬弓手,在前方的步槊手的掩護下,從后方射出密密麻麻的箭矢,將保義軍面前的一塊河灘地射滿了。
而隨著,岸邊的保義軍開始反擊,船上開始吹響了巨大的號角聲。
再然后,還在猶豫的山棚們,就看到西面山嶺沖下一隊敵軍,向著他們的身后穿插。
此時楊延慶再是憨傻,也曉得自己的處境了,于是再顧不得危險,開始大喊:
“撤,撤,都和我撤回關。”
說著此人就讓身邊的人全部扯著嗓子喊,也沒有金鼓來傳遞消息,純靠嗓子。
那些上頭攻擊的山棚們,這時候才如夢初醒,然后慌忙回身撤退。
可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隨著又是一陣尖銳的嗩吶聲,一隊騎士從陣后躍起,挺著馬槊就從后方追擊著山棚潰軍。
往往一騎就能攆著十余人,自此,山棚潰不成軍。
而此時,一直在后面殿后的楊延慶是看得又羞又氣,不顧身邊伴當們的反對,直接帶著隊伍中僅有的十余名騎士,返身逆擊,為同伴撤退贏得時間。
這一次,楊延慶還是沖在最前,他夾著槊,大喊:
“爾等耍詐,該死啊!”
說著,就舉槊要搠死對面的敵騎。
可忽然從那騎士的身后拋出了一件套索,直接就套在了楊延慶的上身,然后不等他有反應,就被拽下了戰馬,隨后被一路拖到了保義軍陣中。
而那些山棚騎士,看到自家郞主忽然就被套走了,頓時六神無主,然后就被保義都的騎士給刺翻下馬,余下的也機靈地跳下戰馬,伏跪投降了。
此時,被拖進陣內的楊延慶,一路叫罵,被停下后,還要掙扎反抗,然后就被兩個力士給反剪著五花大綁。
此時,楊延慶被推來時,已經看到坐在馬扎上笑著看著自己的,正是昨日被他擊落下馬的敵將,于是大喊:
“好好好,可恨我昨日沒能殺的了你,今日反落在你手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耶耶要是皺個眉,就是你養的。”
高仁厚咳嗽了聲,笑著道:
“哈哈,不錯,是個硬漢,你昨日留手沒殺我,我欠你一命,今日你被我擒了,我也不殺你,這就兩平了。”
可那楊延慶竟然昂著頭,大喊:
“是兩次,本來我回身就要射死你,要不是我救伴當,你哪里還能活?”
高仁厚愣了一下,搖了搖頭,對楊延慶道:
“那就算不得了,畢竟咱就一條命,你留一次,留兩次,咱就是一條命,而你也是一條命,我不殺你,那自然就是扯平了。”
那楊楊延慶硬聲大喊:
“可恥,可恨,我楊延慶一世英雄,竟然會敗在你手上。你速速殺我,我絕不受此辱!”
但高仁厚哪會殺他,拍了拍楊延慶的臉,笑道:
“我還要你來開關了,如何舍得殺你?”
說著,高仁厚對左右大聲下令:
“全軍出擊,目標陰山關!使君早就等急了,就等我軍的捷報呢!”
諸保義軍吏士頓槊呼和,彷佛剛剛那場戰斗壓根就不值一提,反而是給使君報捷才更重要。
于是,留著隨夫和一隊人打掃河邊戰場,剩下的就在高仁厚的將旗下,向著陰山關進發。
兩刻后,高仁厚臉色難看的望著眼前的陰山關。
他們已經足足叫了一刻多,可對面的山棚根本沒有反應,而望著關上刁斗森嚴,守具齊備,高仁后沒有一點要強攻的想法。
而那邊一直被綁著的楊延慶,見到高仁厚吃癟,哈哈大笑,還專門戳肺管子:
“哈哈,那關上的正是我兄弟,你曉得昨日你們抓到的那個采藥人,就是他。現在你們后悔不后悔,放了他,哈哈!”
高仁厚其實也想到那采藥人是敵軍的死黨分子,所以昨日也壓根就沒有指望這人會按照他說的去做。
實際上,昨日他那番謀劃,就是要激關內的山棚主動出擊,而不是死守關隘。
這兩月的伐山,包括高仁厚在內的保義將們早就認識了這些山棚的特點。
這些人的確是一等一的好兵,悍不畏死,體力強健,跋山涉水如猛虎,可他們卻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不樹旗幟,不置金鼓,作戰時,往往就是首領呼號大喊。
所以一旦被軍中神射手給射殺了首領后,這些山棚就群龍無首,頃刻間土崩瓦解。
兩月以來,保義軍就是這么打的,破了無數聚落山寨。
所以,高仁厚一開始就是想讓這些山棚出擊,只要出了關了,勝利就到手了。
可他沒想到,那些山棚中竟然有個猛將,只是一人就能沖他三十突騎,而自己也險些被此人給陣斬了,直接就讓他吃了個大虧。
但錯有錯招,楊延慶這么一沖,高仁厚正好可以假死撤軍,故意調動山棚出關。
而現在的結果也如他預期那樣,那楊延慶的確是個沖動的,真就帶著人追殺過來。
所以,雖然過程稍微曲折了一下,但最后的結果還是一樣的。
可前提是,他能接受眼前的陰山關。
陰山關沒到手,這仗就是白打。
看著那猶在洋洋得意的楊延慶,高仁厚氣不打一處來,殺人誅心道:
“你那弟弟比你強太多,你也就是個百人敵,而你弟弟卻是萬人敵,百倍勝于你。”
說完,高仁厚不理會傻掉的楊延慶,就押著他,撤兵回營了。
他需要再想其他辦法,如果那關山的山棚油鹽不進,那他只好強攻了。
無論如何,陰山關必須拿下。
當伴當帶著楊延保的命令見到西山的六十四聚落首領們后,沒多久,以這些小棚帥們的名義發出的集合鼓就響遍了山嶺河谷。
當天晚上,西山主峰內外就站滿了集合來的山棚們。
此時,一捧捧篝火點亮了山谷,到處都有人在竊竊私語。
“棚帥喊咱們是干什么?”
“是不是答應舒州那邊,準備出山搶一把?”
“我看不是,咱們和舒州那邊不對付,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看應該是楊氏那邊要帶著咱們去搶黃州吧。”
“太好了,那狗日的楊氏終于答應了。這些人守在孔道,竟然不去搶,不掠還做什么山棚?直接下山種地不好了?”
“要我說啊,那楊氏就不是咱們山里的人,憑什么占據那陰山關?他們不想去,那就把關留給咱們,占著茅廁不拉屎!”
也有人為楊氏說話:
“話也不能這么說,人家扎根山里也快百年了,誰還能說他們不是山里人呢?”
卻不想還真的有人嗆了過來:
“山里人?百年算個屁啊,咱們這些家,哪個不是自古以來就在山里?一個百年扎的,也能在咱們面前自稱山里人?”
然后就沒人說話了。
因為上面山平臺上,已經出現了數十名穿著皮甲、布袍的人,他們正是這些山棚的棚帥們。
其實說是棚帥,實際不過就是領個百十人的聚落,和楊氏是萬萬不能比的。可這些人一旦聚在一起,便是楊氏也要慎重對待。
所以這些年來,這些棚帥們就有意聚在一塊,為的就是壓一壓楊氏。
此刻,一名老者走在了最前,他看著下面滿谷的山棚,暗暗點頭。
現在聽到鼓聲集合到這里的,基本都是生活狩獵在附近的山棚,這些人平日在山坳、山谷中耕地,打獵,可一旦聞聽山上的銅鼓聲,就會立即帶著兵刃匯聚過來。
他們果然還留著他們弋陽蠻的血,祖輩的武勇沒有忘。
看著下面的棚黨們穿著各色衣甲,都是這些人在山里淘到的,雖然雜亂,可那殺氣卻絲毫不假。
于是,老者大聲將楊氏帶入山的消息傳給大伙,他一邊手,一些大嗓門的山棚就在復述,很快整片山谷的都明白了要干什么了。
此刻山棚沸騰,他們終于能好好搶一把了。
沒想到楊氏竟然這么厲害,把那入山的光州軍給擊敗了,現在喊他們一起去追擊,那戰利品自然是有他們的。
他們早就聽說了,那些光州軍各個披甲,太陽下,各個都彷佛是從光中走出來的人。
山棚們都是刀口舔血的,對于鐵鎧有著強烈的需求,所以第一時間就呼喊著殺殺殺,將光州軍殺的片甲不留。
而一些心思活泛的,已經在暢想出山了。
現在光州軍被楊氏擊敗了,那他們豈能不會趁機打到光州去?到時候,他們就是搶錢、搶糧、搶娘們,搶城里的一切。
這些山棚的呼喊傳到了平臺上,一眾棚帥們也滿意地點頭。
實際上,他們對這些山棚也沒有太大的約束能力,這些人各個桀驁不馴,也沒有明確的聚落歸屬,甚至這個地方有個娃,那個地方有個媳婦的,他們沒有對特點聚落的忠心,但他們一定忠誠于錢。
此時,那伴當也得了一件皮甲,穿戴起來后,見下面火熱,趁機說道:
”那不如現在就出發,這樣明日就能趕到陰山關,到時候對殘存的光山軍給予最后一擊,那此戰的功勞還會小嗎?”
眾山棚聽了后是哈哈大笑,他們對于那些光州軍也是深惡痛絕,因為就是這些人掃掉了山外的江賊勢力。
以往他們和江賊們多么配合無間啊,他們采茶,那些江賊自然就送來錦衣玉食,金銀綢緞,那時過得什么好日子?
他們這些棚帥只需籠住人在山里采茶,那錢就和水一樣往寨子里流。
但現在呢?
他們可從那些北面逃過來的山棚那里,聽來了不少事,曉得那些光州軍在做什么。
這些人不僅想壟斷山外的買賣,還要將山里的茶園都收了,這是讓他們這些棚帥是吃不上一點啊。
這斷人買賣,和殺人父母有什么區別?
所以,沒說的,自那光州軍要占茶山,那就和他們這些棚帥們是生死大敵。
而和他們是大敵,那就是和所以山棚們是死敵,不是,他們也能有辦法變得是。
此刻,望著已經被激得嗷嗷叫的山棚,這些人暗暗得意:
“果然還是得讓這些人窮,不窮,這些人能這么聽話?”
此后,這些人又輪番出來做了鼓動,然后在一聲聲大吼中,足有數千多的山棚舉著火把,向著陰山關進發。
而一路上,還不斷有聞訊趕來的山棚加入進來,然后還抱怨著那些先來的人。
發財不帶兄弟們?這還能不能做兄弟了啊?
然后在后者的賠罪中,所有人哈哈大笑,士氣昂揚。
如此,那一支支火把沿著山道前后相繼,就如同一條條火龍,在夜色中,盤山游蕩。
火龍燒山,兵戈大起。
當天夜里,剛剛睡下的高仁厚被執夜的康彥君叫醒。
后者哆嗦了句:
“都將,出大事了。”
高仁厚一驚,忙披了件袍子就奔出帳外,可他不用多走,就看到眼前的一幕。
只見星月無光,西面的黑暗深處,出現著無數火龍,簡直如同天上的繁星一樣,數不勝數。
此時,營中不斷有人被叫醒,大伙都茫然地看向西側山嶺,都意識到了什么。
高仁厚還在看,旁邊的康彥君直接拉了拉他,小聲說道:
“下面人情緒不對,都將趕緊說兩句。”
聽了這話,高仁厚心一驚,果然見不少吏士的情緒不對,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就差要喊出來了。
營嘯?
這個念頭剛升起,高仁厚就站了出來,對所有人大喊:
“各隊將何在?”
很快,一都六名隊將全部站了出來,高仁厚對這六人下令:
“即刻點起火把,命隨夫立即加寬塹壕,修筑工事。”
片刻后,營內篝火燒起,整個營地光亮一片。
正是在火光中,高仁厚又點了自己的牙兵,當著眾人的面將自己的傳符交給了他,并高聲命令道:
“你即刻坐快舟去河灣大營,說賊棚傾山而出,讓使君速速來救!”
那牙兵哎了聲,接過傳符,帶著三名牙兵武士就奔入夜色,然后水聲波瀾,駕著小舟往下游劃去。
此時,一眾保義軍吏士們上下大定。
在他們的認知中,只要使君能來,山棚不足為懼。
然后就聽高仁厚對這他們大喊:
“山棚人多勢眾,我軍唯有謹守營寨,只要守三日,使君必帶大軍到來。到時候,就是我軍反攻之時,而現在,為了使君,為了我保義軍,奮戰!”
諸吏士們紛紛振臂呼號:
“奮戰!為了使君,為了我保義軍!奮戰!”
夜色蒼涼,士氣大振,無數聲呼喊,只為報得使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