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保念念有詞,不曉得自家兄長這是怎了,卻不想他這邊見兄長剛拐進內院,片刻又出來了。
只是這一次其人披著一副兩檔鎧,頭戴兜鍪,大跨步地走了上來,對弟弟楊延慶,甕聲了句:
“你且守關,為兄去去便回。”
說完,楊延慶再次上馬,手提著馬槊再次奔了出去,這一次沖出了個一往無前。
那邊營內的高仁厚也得了匯報,曉得剛剛關內沖出三名騎士,不敢懈怠,帶著營內的三十多突騎奔出。
人馬剛到,就看見關內又沖來三騎,只是這一次三騎皆披著鐵甲,沖奔而來。
高仁厚一個呼喊,就帶著三十多突騎迎了上去。
在這種小規模的騎兵沖突中,誰的馬多,誰就占據著絕對優勢。
此刻,三十多突騎越過溝壑,直向那三名騎士撞去。
忽然,對面頭前那騎士大喊一聲:
“山人楊延慶,死來!”
騎隊中的高仁厚被這聲怒吼怔了一下,心中浮起不妙,然后就見那自稱楊延慶者,夾馬提速,手里的馬槊直接放下,飆了上來。
最前的一名突騎,馬槊稍微放的慢了點,直接被這楊延慶頂了出去,人還未落馬,那楊延慶就已經殺了近前,夾著手里馬槊,猛沖。
三名突騎直接被刺翻在地,有一名突騎馬槊都已經撞在了楊延慶的甲胄上,可直接從邊緣滑了出去,然后這人就被倒砸落馬。
這才幾個呼吸,作為精銳鋒矢頭的四名突騎就被那楊延慶給刺翻了,這讓落在后面的高仁厚大呼不妙。
三十騎對三騎,不,就是對那叫楊延慶的一名騎士,竟然折了鋒矢頭,這是什么怪胎?
高仁厚毫不猶豫,抽出長弓,上了一支破甲錐,奔馬過程中,手已搭上弦,對著那猛沖猛打的楊延慶就是一箭。
箭長二尺九寸,簇長一寸七分,射虎豹立斃,落地都可直立的扎地,可見鋒銳。
這箭一射,那楊延慶就把頭給縮了起來,然后他的兜鍪就被帶飛出去,嚇得其人大罵一聲。
這個時候,楊延慶再不敢讓對面再射,大吼一聲,再次提速撞來。
此時的身后的兩名騎從也追了過來,一人舉著一面圓盾,將楊延慶的兩側遮護住。
即便距離已很近了,高仁厚依舊又射了一箭,可這箭因為弓弦沒拉滿,動能不足,雖然正中那楊延慶的腹甲,可卻只是將將破甲,而沒能深入。
然后高仁厚就被楊延慶用馬槊砸了一下,直接落馬在地。
楊延慶正要轉槊抽碎高仁厚的頭顱,然后就看見剩下的敵軍突騎就和發了瘋似的往自己身上撞。
他用馬槊遮攔了兩下,依舊沒機會轉槊,只能大喊了聲:
“算你命好!”
說完就從側面的薄弱處殺出,奔了出去。
眼睛余光,楊延慶掃到那敵將被他們人拉起來,嘴角一咧,手扣在弓袋上,翻手就抽出牛角弓,正要給那人再補上一箭。
忽然看到有一敵騎正用馬槊刺向自己的伴當,毫不猶疑轉弓射了過去,那保義軍突騎應聲落馬。
他還待戰,可抬頭就看到敵軍一支兵馬從營內直奔過來,見此,楊延慶也不戀戰,沖著已經被重新扶上馬的高仁厚,大笑:
“敵將,算你命好,下次再見我楊延慶,可就沒有這般好命了!”
說完,帶著兩名伴當奔回了城內。
此時,高仁厚灰頭土臉,在突騎們的簇擁下,狼狽退到了壕溝后。
望著折掉的五名突騎,高仁厚是又氣又羞,沖奔來支援的孫傳威,說道:
“一切聽我,速速回營。”
孫傳威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對著所部大喊:
“撤!”
翌日,還是同樣的時間,關內小校場,楊延慶還是在那里縱馬馳射,還是同樣的突擊動作,可此時能感受到其人更加昂揚愉悅。
這種感覺也被他的兩個騎伴當感覺到了,在楊延慶訓練完后,遞來干巾的時候,就笑著問道:
“郞主,今日看你很高興?莫非是昨日一戰,殺了痛快?”
楊延慶哈哈大笑,接過干巾后,照例是先給愛馬擦拭了一遍,然后就給自己擦拭了下,然后才回道:
“還是你們有心,不錯,正是如此啊。想我楊延慶習武二十四個寒署,其間不曉得吃了多少罪,流了多少汗。我那會也不懂,咱們明明都是山里人,學什么騎馬射箭的功夫,這不是學得不用嘛。可隨我見識長了,我才曉得,天下武藝,唯弓馬大槊,那才是我輩武人用命所在。”
說著,楊延慶還是遺憾道:
“可咱們到底是在山中,往日就是有沖突,也不過是山林騰躍,弓刀見血,什么時候能讓我接觸騎戰?而昨日一戰,別看對面那騎被我殺得稍潰,可卻是一等一的騎士,各個手里有活。而我與這些突騎一戰后,今日頓覺這騎射功夫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說完這個,楊延慶搖了搖頭,小聲了句:
“我楊延慶有這等武藝,卻要終老山中,哎,可惜了。”
聲音雖小,兩伴當卻也聽到了。
其中一個小聲道:
“郞主,你既有馳騁山外之志,為何舒州那邊的山棚邀你出山,為何你要拒絕呢?”
楊延慶聽了這話,直接一口吐沫在地上,嗤笑道:
“什么邀請,不過就是要讓我替他們賣命,但那吳迥、李本是什么豬狗?也配驅馳咱?他怕是想屁吃。”
聽了這話,另外一個伴當也認同的點頭,對同伴說道:
“郞主說的一點不錯,我楊家也是忠義之后,雖然那狗朝廷也是害咱們先祖的,可咱們楊家的道義卻一點沒丟,而那吳迥、李本什么人?我可聽說了,這些人下了山后,就不是人。燒殺屠戮,為殺而殺,簡直是畜生嘛?郎主何等了得的人物,如何和這些人為伍?”
被同伴教訓了下,提這話的伴當也尷尬,找補了句:
“郞主,那既然這樣,不如咱們自己出山吧,我們楊氏也有數百嘍啰山棚,只是因為囿于規矩,一直沒有出掠,所以才被舒州那邊壓著,要是咱們也從山外獲得補給,或者尋幾家豪族作為銷貨的,不愁不能壯大楊氏啊。”
聽著這話,楊延慶也有點猶豫。
他們楊氏自老祖母落在山中,其中四代子孫皆在山中。
當時他們兄弟二人的曾祖父,也就是那位老祖淮西大將楊冀的遺腹子。
這人少時被一眾家將養大,與山嶺里的猿猴為伍,卻有一番領袖氣概。
當時陰山關是被另外一個聚落控制的,雖然當時此關也沒有多少商旅從這經過,也很破落,但因為控制了附近大山中唯一的一條水道,所以對比山上的山棚們卻富裕多了。
也因為實力強,這個聚落也多壓榨山里山棚,讓這些人樵采山上的木炭,然后貢給他們,而作為賞賜,他們這些山棚能獲得幾袋鹽巴。
這就是控制了山中孔道的重要,沒有人可以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他們需要和外界交換物資,而誰能控制這些孔道,誰就掌握了這些大山。
而當時楊氏就隱居在山里,因為他們兄弟二人的曾祖,在成長過程中結識了一群山里的伴當,這些人都和他父親的牙兵們學習武藝,弓刀,練就了一番追逐虎豹的武藝。
人有武藝,膽氣就壯,隨著曾祖長成,很快就將山上的山棚們籠絡住,并在一次屈辱性的交易中,順利鼓動了這些山棚。
那句話,從此就在楊氏子孫中流傳著,現在楊延慶還能說出曾祖當年的那句話:
“沒人生是低賤,可我們卻一直低賤著,吃的是山里的野粟,溝里的老鼠,和那些畜牲有什么不同?而山下呢?他們那些人吃的用的,哪些不是我們辛苦所得?而今日,我們就想問問,這日子偏生是他們過得?咱們過不得嗎?”
“難道你們要困在深山中,世世代代吃老鼠嗎?”
然后曾祖就帶著憤怒的山棚們殺下了山,占了那陰山關,造就了楊氏此后四代的基業。
而隨著祖父、父親先后開辟山林,他們楊氏的勢力也擴張到了十幾座山,可控的山棚聚落也是數十落,能出動的山棚都以千計算。
此時,楊延慶就被自己伴當的那句話鼓動著,是啊,先祖能創四代家業,我楊延慶也自詡是豪杰,又如何不能開辟一番事業呢?
他喃喃低語:
“沒人生是低賤,難道要困在深山中,世世代代吃老鼠嗎?”
此刻,楊延慶內心對出山干一番事業的心思,越發強烈了。
在楊延慶想的時候,那邊他的弟弟楊延保其實也到了,他是帶著消息來的,正好聽到兄長幾人在討論,所以就候著沒說話。
不過他雖然沒說話,內心卻有一個聲音:
“兄長不愿遵循先父守在山中的遺訓,到底是激發出了一番出山的雄心。可既有功名心,那為何不直接投了對面的光州軍呢?”
此刻他想到之前在對面大營的遭遇,心中越是明白,那位素未謀面的光州刺史并不是一般人。
他們楊氏在山中四代,時間快有九十年了,也不是沒想過控制這片大山,可這大山到底是太大了,比一個人的雄心還要大。
所以即便楊氏砥礪四代,也不過是勉強和那些宗帥、豪酋平起平坐,就如兄長瞧不起的吳迥、李本來說吧,人家就是舒州山區的西陽蠻豪酋。
從東漢以來,人家族群被朝廷從巴山遷到這片大山后,就漸漸在大江以南的大山中扎根,到現在已是六七百年了。
而且人家西陽蠻算是最早粗略將勢力籠罩這片大山的族群,此前光州境內的弋陽蠻,不就是在那些人的攻擊中,結束了嗎?
而他們楊氏的確夠努力,但如何呢?不還是四代人過去,才勉強能和那些西陽蠻豪酋站著說話?
說到底,人家幾十代人的努力,就是比你四代人要更努力。
所以楊延保心里很清楚,他們楊氏發展到現在,實際上已經結束了,無論是南面還是東面,皆是這些累世山族,他們早就有了組織,如何能被他們給兼并?
而唯一的出路就是在西南方,那里的山口外是麻城,更遠處就是更加富饒的黃州。
可他們這些人也是能打鄂岳觀察使的主意?
但楊延保又清楚,宗族繼續困在山里是沒有未來的,現在他們幾代人還能記住祖先的遺訓和榮光,可再往后,誰曉得出個不肖子孫,他們楊氏不就還會和此前占據陰山關的那個聚落一樣,生死族滅。
山林里就是這么殘酷,資源短缺,它就不養廢物。
所以要想將宗族延續下去,就必須跳出這座大山,但卻不是像他兄長那樣,靠自己單打獨斗。
楊延保就很認真考慮過一個人,那就是光州刺史趙懷安。
他們對于這位光州刺史并沒有太多的了解,也就是此人這兩月多發兵攻山,才曉得北面的山外出了這么一號人物。
但當時也沒幾個山棚把這些山外的光州軍當回事,畢竟山神可不會庇佑那些外人,也確實如此,這百年間,也不是沒有刺史貪戀茶葉的巨大利潤,試圖攻山。
可不都是,興兵而進,狼狽而返嗎?這一次,那個光州刺史不過是在重蹈覆轍吧。
可隨著北面的山棚一個個被掃掉,陰山關附近的山棚們慌了。
這才過去了多久?不過就是兩月吧,多少山棚被那些光州軍攻破,一個個茶園被光州軍給控制。
所有人都曉得,這一次不一樣了,他們必須團結在楊氏的周圍,和即將南下的光州軍拼死一戰。
所以,這段時間,投奔楊氏的山棚絡繹不絕,每日都有數十人帶著家當加入到楊氏的隊伍中。
這些人確實是有一些,是希望獲得庇護的,但更多的,其實是眼熱楊氏占據的這條孔道,他們更渴望楊氏能帶著他們順著打進麻城。
再無知的人,都曉得,劫掠得劫富人。
也許就是兄長,聽了太多這些人的鼓動吧,這才有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但你們真的不曉得,我楊氏的生死時刻已經到來了嗎?
昨日被俘到光州保義軍的大營時,楊延保就發現了這支軍隊的不同,這應該是那位刺史的一支先遣軍,人數并沒有太多。
可即便如此,這支隊伍都充滿了章法,他們那些人才叫職業的武人,這些人甚至吃飯的時候都是排隊打飯,而這是山棚能做到的?
想到這里,楊延保想都了大別山歷史上的大浩劫。
那是南朝的劉宋元嘉時期,南朝有個叫沈慶之的將軍就如今日那位光州刺史一樣,開始進山掠口。
而歷史上,那為沈慶之掠了多少山民呢?數次掃山,前后掠得丁口十七八萬。
所以楊延保比山里這些人都明白,他們這座大山不是攻不破的,歷史已經給了答案。
只是可惜啊,他的這些親黨和山棚眾,腦子里只有錢和刀,沒有歷史和文字。
而他也自然成了那個不合時宜的。
現在,楊延保就從那位光州刺史看到了沈慶之的影子,那光州刺史能兩月就破了北面諸山棚,說明他們那些人對山里的情況是有一定了解的,而且極善山地作戰。
此外這些人現在放過了中間群嶺的山棚,直接順著潢水南下到陰山關,說明刺史的光州刺史已經明白控制大山的唯一方式就是控制這些孔道。
而現在,人光州兵戰力又強,戰術又對,坐擁山外無窮人力,山內的山棚哪有什么勝算呢?
既曉得大勢如此,那為何不早投那光州刺史呢?畢竟越是投的早,才越會被重視呀。
可這些話,楊延保沒有一點要說的意思,因為他說了也是白說,誰讓他是個武藝粗疏的?即便他讀了很多書,了解數百年的歷史,可在兄長這些武人的眼里,他還是一個娃娃而已。
望著躊躇滿志的兄長,楊延保心中嘆了一口氣:
“兄長啊兄長,家族是會在你手中興盛,還是會在你手上走向滅亡啊!”
咳嗽了聲,楊延保打斷了兄長的暢想,說了一個情報:
“剛剛賊營皆掛起了白幡,應該是敵軍什么大將戰死了,而現在他們正拔營要撤往岸邊。”
楊延慶一聽弟弟這話,馬上意識到昨日被他擊落下馬的敵將很有可能就是敵軍主將,高興地跳了起來,還埋怨地捶了一下弟弟,怨了句:
“這么重要的事,你應該立即和我講啊,光杵著那干啥。”
然后楊延慶就不管這個弟弟,讓伴當們給他披甲,然后再一次躍馬馳奔出去。
只是這一次,陰山關內鐘聲大響,無數聽到鐘聲的山棚們,赤著腳,踏著草鞋,手里舉著各色兵刃,就一窩蜂地隨著十幾名騎士沖出了關。
此刻,帶著大部分山棚出擊的楊延慶,躍馬沖前,很快就看到了正在撤往岸邊的光州軍。
他望著白旗遍布的敵軍,大吼一聲:
“好生無禮!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也不將我這主人放在眼里,今日便要讓你們全喂了魚蝦。”
說完,其人率部就沖向了遠處岸邊慌亂的保義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