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快舟,掛著紅色小旗,順著潢水直下河灣營地。
一刻后,營內鼓聲大作,雷聲傳蕩山谷,二刻后,八百保義于營內列陣完畢,三刻后,全軍上船,在號子聲聲中,飛向南方陰山關下,潢水源頭。
然后一聲雷響炸在山谷,擊碎了左邊山巔的一塊巨石,傾盆大雨驟然而來。
暴雨中,舟船在槳手們的號子中逆流而上。
趙懷安正和張龜年在棚內談話,外面的暴雨嗶哩啪啦地砸在棚上。
“老張,果然如此啊,中原的災情越發嚴重了。”
就在這幾日,他于河灣地大營處又收到了幾封從中原商旅送回來的情報,實際上,此時中原地區,商旅幾乎都斷絕了,到處都是災民和餓殍,慘不忍睹。
那袁襲到底是從貧寒出來的,對于鄉野的生態和百姓農人們的心態都有準確的把握。
蝗蟲食遍莊稼后,中原百姓們并沒有立即開始投賊或者為盜,而是在陷入巨大的恐慌中時開始向本地土豪們開始借糧熬過去。
因為往年災年也是這樣過來的,他們的土地也是在一次次借糧中,成了那些土豪們的土地的,自己也成了這些土豪們的佃農。
災年,對種地的是大災,但對那些土豪們來說卻是豐收大年。
而那些土豪們,一開始也按照往常那樣借糧出去的,畢竟哪有錢送上門不掙的?可當他們在外縣的一些親朋好友開始傳消息過來后,所有土豪們是晴天霹靂。
原來蝗災不是他們一縣受災,外面幾個縣同樣顆粒無收了。
這個時候土豪們已經有點慌了,開始了停止借米。
而隨著外面消息傳來的越來越多,所有人都曉得這不是一次小蝗災,而是遍及中原七八個州的大災。
這個時候,鄉野開始越發躁動,所有人都想著尋一條活絡。
趙懷安的商隊傳回來的消息就是這樣,他們也給趙懷安帶去了自真實的災情。
就以他們抵達的宋州一帶來說,老百姓已經將山間蓬草都吃光了,一些沒有蓬草的,都已經剛開始吃樹皮,等這些樹皮再吃完,還能吃什么?吃土,但也不過是數日而死。
所以宋州的情況就是,稍微有地方有積貯,就為災民劫掠殆盡,宋州土豪開始出動自己的土團,并在宋州刺史張蕤的帶領下,開始攻擊劫掠的災民。
如此,大量的災民就陸續涌入到了芒碭山一帶。
商隊中的一位書手還在信中自我感嘆了句:
“使君,饑死,盜亦死,與其坐而饑死,何若為盜而死,猶得為飽鬼。”
是的,這就是災民們最樸素的需求。
那書手還講了一個自己親眼見到的故事。
他們這支商隊拿的是光州刺史的傳符,所以到了宋州后,很快就被宋州刺史專門安置在了驛館內。
那宋州刺史叫張蕤,對于光州刺史來的商隊還是很重視的,不僅僅是他們賣的那種越窯小罐茶,更是因為光州刺史趙懷安這個人。
其實趙懷安的名聲遠比他自己所認為的要響亮得多。
這主要得益于去年出界西川的各藩軍都陸續回到了本管,而那場大戰中,如果有十分精彩,那趙懷安就占了八分,誰在吃酒的時候,都要說上那么一嘴。
那就是軍中呼保義,孝義趙大郎。
然后趙懷安的名聲就越傳越廣,尤其是江淮、中原這兩個地方,一個是淮南這邊要和趙懷安相處,所以肯定是要多了解,而中原這邊,主要是忠武軍的那些大嗓門。
像李師泰、龐從這些人,回到本鎮后,就開始狂吹趙大,最后補一句,對,就是那趙大郎,我兄弟。
宋州在忠武軍的旁邊,如何能不曉得趙懷安呢?所以知道,現在江淮這一帶,最能打的就屬趙懷安那支精兵了。
對天下大亂的體感,不同道州是不一樣的,而體感最深的就是宋州、汴州這些地方,誰都曉得天下要出大亂子了。
這個時候,能和有精兵,距離還不是那么遠的州保持良好關系,張蕤如何不愿意?
所以,當時光州的商隊抵達宋州的時候,就遇到了很好的招待,不僅那刺史張蕤親自品小光山這款茶葉,還將一處邸店送給了光州這邊作為賣茶的據點。
可光州的商隊來宋州并不是只為了賣茶的,更重要就是到中原地方安插探子,建立情報網絡。
所以商隊并沒有一直停留在宋州城,而是向周邊幾個縣移動。
那書手說的經歷,就是他從宋州城前往楚丘的路上遭遇的。
當時他在隊伍中看見兩個行走的父子,他們似乎想要隨著車隊走,當時車隊的主事嫌棄他們兩累贅,就讓他們自己跟在車后,跟不上就怨自己。
一開始沒有人注意到這兩父子的存在,還是書手自己可憐那小孩子,準備將自己的一個餅發給那小孩吃。
然后他往車隊后走,卻沒有看到那兩父子。
心里擔心,這書手就和宋州刺史派著護送的縣卒一道往回走。
然后書手就見到了他這輩子永遠忘不了的一幕。
在一處被扒光樹皮的小林子,一伙人正如同野獸一樣窸窸窣窣,他們背對著書手這些人,卻傳出了一陣怪怪的肉香味。
那幾個縣卒當時就明白了,然后就勸書手回去吧,可那書手執拗向前,就看見那些猥在林內的人,正用大鍋煮著肉。
當時書手就感覺天昏地轉,又看此前父子穿著的衣袍已經套在了里面兩個人身上,頓時就吐了出來。
最后縣卒帶走了書手,并告訴他,自八月以來,縣外每天都要挖數個大坑來掩埋這些路上的骸骨。
他們還告訴書手,那些人,實際上也活不了多久,那些人已經面目赤腫了,這種就已經是快死了的。
這世道。
這幾個縣卒還羨慕地告訴書手,他們真羨慕你們光州人,那里再如何也吃得到米,哪里會像現在,人活著都生不如死。
這件事給書手帶來了很強的沖擊,所以就以小字附在了情報的結尾,他并不曉得,這封工作日記竟然會轉到趙懷安手上,畢竟他也只是個最基層的書手。
此時,大雨滂沱,趙懷安的心思卻并不在南方的陰山關。
因為,那里并不是問題。
從高仁厚匯報來的情報來看,他打得并不差,甚至已經足夠好了。
陰山關顯然不是另外兩關能比的,這里的山棚已經出現了以單個家族為核心的組織關系,靠著陰山關的孔道,控制了山兩側的山棚,這已經是一個大部落的組織程度了。
但對于趙懷安來說,這卻并不是一個壞消息。
他最擔心的是什么?就是之前兩月的那種搜山浪戰。
別看保義軍這兩月的收獲不小,但攻山的成本卻更高。
山里的條件尤其是隨處冒出來的冷箭和落石,都在無時不刻在消磨著吏士們的士氣。
趙懷安要想讓下面人保持一個搜山的熱情,除了在封賞上更加及時,還需要在后勤補給上充分到位。
這兩月來,趙懷安光消耗掉的羊肉就數以萬斤,還有賞賜的錢糧絹緞。
所以說,從經濟上算賬,這兩月到底是賺了還是虧了,就很難說。
更讓趙懷安接受不了的是什么呢?
就是他恩養出的三千精銳是用來野戰定勝負的,不可能一直在山里駐扎的,讓軍隊戰斗力下降最快的方式,就是將戰爭打成了治安戰。
所以趙懷安曉得,再如前兩個月那樣搜山檢林已經不現實了,他不能只靠武力占據這片大山,他需要收心。
只有讓部分山里的豪帥主動投靠自己,保義都才能以最低的成本控制大山。
趙懷安對大別山占領的程度有個很清晰的設定,他不是來山里建立基層組織的,他沒那個時間,他就只需要大山里的物資。
無論是丁口、茶葉、騾馬、草藥,都能為他的大業再添一把火。
而要完成這樣程度的占領,最好的辦法是什么呢?就是建立土司。
將大別山的山場按照犬牙交錯的原則,分成數個土司,提拔那些愿意和保義軍合作的酋帥,將山里的管理權交給他們,而自己只需要控制谷內的山場和四周的孔道。
趙懷安現在對大別山的規劃越發清晰,按照這樣去做,只需幾年,八百里大別山就能為他所用,而不是再如之前那般搜山打爛仗。
現在,陰山關那邊的情況就讓趙懷安很驚喜,既然那邊已經有了一個組織,那只要打服它,再從內部選出好控制的人成為那里的棚帥,那就直接可以一戰而定整片地區。
所以,趙懷安實際上并不擔心前方的高仁厚,他現在只需要帶兵南下,一舉殲滅被聚集起來的山棚,然后再扶持一個自己人,這場戰斗就結束了。
而想法,那名書手寫來的這份信,卻讓趙懷安對中原局勢有了一個更清晰的了解。
此時的中原諸藩看來已經是徹底喪失了對鄉野的控制了,如此情況,不用數月,中原將遍地盜賊,真正的角殺才剛剛開始啊。
想了想,趙懷安問向張龜年:
“這書手叫陸文遠,是咱們在雅州收的書手?”
張龜年點頭,對這人是有印象的,便回道:
“主公,這陸文遠是雅州寒素,祖父是鄉間的私塾,所以也讀過五經,因字寫得周正,就被募到州里多戰力書手,后來雅州城陷,他們這些人就被南詔軍擄了,直到被咱們給救了,在和咱們來光州的一批人中,這人做事很認真,也了解官場的運作,所以被我點了去宋州商隊那邊做事。”
說完張龜年自己還感嘆了一句:
“不成想這個陸文遠還有一片仁心,難得。”
趙懷安點頭,三言兩語定下了這人的前程:
“我幕府就是要提拔這樣的人,用人先用才,可要是此人有才又有德,那就要大用,像他一人就能帶動一片風氣。”
張龜年記下了,準備一會和掌管幕府員吏遷轉的曹吏商量一下,看怎么個提拔。
此時,暴雨中,前頭傳來號子,越來越大:
“前頭到了陰山關了。”
趙懷安聽清后,走出船篷,只見山雨磅礴中,一雄關在霧汽中時隱時現,而在右側的岸邊,一處堅寨依舊懸掛著一面白旗,心中大定。
于是他便令船尾的鼓手敲擊大鼓,示意船隊靠岸。
片刻后,夾著暴雨聲,各船都在大吼著“靠岸”,一些吃水淺的小舟更是直接就沖上的河灘,從上面跳下了十余名穿著蓑衣,背著牛皮包的武士。
然后是越來越多,很快就將灘頭填滿。
當趙懷安帶著八都衙內親軍抵達大營時,高仁厚帶著全都軍將在暴雨中候著。
他們遙見使君的旗幟后,便在高仁厚的帶領下小步奔了過來,踩著水塘濺起一身泥水也不在乎。
高仁厚有點難受,他是一個有心氣的人,使君看重自己,將自己提拔為了都將,就是希望自己能起到方面之任。
可自己第一次以都將身份領兵作戰,就遭遇這樣的情況,甚至最后還需要使君冒著大雨來救他們。
此刻高仁厚遠遠的就跪在地上,頭磕在泥水里,對趙懷安大喊:
“末將無能,累使君冒雨前來,末將有罪。”
但下一刻,他就被一雙溫暖的大手給扶起,然后他就聽到那熟悉的笑聲:
“老高,你有啥罪?你這仗,打得很好。沒有你這一仗,我要掃了這片山,還不曉得要花多少時間,而現在,我看那周邊的山棚都被你們給引出來了吧,這就是引蛇出洞,很好!”
高仁厚不敢真當是功,羞愧道:
“使君,咱們現在被困在這片河灘營地,對面的陰山關也沒有拿下,實在愧對使君的信任啊!”
趙懷安拍了拍高仁厚,教了他一個道理:
“老高,有時候呢,我給你們的命令,不是說只看結果,還要看過程,戰爭不是死的,不是我在帳內算一下,你們這些前線主官就要如何如何。有時我會錯估形式,有時候又是形勢自己在變。而你們這些都將,就要有自己的判斷。”
說著,趙懷安捶了一下高仁厚,笑罵:
“所以對于你們這些個都將,我不曉得想了多少才提拔了你們。你高仁厚就算不信任自己,也要信任我的眼光呀!”
看到高仁厚連蓑衣都沒有披來就奔了過來,還時不時輕咳幾聲,趙懷安將自己的蓑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埋怨道:
“老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求罪還玩個負荊請罪啊,這大暴雨都不穿個蓑衣出來,這風寒了如何是好?誰替我帶你們左廂四都?”
這個時候,一直候在旁邊的左團將孫傳威解釋了句:
“使君,咱們來的時候,沒想到會打這么久,也沒有從營內領蓑衣,少數的幾件也都分給在外面值守的兄弟了,所以老高才沒穿蓑衣。”
說道這個,他還猶豫了下,隨后又補了一句:
“使君,老高咳嗽不是因為風寒,是因為前幾日被賊將擊中落馬了,后面雖然養了一下,但時不時就會咳嗽幾聲。”
趙懷安剛剛還在笑呢,忽然聽到這個消息,扭頭看向高仁厚:
“老高,你受傷了?”
說完,他就對所有候立的軍將們大喊:
“走,都先回營,讓兄弟們把姜湯燒起,驅驅寒。”
然后趙懷安就拉著高仁厚走近了大營。
身后,八百馬步騎,披著蓑衣,牽著騾馬,魚貫入營。
再片刻,營地上方的白色大纛旗被放下,升起了兩面大旗:
一面“光州刺史”、一面“呼保義”。
進了大營后,一眾軍將坐在馬扎上喝著剛煮好的姜湯,義子們為趙懷安脫下濕漉漉的披風、甲胄,換上干爽的袍子。
然后趙懷安就這樣隨意地坐在上首,望著這些軍將,開口第一句就是:
“為將者,是士卒的父母。兒女有很多時候任性,或者想得少了,那做父母的就需要給他們兜底,給他們保障。今日這暴雨,的確是始料不及的,但你們左廂四都卻連蓑衣都沒有攜帶,可見驕狂。下面的兄弟們想不了那么遠,他們恨不得多帶幾支箭矢,也不愿意攜帶那些好像用不到的東西。但你們卻不能考慮不周。”
“就拿這暴雨,如果我沒來,就你們這情況,山棚冒雨來攻,你們雨中廝殺,寒氣透體,就是僥幸打退了賊軍一次,第二日你們也要病倒。”
“多少能刮骨療傷的好漢,都頂不住一病!你們這些領兵將,難道希望咱們的兄弟們是病倒在營內,然后被那些山棚屠戮的?”
此刻大營內諸將一聲不敢吭,都低著頭。
趙懷安掃了在場大伙,嘆道:
“你們每一個都是隨我趙大一路走過來的,其中吃了多少苦,我都曉得。而到現在,咱們確實也取得了一些成果,凡戰皆勝,好像有那么點常勝軍的意思了。可要是因為這個,就懈怠驕狂了,那你們離一場大敗就不遠了。”
“搖想當年,那西楚霸王一路贏,一直勝,可偏偏在最后一戰中大敗,前面贏再多有什么用呢?難道你們想讓我趙大做西楚霸王?”
“不是?那你們怎么還麻痹如此?粗疏如此?別覺得這些都是小事情。”
“決定戰爭勝負的從來就是這些細節,兄弟們鞋子合不合腳,吏士們衣服暖不暖,睡袋防不防寒,甚至就是這雨具你們有沒有提前準備,這些都是決定勝負的細節,我不希望哪天你們是因為這種細節問題而敗的,到時候你們是要為戰死兄弟們的性命負全責的!”
一番話,說得在場軍將們,尤其是左廂四都這些人的頭是更低了。
看到這個,趙懷安本來還是平淡的語氣,忽然就嚴厲起來:
“低個什么頭,都抬起來!他媽的,咱們是提著腦袋玩命的,啥都能沒,就不能沒心氣。一說敗仗,各個灰頭土臉,和那幫山棚打個不順,就要死要活的,真當你們常勝軍啊!我趙大告訴你們,在我這里,你可以敗,只要我覺得你敗得合理,我就給你機會。但要是你自己心氣墜了,那你就給我打鋪蓋滾蛋!我保義軍不養孬種!”
“現在,都他媽的給我抬起頭來,看著我!告訴我,能不能打!”
此時,高仁厚一眾軍將,臉色紅得滴血,抬頭大吼:
“能戰!”
趙懷安一捶案幾,大吼:
“那他媽的等什么,出戰,干死那幫山棚,讓他們看看誰他媽的是這座山的主人!”
話落,帳內軍將全部起身,抱拳唱喏,然后魚貫出帳。
片刻后,暴雨中,鼓聲大作,如驚雷般撕破谷地的沉悶。
那些扎在谷地內的山棚黨徒們,躲在帳篷中,茫然地看向北方。
在那里,喝完姜湯,披著蓑衣的保義軍忽然從營中開出,直殺向谷內猬集的數千山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