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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太冷

  一座華麗的樓船上,船外冰寒徹骨,樓內溫暖如春。

  火爐上燒著熱茶,壽州刺史顏章正和他的幕僚孫太初說話。

  “長史,你說那光州刺史會來嗎?”

  孫太初愣了一下,不曉得自家使君為何這么說:

  “使君,你是壽州刺史,又是招懷正使,請他來商議剿撫之事,不應該的嗎?”

  不怪孫太初這樣想,因為在淮南八州中,壽州是僅次于揚州的大州,和淮東的楚州并列。

  整個淮南道實際上從地緣上分成了淮東和淮西,其中濠州、壽州、廬州以西就為淮西,以東就是淮東。而壽州就是淮西之重要節點,拱衛著潁口這一條重要漕運,而楚州則是淮東鎖鑰,扼守著甬道、汴水這條漕運。

  所以,壽州和東面的楚州就在一西一東,拱衛著揚州這座天下最富裕的重鎮。

  可要是單拿壽州出來和楚州比,壽州又更重要,因為據淮西而窺淮東,那就是高屋建瓴,居高臨下。

  如敵軍占據壽州,兵馬向東,一馬平川,幾為抵抗。

  所以守淮就是守壽,壽州在,淮南在,壽州亡,淮南亡。

  也正是因為壽州地位如此之重要,所以此地刺史和其他地方刺史是不一樣的,他是直接由朝廷授予旗甲,和方鎮一個規格。

  換言之,壽州刺史是叫刺史的藩鎮。

  且這還不是榮譽性的,而是在官員配置、軍隊兵額都是和藩鎮一個待遇,州刺史也是佩戴皆佩將軍印,募府符書之設,擬于方鎮。

  所以作為這樣的大州刺史,喊你一個光州刺史來開會,有問題嗎?

  實際上,顏章也是這樣想的,不然他也不會讓人去通知,但他一想到那位光州刺史在霍縣做的跋扈之舉,直接就破城殺了一家豪強。

  而且那家豪強還是幕府那邊的關系,這就讓顏章忍不住多想了一下。

  想到這里,顏章嘆了一口氣,對自己心腹長史表露了幾分真情實感:

  “咱們那位節度使不是好人,攏共兩個差遣,給那趙淮安一個討賊副使,給咱一個招懷正使,這不是故意讓咱們斗嘛!”

  “不過這個年輕人,如此年紀就登高位,自以為手里有點兵,做事就橫行無忌。我聽說他在光州境內破了不曉得多少有德鄉賢,現在還只是個刺史就殺戮如此,非國家之福。我今日讓他來,也是讓他曉得,年輕人不要過于跋扈了,這樣對他對國家都沒有好處。”

  旁邊的孫太初點了點頭,贊了一句:

  “使君果然是有長者之風,為國家,為趙懷安這樣的后輩,都已是做了用心了。”

  顏章搖了搖頭,將杯子里的小光山抿完,然后讓孫太初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看著湯色金黃的茶水,這位陌刀將出身的刺史忍不住也贊了句:

  “那趙大還是有點東西的,能在國戰中立下如此功勞已不是平常,這弄的茶葉也是有很多巧思,是個文雅的人,他這樣的人,我見的不多,估計也就是當年的高使相如此了。”

  說完,顏章也是對孫太初道:

  “所以呀小孫,這位光州刺史如能聽得進我言,日后也是一位落雕使相啊!前途不可限量。”

  不過顏章看好趙懷安,孫太初卻有不同的看法:

  “使君,學生倒是不覺得,這位光州刺史的家門到底是太低了,就算有軍功,日后也不過是個邊藩節度使,如何都夠不上宣麻拜相的。更不用說,此人是在我淮南做刺史,又得罪了咱們那位氣量小的節度使,能安穩做多久都不清楚,更不用說更進一步了。”

  顏章看了一下孫太初,將杯盞放在案幾上,嚴肅道:

  “小孫,本州引你為長史,就是信用你才智,能輔助我處理幕事。所以本州不希望你因為個人恩怨就影響你的判斷,更不用說試圖影響本州。念在你我多年相得,本州且在今日提點你一次,要是再有下次,你就沒有下次了。”

  孫太初額頭上的汗一下子就流了下來,直接跪在地方喊恕罪。

  顏章沒有喊他起來,而是悠悠道:

  “那位光州刺史雖然在我之下,可他上面不是沒跟腳的。你覺得他在咱們淮南沒有出路,會被節度使雪藏,可人家直接就攀上了招討行營的宋大帥,這不就被調到了前線,那些草軍有什么戰力?需要從咱們淮南掉兵?還不就是給這趙大送軍功的?”

  “你再看看我這差遣,招懷?你有見過不先討就去招懷的嘛?再且說了,就草寇那樣的烏合,面對五鎮藩軍,那還不是如霜雪一樣消融,還需要招懷?”

  “所以啊,這位光州刺史雖然跋扈、州也小,但人家既然上面有人,手里有兵,那就需要尊重人家,哪輪得到你嫌棄?”

  此時被訓斥的孫太初汗如雨下,面色慘白,他求饒道:

  “使君,是我想差了,但使君一定要信我,我并不是因為王緒之事。此人不過一殺豬的,就是能掙得些錢,又如何放在我眼里,只是見不得此人跋扈,才多說了幾句。使君一定要信我。”

  看著孫太初的樣子,顏章才點了點頭,讓他起來。

  最后他才告誡了一句:

  “如今世道越發不靖,多個強力的朋友總要比多個敵人要好,至于那個什么王緒?算了,他妹子給你做了小妾,我不說什么。可要是那女婢子多舌,你且需要讓她明白,何是家法。”

  孫太初忙不迭點頭,決定這次從前線回去就把那女婢給埋了。

  他本以為使君也看不慣那位趙懷安,沒想到卻是走了眼,也許是那位宋威宋大帥的存在,讓使君改變了態度。

  既然如此,那王緒的事不能摻和了,就讓他在山里繼續呆著吧。

  這邊顏章品著茶水,在等趙懷安的到來,他聽說這個趙大是個嗜酒的,但自己在平叛戰爭中受了箭傷,已多年不吃酒了,看來一會得喊幾個軍中豪飲的漢子作陪。

  他也正好看看,這位號稱酒中豪杰的趙大,到底有多能喝。

  正想著,外面忽然傳來了吵鬧聲,正皺眉,就看見自己的牙將張翱奔了進來,慌忙道:

  “使君,不好了,光州軍的那些人殺上船了。”

  顏章呆住了,茶水都順著須髯流到了袍子上,下一刻他就要去抽刀,然后他就聽到一聲大笑:

  “老顏,聽說就是你喊我來開會的?哈哈。”

  說完,一名八尺大漢,穿著明光鎧,披著大氅,掀開皮毛簾幕,走了進來。

  在他的身后,十來名披甲執刃,肩扛著鐵骨朵的武士魚貫而入,直接將船樓堵得滿滿當當。

  趙懷安走上前,看著呆著的顏章,一屁股就坐在了他旁邊的案幾上,沉重的甲胄壓在案上,吱吱作響。

  摟著呆若木雞的顏章,趙懷安笑道:

  “老顏,你不是喊我來談事嗎?怎么,我來了,你倒不講話了?”

  說著,趙懷安看到爐上燒著茶水,便接過銅壺,就給顏章空的杯子里面又蓄滿了茶水,看到顏章胸襟都濕了,笑道:

  “老顏,你這都浪費了好茶啊,就這漏的,夠外頭那些災民多活一月了。”

  說著,就將茶水遞到了顏章的面前。

  看著顏章一直不吭聲,趙懷安將這杯熱茶放在了旁邊,嘆了口氣:

  “說實話,我對姓顏的特別沒好感。以前在西川的時候,我一個對頭就姓顏,這人呢不做人,總賣咱們這些廝殺漢,但偏偏呢,他又比咱們兵多,所以好像真就沒人治得了他。后來高使相來了,給咱們做主,三言兩語就拿下了這人。最后這人因為回長安帶了太多錢,被路上的盜賊給殺了。”

  “哎,死得老慘了。頭被割了后,身子也在水里泡得和小巨人似的。”

  “哦,對了,他有個族弟,叫顏六郎,這人呢覺得我趙大算什么東西,覺得一腳就能蹬死我,所以要和我生死斗,最后怎的?我三拳捶死了這顏六。”

  說著,趙懷安將拳頭一捏塞在顏章的面前,說道:

  “就是用這個沙缽大的拳頭。”

  然后趙懷安才笑了聲:

  “我趙大也是賣弄了,誰不曉得你老顏平龐勛的時候也是好漢,也是耍得好陌刀,那東西我用過一段時間,不好耍,所以老顏啊,你是這個。”

  說著,趙懷安就給顏章豎了一個大拇指,表達了他對顏章的敬佩。

  于是,趙懷安將茶杯再一次舉到了顏章面前:

  “今日我趙大以茶代酒,陪個罪。之前過壽州,也沒和你吃頓酒,這個當我敬你了。”

  顏章終于緩過氣了,看著一圈虎狼般的武士們,又看著桀驁的趙懷安,搖頭道:

  “年輕人,不要那么氣盛!你是沒有見過高山,所以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了不得了,有一點憋氣就不愿意受,覺得能以勢壓人,今日我這個過來人,給你勸一句,你也別不愛聽……”

  趙懷安直接打斷了后面的話,罵道:

  “老顏,你這人好沒道理,曉得我不愛聽,你講什么?今日我以茶帶酒敬你,你就喝,不然敬酒不喝,我看你是要吃罰酒!”

  話落,樓內的保義將們齊齊大呵:

  “喝不喝。”

  顏章一哆嗦,下意識接過茶杯就一飲而盡,等反應過來,茶水都順著喉嚨咽了下去,頓時老臉就是又臊又紅。

  趙懷安見此,點了點頭,然后才搬著一把馬扎坐在了顏章當面,說道:

  “老顏,你吃了我這杯茶,那我就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了吧,做晚輩的也夠會做事的了,不錯吧。”

  可剛溫聲說完,趙懷安就罵道:

  “但我尊重你,你能不能尊重尊重我?嗯?你是刺史,我也是刺史,我都沒對你吆五喝六呢,你倒是要騎在我頭上了?怎的,你覺得你有五百牙兵,有個正使的頭銜,就能把我趙大當個帳下將呼來喝去?嗯?”

  顏章被趙懷安噴著吐沫星子罵,也被罵急了,就要反駁。

  可趙懷安壓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把腰間的橫刀拍在了旁邊的案幾上,罵道:

  “哦,意思我說的不對,你不是看不起我,那就是喊我過來是要殺我了?”

  “來,刀就放在這里,你現在就能抽出來砍我。”

  “媽的,真在我面前當個人物了,擺起了老資歷?我趙大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無數排槍大槊殺不死我,你一個撿別人軍功做刺史的,也敢來位壓我?”

  說著,趙懷安真就將刀把子懟在了顏章的面前,大喊:

  “來,抽刀?敢不敢?就知道你個老登,不敢。”

  然后趙懷安自己把刀抽了出來,鐵手抹在橫刀上,一抹秋水映著顏章驚慌的眼神,然后就聽趙懷安道:

  “老顏啊,你也是做武人的,這年頭,咱們這些人尊重什么?尊重你身上這袍子,還是尊重你屁股下的馬扎?不都是尊重你我手里這刀嘛。”

  “而今日,我能坐在你面前和你說這番話,而不是你教我怎么做人,那不已經說明你這把刀,它老了,而我這把刀呢,恰恰不巧,是又硬又銳,你瞧瞧。”

  說著,趙懷安就將刀架在了顏章的脖子上,銳利的刀鋒刺得這個老武夫豎起雞皮疙瘩。

  此刻,他才曉得這個趙懷安的厲害。

  這嘴比他的刀都利!說得他啞口無言。

  脖子上架著刀,顏章只能硬著頭皮,對趙懷安道:

  “趙大,我從沒想過和你作對,節度使起什么心思,你應該也是曉得,你我要是斗起來,不就是遂了那劉鄴的心了?我現在曉得你厲害,你也不會殺我,不如你將刀放下來,我們談談,畢竟咱們又沒個仇怨的,何必動刀呢?”

  趙懷安聳聳肩,但刀卻紋絲不動,笑道:

  “我也不想呀,但這年頭,你不動刀,人家都當你是個屁,還能坐下來細聲細語和咱說話?”

  顏章抿著嘴,平抑住心中的慌張。

  到現在,外面竟然還沒有任何動靜,說明這趙懷安早就控制住了他下面的這些牙兵。

  如今人為刀俎,他就算再如何不甘,也只能咽下這份苦果。

  甚至在他的內心中,他都不對趙懷安又怨恨,反倒是怨恨起了劉鄴。

  是的,就是怨劉鄴。

  他壽州是有兵的,而且還不少,不僅有騎五百,步兵也有五六千,是一般刺史兵力的五六倍。

  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淮南軍的三萬五千軍力,基本都是集中在壽州到淮東的一線,以護天下餉道。

  而其中壽春就有馬步六千,為南方諸州軍事最重。

  本來這一次出界開封,顏章是要帶著至少三千以上的軍力出發的,可卻被幕府拒絕了,理由是一旦顏章將壽州的大部分軍力帶走,那壽州一線就會空虛。

  此時草賊大部已經寇沂州,大量的泰、魯、沂、蒙山的群盜蜂擁加入,這種情況下,如果草賊忽而向南,一旦突破海州、泗州,直接能殺到淮南境內,到時候揚州將會直面賊鋒。

  所以劉鄴萬沒有讓顏章帶兵走的打算。

  而顏章呢,實際上在壽州這個地方也得不了擁護,因為大家都曉得他這個刺史來得不光彩,是撿了友軍的漏才立下大功的。

  此外,顏章到了壽州后,又一改武人做派,變得文恬武嬉,整日就是和文人們在一起,下面各營、鎮是幾個月才巡視一次。

  下面人整日看不見你這位刺史,他們能信任你嗎?

  所以一旦幕府軍令一下,顏章幾乎調動不了一點,最后只能帶著五百牙軍和一千下面幾個縣湊上來的縣卒開拔了。

  他為啥要喊趙懷安來呢?實際上就是為了這個事,他想確定了上下的名分,這樣以他為首,趙懷安為輔,他主后,趙懷安在前,后面趙懷安立了多大軍功,不都得寫上一句他調度有功嗎?

  說白了吧,六年前他怎么在龐勛之戰中混軍功的,現在他就準備怎么在開封混軍功。

  他算準了趙懷安這種粗武夫的性格,既然好酒,那就酒上喝高興了。這人不是還講義氣嗎?那就再和此人拜個兄弟,總之有的是辦法去針對。

  到時候,你趙懷安還好意思不為老大哥的好日子努力?

  他在前線多立功,咱在后方又能多蓄幾個美婢耳!

  這就是顏章的好打算。

  所以最開始他的長史說趙懷安沒什么前途,他顏章不高興呢,就是因為趙懷安不在前頭狠狠立功,他怎么分功?

  可他萬萬想不到,眼前這個趙懷安竟然一言不合就摔桌子,就是讓他來商量個事,就帶兵打進來,還抽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天可憐見,他在壽州后就開始信了佛,幾年都沒拔過刀了,現在上來就喊打喊殺的,這人是真不能惹。

  被壽州的花花世界消磨一身血性的顏章看著驕橫的趙懷安,終于低頭:

  “趙大,你就說要如何吧,以后你說甚就是甚。”

  聽了這句話,趙懷安才笑了,他把刀遞給了旁邊站著的趙六,笑罵道:

  “老六,你也是的,都曉得我這人容易上頭,也不在旁邊拉著點,要你什么用。”

  說著,趙懷安就將刀收進了刀鞘,塞給了趙六。

  然后他才將有些軟的顏章扶了身,笑道:

  “既然老顏你這么信任咱趙大,要聽咱的,那咱也當仁不讓。這樣,你麾下的五百牙軍且先留在我帳下,等咱們滅了草賊,回了淮南,咱再還你。”

  顏章臉色通紅,但那邊趙懷安緊接著就說了一句:

  “老顏,你這事也夠美的,牙兵們在我這立功,你在后頭喝著茶,聽著曲就把功勞拿了,反倒是我趙大才是勞碌命啊!要到前線去拼,你說是不。”

  這個時候,顏章還能說什么,只能勉強笑道:

  “那就要麻煩老弟了,哈哈,哈哈。”

  自顧自的苦笑著,顏章只能接受自己在稍后的日子里淪為一個徹底的局外人。

  那邊,趙懷安見威也發了,刺也罷了,兵也拐了,分分鐘都不想再留,于是站起來從顏章的腰帶上撕下兵符,就告辭走了。

  片刻后,趙懷安帶著保義將們耀武揚威的走了,留下一片狼藉,和旁邊瑟瑟發抖,袍子都濕了的孫太初。

  顏章氣得渾身發抖,捏著拳頭,恨道:

  “跋扈如此!跋扈如此!真是欺我老無力!我要是還三十的年紀,剛剛非拔刀砍死他!”

  話音剛落,簾子再次被掀開,寒風一下子就灌進了樓內。

  顏章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抬眼一看,發現那趙大竟然又站在了面前,顫聲道:

  “我剛剛是說,年輕人氣盛一點,是好事,有朝氣嘛。”

  趙懷安沒說話,只是上下掃了一遍顏章,忽然笑道:

  “人老杜請咱兩去赴宴,別磨蹭了,就坐著我車一起去。”

說完,趙懷安夾著那顏章就出了樓,留下驚呆了的壽州長史孫  隨后就聽到顏章那哀求聲:

  “莫再拉了,允我披一件袍子,天太冷!”

  其聲哀憫,漸遠漸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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