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給了傳符,入了城,進了繁華的汴州城。
汴州城也是坊市布局,趙懷安他們穿過一道道坊門,很快就來到一處鎖閉的牌樓下。
也不知道后面是什么,只感覺一股濃烈的脂粉味和吵鬧的人聲。
趙懷安等人納悶,大白天的鎖什么門吶,然后就看到門樓下守著的一隊甲兵在看到來的是裴迪后,連忙走了過來行禮。
裴迪只是揮了揮手,然后就見這些武士就指揮一幫穿著青袍的從墻角后面搬出三架云梯,就這樣架在牌樓上。
然后就見裴迪一招手,利落得蹬了上去,然后就在眾人的面走了下去。
趙懷安愣了下,然后跟著裴迪也爬了上去,身后一眾穿著袍子、皮甲的武士緊隨。
曉得的知道這些人是去喝花酒,不曉得的還以為這些人在蟻附攻擊汴州城呢。
人群中的姚行仲最興奮,他望著眼前的云梯,努力攀爬。
當趙懷安攀到墻垣時,足足在墻頭上坐了三個呼吸才緩過來,而那邊趙六埋著頭也攀了上來,正要對趙懷安說繼續啊,自己扭頭一望,然后就和趙懷安一樣呆在那里。
旁邊豆胖子也拱了上來,因為體型大,這會哼哧哼哧地露出了頭,然后他也和二人一樣呆住了。
就他們三個,直接把上面路都堵住了,后面的陸仲元幾人是急得要死,不曉得他們到底看了什么。
下面還沒上去的周德興直接抓來一個守門的甲士,問道:
“還有梯子嗎?”
這甲士也是有脾氣的,可看到八尺高的周德興,又看著他旁邊五六十號魁梧武士,咽了一下口水,說道:
“沒了,就這三架梯子,你們也別急,時間還沒到呢,都能進去。”
周德興推開了這甲士,沖著上面的人喊道:
“都瞧啥呢,讓俺也瞧瞧。”
這會趙懷安已經反應過來了,看到下面站著看戲的裴迪,臉一紅,然后對趙六、豆胖子罵道:
“沒出息,不就是一群娘們嗎,看你們那樣子。”
趙六、豆胖子沒有反駁,因為他這會還呆著呢,直到后面陸仲元他們都等得不耐煩了,開始推二人,兩人才戀戀不舍地挪開眼睛。
趙六嘆了一口氣:
“哎,我是曉得為啥這些人要把門鎖起來了,那些外面人看到,還不把門給沖爛啊。”
豆胖子眼睛直直的,狠狠點頭,然后就和趙大一起踩著門后的實木臺階下到了坊后。
等到了坊后,趙懷安正要和裴迪說話,就看到裴迪是笑而不語,當時就扭頭望了回去。
只見陸仲元幾個人各個呆若木雞,趴在墻上簡直是第一次看到雞的黃鼠狼。
這時候趙懷安的老臉真的兜不住了,大吼:
“他媽的,我數到三,不下來,都給我滾蛋回營。丟人玩意!”
話落,陸仲元、黨守肅幾人幾乎是滑著落了地,然后圍著趙懷安就是嘿嘿直笑。
沒辦法啊,別說他們這些人了,號稱吃過見過的趙懷安一開始見過這坊內的景象,都被驚愕到了。
只見坊內的東側,汴水穿坊而過,數不清的巨舟陸續停靠在遠處的河道上,而也不知道誰在這里又挖了一段水渠,直接將汴水引到了坊內,然后在溝渠的兩側,數不清的邸店排布兩側。
然后就是各種穿著羅裳,畫著面妝,帶著金叉的女子云貫于兩岸,不僅僅是空氣中彌漫著酒味和脂粉味,就連這條水渠也彷佛是酒和脂粉化開的。
趙懷安以前吃過的最大規模選妃也不過就是二三十號人,那時候就已經極具沖擊力,而現在放眼過去,數百,上千的秀麗女子各逞姿色,這是什么享受?
等后面的人都陸續過了后,外面守門的宣武兵就把梯子給抽掉了,因為凡是進去坊的人,不是玩到天明是不會走的。
趙懷安咳嗽了聲,對裴迪道:
“十三叔,不是來赴宴嗎?怎么來了這一處地方。”
裴迪哈哈大笑,拍著趙懷安笑道:
“這就是吃飯的地方,跟著我走就對了。”
然后就帶著趙懷安等人一路前進。
很顯然,裴迪是這里的老顧客,一路上,各酒邸都有人給裴迪打招呼,態度都很隨便。
裴迪也是一路虛應,然后邊給旁邊的趙懷安解釋:
“咱們度支的巡院就在這個坊,因每月要固定榷酒,所以就將城內酒邸全部集中了一起。而這些賣酒的為了賣自家酒,又會雇沽酒女攬客,有些邸店因為是大豪族辦的,所以都有達官貴人光顧,所以就又有大量舞姬館坐落在這個坊,好方便隨時應酬。”
一邊走,裴迪還在一處館樓前停下,對趙懷安道:
“這里就是公孫邸館,出自這里的舞姬皆會舞劍,是一等一的美妙。”
趙懷安點頭,聽著里頭時不時傳來練舞的嬌聲,百爪撓心啊。
這邊裴迪一點沒有帶趙懷安等人進去看的意思,就帶著一行人來到一處木樓。
這這座木樓是這個坊最高的建筑,直接就立在汴水邊。
裴迪指著這木樓,對趙懷安道:
“這就是咱們這的利潤樓,這樓是咱們宣武幕府的邸店,所以來這里的基本都是城內的達官貴人。”
然后他又指著對面的汴水上停泊的漕船,說道:
“那些都是大海商,各個家資萬貫,可有再多錢也是來不得這里的。”
趙懷安早就明白這會就是個身份社會,有沒有錢是重要,但有沒有身份更重要。
那些大豪商就是在外面再如何呼風喚雨,可進了城,進了這二十里周內的汴京,那民就是民,官永遠是官。
一眾保義將如何是來這里聽裴迪說這些的,一個個急吼吼地喊道:
“十三叔學究天人,好了,咱們趕緊進去了,咱們這么多人呢,萬一沒房呢。”
裴迪一聽這話,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
“我,裴十三郎,請朋友們赴宴,然后沒房?我?那不是說笑呢嘛!且看爾等十三叔如何在這坊內呼風喚雨!”
片刻后,裴迪惱羞成怒地指著面前一個綠袍的管事,大罵:
“什么玩意?你告訴我上樓都被人包?我不是讓你給我都留出來嗎?誰啊,敢占我裴十三的房?”
雖然利潤樓是屬于幕府的邸店,但這綠袍管事卻是外面雇傭的,畢竟錢大伙都是好的,可這迎來送往的活,你讓官府的人來干?
綠袍管事這會也是滿腦門子汗,他只看著后面進來的黑壓壓一片武夫,就曉得裴君這次是大場面,而現在他給人家下了這場面,以后還能有好果子吃?
可他實在沒辦法呀,附著耳朵小聲說了一句。
然后裴迪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了下去,遲疑了下,他還是扭頭對趙懷安道:
“趙大,叔叔我做的不周,這地方已經被人占了,咱們換一處,那里舞姬也是頂好啊!”
趙懷安看裴迪這樣子,就曉得上面有他得罪不起的人,他也不給十三叔添麻煩,畢竟后面沒準真就要做親戚的。
然后就扭頭對一眾保義將們道:
“走吧,咱們換一家,出來玩首先就要心情好,玩什么實際上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和誰一起,咱們今個遇到十三叔,那定是要找地方吃好酒的,這官家邸店能有什么好酒,十三叔帶我們尋另一個好地方。走!”
一眾保義將紛紛贊喝,他們隨趙懷安這么久,學到最多的就是人情世故,此刻是給足了裴迪的面子,一眾人也不糾纏,就到了外面。
而裴迪也難受,但上頭的人實在是得罪不得,于是再次對趙懷安抱歉:
“這次十三叔招待不周,下次,咱們再來這,先喝他個不醉不休。”
趙懷安哪里真在乎吃酒啊,他實際上是想從裴迪這邊弄到宣武軍的情況,所以壓根無所謂,對他道:
“嗨,十三叔,這你就不會玩了。這種事情就是私人的才放得開,到了這種官家店,誰都是一板一眼的,無趣得很。就去私店,咱們兄弟也是粗人,就好那種。”
裴迪哈哈大笑,拍著胸脯再次保證:
“且放寬心,我裴十三的臉面在這汴州城誰不捧著?看我施為。”
然后他就笑著帶著趙懷安等人出去了。
那邊綠袍管事看少了這場爭端,這才舒緩了一口氣,然后就聽上面有個小廝噔噔噔下樓,小聲道:
“管事,楊監軍喊你上樓。”
這管事一聽這話,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生怕是自己有什么疏忽是得罪了這位朝廷老公,只能忐忑地奔了上去,福禍難料。
這一次裴十三郎的臉面到底是管用了。
就在利潤樓的隔壁沒多遠,一處雕梁畫棟,在氣派上絲毫不差利潤樓的琉璃塔樓下,趙懷安終于享受了一次人上人的待遇。
裴十三郎來了后,只是和這里的綠袍管事說了一嘴,那管事就開始下去挨個給人賠罪,然后請他們去隔壁用飯。
那些來樓內吃飯的也多是外面汴水上停泊的商賈,這個時候漕運已經結束,能在這個除夕前一日都在跑船的,又有幾個是有背景的?
所以在看到樓內涌入的一眾武士,尤其是那為首的一個更是氣宇軒昂,就曉得是大人物要來包場。
生意人講究的是和氣生財,更不用說一眼就曉得人家是貴人,那還說什么?就準備收拾出去。
但趙懷安卻攔住了這些人,問道那綠袍管事:
“樓上夠我們這些兄弟宴飲嗎?”
綠袍管事笑瞇瞇地,但說話卻很豪氣:
“趙使君,咱們這樓雖然不比利潤樓名氣大,可也是這汴州城內數一數二的大樓,只樓上的大廳,就容得下二百人歌舞宴飲。”
趙懷安一聽,就曉得這家樓有實力,背后的主家也有心氣,敢和幕府的邸店爭長短。
于是他笑道:
“那不正好?這一樓就繼續留給這些船主,外面天寒地凍的,好不容易找了這么一個地方吃杯熱酒暖暖身子,這還將人家請出去,那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說著,趙懷安抱拳對在場這些大船主們,招手喊道:
“各位,我是光州刺史趙懷安,今日和一班兄弟來這吃酒,順便見識見識咱汴州的風雅,沒有打擾你們的意思,你們該吃吃,該喝喝,這樓足夠大,容得下你我。”
說完,趙懷安轉頭對那綠袍管事說道:
“你給這些人都上一甕熱酒,就是為剛剛賠禮了。”
然后他高叫一聲:
“大伙繼續吃,再送你們一甕酒,都由我趙大買單!”
這些人中,有一些從揚州過來的商人,聽到這話后,紛紛吆喝:
“果是我淮南仁義刺史!彩!”
趙懷安一聽,沒想到這里還遇見了鄉黨,哈哈大笑,用家鄉話打了聲招呼,然后才用雅言對在場所有人道:
“明日就是除夕了,今日咱們能在這里相遇,那就是緣分!今日,大家都喝得盡興!”
說完,趙懷安就不打擾他們,帶著一眾保義將們入了二樓正廳。
一進來,這里果然是夠大的,能容納百人的木制地板,后面是各色帷幔,帷幔下又是一個個小房間,廳內各角落又燒起了暖爐,只把房間燒得溫暖如春。
這明顯就是一直燒著暖爐才有的,沒人來還愿意廢那么多炭,可見的確有實力。
那邊,裴迪開始按照酒宴的規矩開始安排大伙落座,開始還分得細呢,可他又不認識剩下的保義將,一時都不曉得怎么安排了。
倒是趙六笑著解圍:
“十三叔,太客氣了,額們這班兄弟隨意坐,只要有好酒就行,當然舞可也得好!”
裴迪哈哈大笑,然后拍手就讓管事們開始上流程。
很快,一班手持琵琶,鼓樂的樂女都從樓上下來,然后列在了眾保義將的身后,坐在后面的小房間內,就開始奏樂。
樂聲清平,顯得好一副歌舞升平的盛世華景。
而保義將們也按照軍中品秩開始分別落座,一點不敢如趙六說的隨意坐。
此時,趙懷安和裴迪坐在一左一右,裴迪是主家,可依舊把最尊貴的左位留給了趙懷安。
趙懷安也不謙虛,把著這位十三郎就坐在軟榻上。
那邊,自不用裴迪再去說話,此樓的管事就按照最高規格的席面開始準備宴會。
悠揚舒緩的樂聲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趙六、豆胖子幾個人吃得憋不住尿,一起先下去放水了,準備一會好好欣一下歌舞。
他們聽說這里不僅是胡姬歌舞一絕,還有來自河朔的趙姬,那舞藝更是超類拔萃。
大伙可不想因為一泡尿而錯過精彩。
那邊趙六等人下去后,趙懷安見裴迪高興地打著拍子,便問道:
“十三叔啊,剛剛在利潤樓的到底是誰呀?不會是你們節度使吧。”
裴迪這會放松下來,在場的又都是自己侄女婿的自家人,所以放開說道:
“嗨,咱們那王節度就是個雅人,就愛納妾,可偏偏又是個懼內的,所以反倒是不來這些地方。剛剛在樓上的,可不敢得罪,因為義成軍的人在樓內招待楊監軍,這可比咱那節度使厲害多了,別惹那麻煩!”
趙懷安心中一動,問道:
“哦?這位楊監軍使是何人?”
裴迪也有心把這個說清楚,他剛剛看趙懷安的做派,就曉得之前自己那族兄在信里說得是一點不差。
這趙大重情重義,是難得的好快婿,但卻有一點,就是為人莽撞得很。讓他后面幫忙照顧一下。
也是曉得這個,所以裴迪就將這個楊監軍的來歷說清楚點,畢竟萬一趙大莽上了這人,那就完了。
“趙大,這位楊監軍叫楊復光,此人可不簡單,他們家族是北衙世家中數一數二的豪門,長期保持著中尉四貴的職位。當年人老祖宗和那程元振迎立代宗,其家由此發跡,此后代代不是中尉就是樞密使,煊赫朝野。”
“楊監軍的兄長,也就是他們這代最厲害的楊復恭被朝里的田令孜忌憚,把他從樞密使的位置貶到了藍田,現在他們楊氏的權勢不曉得還得厲害到什么程度呢!不過在宣武,卻一點不影響咱們這位監軍使的地位。”
“說個難聽的,咱們宣武軍的這些驕橫武人,可以不把王節度放在眼里,卻不敢對這位監軍使有任何桀驁的態度,你就可見這位的權勢和威信吧。”
趙懷安聽到這番話后,才曉得原來宣武軍還有這樣的大佛。
楊復光他沒聽過,可他聽過那個楊復恭啊,去年還是在西川的時候,老岳就和自己講過朝廷里的局勢,曉得就是此人和田令孜爭太監一哥。
雖然這人后面爭失敗了,可失敗也是個二哥吧!那他弟弟的權勢還能差?
想到這里,趙懷安又問了一事,他見剛剛裴迪說什么宣武軍驕橫,便問道:
“十三叔啊,你曉得的,這宣武軍驕橫一說從何說起呀?”
裴迪顯然對宣武軍的那些人很厭惡,皺著眉頭說道:
“嗨,這些人有什么好談的?不過就是一群吸血的蛀蟲,這些人早就廢了。趙大你也是善戰武人了,可見過上頭下任何令,都要先要錢的軍隊?這樣的軍隊能打仗?”
說著,裴迪還嗤笑了聲,說了個趣事:
“宣武軍這幫武夫是從上到下就曉得撈錢。當年參戰平滅淮西匪類的宣武軍節度使劉玄佐為了刮財,訛言相國寺佛流汗,然后自己帶著金帛去施舍。然后宣武軍上下和一眾商賈、百姓,唯恐輸貨不及,惹來佛怒,所以傾囊施舍,只十日,那劉玄佐就斂財萬貫。”
“外頭人都不曉得,我們這些度支卻是一清二楚。那劉玄佐把城內豪家的如數奉還,商賈和百姓施舍的,就和諸宣武軍大將們五五分賬。嘖嘖,這就是我汴藩的傳統。”
趙懷安也深深哦了聲,果然還是城里人會玩。
想到這里,趙懷安還要問,就被裴迪攔住了,后者笑道:
“嗨,那些腌臜物有甚好聊的,來,吃菜,也嘗嘗咱們汴州的美食。我可告訴你,這天下美食啊,不在宮里,而是在這天下舟船所匯,這熊掌、海魚,應有盡有!來,咱們邊吃邊聊。”
趙懷安也是餓了,可他拿起筷子剛要夾起面前一個像魚皮一樣的小菜,就聽到外面一陣連滾帶爬,就見綠袍管事奔上了樓,沖趙懷安大喊:
“趙刺史,不好了,你的人和義成軍的人打起來了。”
趙懷安聽了,直接罵道:
“找死!”
然后就啪得一下,把筷子拍在了案幾上,起身就對裴迪說道:
“十三叔,你且在這喝著,我去去就來。”
裴迪也是喝得醉了,竟然還點了點頭,可剛反應過來,已經抓不住趙懷安了。
然后就見趙懷安帶著一大幫喝得高了的軍將武士奔了下去,除了人人帶刀外,他甚至還見到幾個八尺的軍漢,把樓上的案幾都抄在了手上。
這一下,裴迪的酒徹底醒了。
他大叫一聲“禍事了!”,然后也抄著一把馬扎,奔了下去。
趙大,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