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要加快速度了,這是潁州鹽鐵使杜琮囑托趙懷安的。
倒不是汴州大營那邊發生了什么巨變,只是因為再不快點,就到了一年最冷的時候了,到時候潁水隨時可能會冰凍。
所以只是在繁華的潁州留了兩天,淮南軍的招討船隊就匯著這批的漕船趕往汴州,在那里,這批漕船將會再次轉道黃河,在黃河結冰之前,將這批漕糧送往長安。
是的,趙懷安送的這批糧料竟然還不是給前線大營送去的,而是給長安。
看來苦了老百姓也不能苦了丘八,苦了丘八也不能苦了長安的天上人。
對此,趙懷安倒是一無所覺,此刻在一甲板上,他裹著大毛氅,正向岸上的杜琮揮手道別。
該說不說,這個老杜的確是個好人,雖然對百姓沒見得有多好,但至少對他趙懷安是頗為照顧的。
昨日赴宴的時候,因為自己問了幾句是否能補充一批甲械到軍中,然后人家老杜就讓人送了一船的甲胄給他,足有百領,而且還貼心的補了一份毛皮。
之所以如此,就是現在寒冬臘月,吏士們都沒辦法會直接穿鐵甲,要是上手摸一下,能把手的皮都給凍掉。
所以一般都需要裹一圈皮毛,如此又保暖,又能再提供一層防御。
其實趙懷安是不缺皮毛的,自他略定大半個大別山后,這些皮毛是要多少有多少,趙懷安把一些品相特別好的作為禮物,送給了他結識的各路朋友,剩下的都鞣制起來作為了戰略儲備。
但趙懷安不缺,可不代表他不領人家杜琮的這份情。他也曉得,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和饋贈,但趙懷安早就有足夠的底氣接受任何人的饋贈,還不起那就下輩子再還嘛。
就這樣,趙懷安感嘆著下面送行的杜琮人真不錯時,下方的杜琮也在揮手向趙懷安告別。
等巨大的船隊漸漸離開了穎州,杜琮旁邊的一位伴當,這才納悶問著自家上官:
“使君,如何對那趙大這般相善?那些甲胄都是潁州的庫藏,咱們尚不夠用,如何又送給了他呢?”
杜琮望著遠去的船隊,搖頭道:
“你不懂,這些鐵鎧送給這人才能物盡其用,而其他人品性如何,我能不曉得?不過是一幫浪費朝廷糧米的守護犬吧,指望他們剿匪?那不如指望這個趙大呢。”
說完,他扭頭對自己的伴當道:
“我自認為識人無數,這趙懷安我一見,就曉得這人是個勇于任事的。在這個年頭,能干事的,還能干成事的,已經不多了。”
說著,杜琮似乎想到了什么,喟嘆了一聲。
然后他就望見行在后面的一支船隊,看到壽州刺史的旗幟,一聲冷哼直接從鼻腔里蹦出:
“你就拿那個顏章來說吧,能指望這樣的人在前線用命?軍戎之事,事關社稷,歷史上多少草寇初露也不過是尋常,而一旦敗了朝廷征剿大軍,頓成了氣候,社稷也因此而傾覆?所以我觀諸將,各個自視甚高,全來不將那些草寇放在眼里,這個說三千能掃賊寇,那個說三月能蕩賊氛,我看啊,都是一群好大言的,遲早要吃大虧。”
“可你再看那趙懷安,那日吃酒時,只有他句句不離前線戰情,甚至也只有他從咱們這邊要武備。這說明什么?說明人家重視這些草寇,不把國家大事當兒戲。”
說到這里,杜琮望向兩岸的密密麻麻的倉庫,嘆了一聲:
“咱們都是鹽鐵,能做的也就是保障好前線的補給,更多的咱們也力有不逮。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更要將轉輸的事情辦好,如此才不負陛下委咱們以經國大事啊。后面很快就要上凍,必須再運一批糧秣送到前線去,這件事你要好好辦。”
那下屬連忙點頭,表示定要為圣上分憂解難。
聽到下屬這話,杜琮慚愧自嘲:
“說什么分憂解難啊,咱們連外頭的災民都顧不上,他們才是天下的癥結所在啊。哎,等你把這批漕米運上開封,你再看看各倉還有多少陳米,都掃一掃,發給城外的那些災民吧,能做到這個,咱們也算問心無愧了。”
說完,杜琮將目光放遠,眼神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擔憂。
自趙懷安把顏章辦得服服帖帖后,這支光、壽聯軍就只有一個聲音。
而實際上,自趙懷安當眾把顏章夾著推上了車,本就沒有在牙兵們當中建立多少威信的顏章,算是徹底把刺史的權威給砸沒了。
權力這種東西很復雜,有時候朝廷那邊只是下了一卷二尺長的絹布,一竿破爛的竹竿,然后就能賦予一個人節制一州百姓的權力,就是再了得的豪杰也要俯首帖耳。
六年前,當聲勢浩大的龐勛之亂被朝廷蕩平時,顏章這樣的軍中庸人可以拿著一紙詔書就能成為壽州數十萬人之主。
可六年后的現在,一種奇怪的氛圍在不少軍將的心中飄蕩。
那就是,朝廷似乎有點喘不過氣了。
是,朝廷還是那么強大,無論是南邊的安南還是西南的南詔,都被按了下去。可這兩年,情況卻有點變了。
先是處在肘腋的兩浙叛軍打到現在都沒有剿滅,而且還有愈演愈烈的征兆,而中原腹心更是出現了連綿大災,尤其是他們這些淮南武士北上所見的一幕幕末日景象,讓他們對于中原的災難有了一個鮮明的認識。
大部分的武士們都不通文墨,也不懂歷史規律,但他們卻曉得一個質樸的道理。
那就是人要吃飯,不論是拿刀的還是拿鋤頭的,都是如此。
而現在中原這個情況,哪里還有米吃?這種情況下去剿匪,那豈不是越剿越多?
所以這些壽州牙兵們心中都有一種不對勁,只覺得這一次的民亂,它可能有點不一樣了。
他們當然看不到未來,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本能地向強者靠攏,尤其是這些人將要開赴戰場。
所以,在趙懷安和顏章之間,他們毫不猶豫選擇了趙懷安。
即便他只是光州刺史,而不是他們的刺史。
就現在,這些人都站在甲板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的一艘大船。
在那里,壽州兵馬使張翱剛奉了光州刺史的命令,乘著一艘小舟劃到了那艘大船上,與那位光州刺史談話。
很多人都擔心著張翱的命運,他們當中很多人都覺得這一幕很熟悉。
因為當年徐州的銀刀都就是被他們那位新刺史一個個喊進去殺的,而現在,那位光州刺史也會做這樣的事情嗎?
此刻,不少人都忍不住握住了刀把,他們倒不是敢和那些光州軍火拼,要是能打得過,昨日也不會被人家堵在船里了。
他們現在就等張翱出來,如果一直沒等到其人出來,而那些光州人還繼續喊人上船,那他們就立刻裹挾船隊,即刻回壽州去。
趙懷安躺在軟榻上,旁邊燒著銅火爐,上面烤著幾個橘子,自己手里還愜意得剝著一個。
而像趙六、豆胖子這些人也盤著腿,圍著火爐坐著,毛毯上到處都是一些橘子皮,還有兩條小獵犬,正搖著尾巴,瘋狂在趙懷安的軟榻邊打轉。
當忐忑、驚懼的壽州兵馬使張翱被引入船樓內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聞著濃烈的橘子味,張翱口齒間一下子就分泌出了唾液,不動聲色咽了下去后,他小心地向著軟榻上的趙懷安行禮:
“末將張翱見過使君。”
他沒敢抬頭,直到趙懷安喊道:
“起來吧,這大冬天的跪在那,即便是木板也夠冷的,來,就坐我邊上。”
說著,趙懷安瞪了瞪自己傻傻的義子趙文輝,讓他給人家挪個位置,不曉得堵著人家路了。
趙文輝正吃著橘子,抬頭就看到自家義父瞪著自己,正納悶呢,就仰頭看到一張尷尬的臉。
他不情愿地“哦”了聲,然后將屁股下的軟墊往前挪了下,留出了道縫,意思就是你張翱就這樣過吧。
張翱沒敢說話,此時樓內少數二十多人,各個都盯著自己,有笑著的,有咧著嘴角的,還有面無表情的。
他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抬腳,側身,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腳踩到這位少年郎的墊子。
好不容易穿過后,前面還有七八人,各個盤著腿堵著路,而且沒有絲毫要讓的意思。
張翱不敢抬頭向趙懷安求助,只能一邊抱歉,一邊等人讓個空,然后他就這樣一步步挪到了趙懷安旁邊。
短短七八步路,張翱的后背全是汗。
只能怪這火爐太熱了。
等好不容易到了趙懷安的軟榻旁,他不敢坐,甚至因為旁邊的人只給他留了個非常狹促的空間,也就勉強雙腳并著放而已。
如此,張翱就這樣,雙腳并攏,向趙懷安深深地彎著腰,然后等趙懷安說話。
趙懷安看著這位壽州大將,按理說這人也算是自己鄉黨了,但卻怎么都沒在這人身上看到他們霍山好漢的血性。
搖了搖頭,趙懷安將一個橘子遞給了張翱,笑道:
“嘗嘗橘子,從咱們淮南帶來的,不是潁州這邊的。”
張翱受寵若驚地接過橘子,捧著它,先是聞了一下,沉醉道:
“嗯,是家鄉的味道。”
此言一出,趙懷安明顯愣了下,然后就看見趙六和豆胖子齊齊將屁股下的墊子又往外挪了一下。
這人有點道行哈,且給他伸伸腿。
而在人群的外圍,同樣在剝著橘子吃的小道士看到這一幕,嘟著嘴,很是瞧不大上這些虛偽的山外人。
然后他就被自己的師父踩了一下腳指頭,也不敢呼喊出來,就一口咬下了半個橘子。
不過那軍將說得有一個不錯,就是咱淮南的橘子是好吃,甜!
那邊張翱在把橘子一瓣瓣撕下吃,那邊趙懷安也不等人家吃完,就問了句:
“喊你過來呢,也沒什么事。就是讓你來說說,軍中有多少我壽州子弟,當中又有哪些了得的好漢。”
張翱絲毫沒有覺得趙懷安一個光州刺史喊什么“我壽州子弟”有什么不對,反而高興地回道:
“使君,咱們壽州兵馬為淮南之盛……”
這話還沒說完,那邊趙六自己咳嗽了一下,旁邊豆胖子還納悶地給他捶了捶后背,幫著順氣。
怎么吃個橘子都能嗆到。
而張翱則當即說了下一句:
“也就是僅次于光州的保義軍,而我壽州有馬步六千,其中騎兵五百,為淮南……僅次于光州突騎的重要武備。”
趙懷安在聽到壽州竟然有五百騎,明顯眉毛都挑了一下,然后就讓張翱繼續講。
然后張翱不敢看趙懷安表情,繼續說道:
“其中有十二個都,每都五百。其中五百衙內都,就是這一次隨使君一并北上前線的牙兵們。而余下的十二個都皆留在了壽縣,據說這是節度使幕府直接下發的軍令。”
趙懷安點了點頭,暗道怪不得那顏章慫得這么快呢,原來在州內也是個蠟槍頭啊。
然后就見張翱開始如數家珍地為趙懷安盤點十二都的人物,這里面有些是趙懷安聽過的,是當年他還瞎混的時候,就已經是道上赫赫有名的豪俠了,沒想到也上岸了。
哎,果然青春一去不復返,豪俠的盡頭全在軍中。
等張翱介紹完,趙懷安又給他遞了一個橘子,這一次張翱倒是大口大口吃了,全沒了剛剛的局促。
然而還是只是吃了一半,趙懷安就又問話了:
“你說的我知矣,給我說說我不曉得的,比如你自己見過哪些不錯的,但現在卻還在下面蹉跎的,來,給我講一個。”
張翱明顯猶豫了下,可只是在心中計較了片刻,就說道:
“末將倒是真有一人可薦給使君,此人是支縣軍的什長,叫朱景。這一次就隨咱們北上,使君要是有意,我去喊他來見使君。”
趙懷安無所謂,他也壓根不在乎是不是什么真豪杰,他就是要從壽州軍中找幾個苦大仇深的,不被人重視的。
既然張翱有推薦,趙懷安便點頭同意,就準備讓張翱留在這里,讓人坐船去后面喊。
可趙懷安剛說完,那張翱就抬起頭,忙喊道:
“使君,萬不能這樣。后方牙軍們要是看到我沒從這里出去,然后就又喊人進來,必然以為是徐州軍銀刀軍之故事啊。到時候,諸牙兵驚懼,恐誤了使君大事。”
張翱說完這話,盤坐一圈的人群中,一個硬朗的少年郎聽到了這話,臉色明顯一暗,他的父親和叔伯們就是這樣被一個個騙進去殺了頭的。
旁邊正吃著橘子的趙文忠看到他臉色暗了,以為他吃到了酸的,忙將自己手里的橘子遞給了他:
“彥章,吃咱手里的這個,這個不酸,甜!”
王彥章笑著點了點頭,正要接過一瓣橘子,整個橘子就被趙文忠全塞到了他的手里。
王彥章吃了一瓣,笑著對趙文忠道:
“真甜!”
說完,他忍不住看向了最中間軟榻上的使君,將剩下的橘子都吃完了。
趙懷安帳下多徐州子弟,所以也聽過銀刀軍的故事,直接笑道:
“這話說的,我趙大不是那種人,都是我壽州鄉黨,我能做這種事?”
然后,他才對張翱說道:
“你倒是挺有心,行,你就先回去吧,把那朱景帶來,再把他的兵冊也一并帶來。”
聽了這話,張翱就曉得了,于是恭敬地行禮后,又原路撤了出去。
只是這一次大家都沒在堵他。
這邊張翱人一走,趙懷安的臉就拉了下來。
旁邊,和張龜年這些幕僚們坐在一起的袁襲就先開口道:
“主公,此人有些心思在,這明明是挾眾自保呀。”
趙懷安搖了搖頭:
“我倒是不介意這個,而是我在想,是不是有人在故意散播什么銀刀軍的事。畢竟我是壽州人,他們這些牙兵也是壽州人,都是喝一碗淮水長大的鄉黨,如何會下意識有這樣的想法?”
一番話,說的眾人若有所思。
沒多久,那張翱果然帶著一個黑壯的軍漢走了進來,并遠遠地對趙懷安行禮。
趙懷安也沒試這人的武藝,只是問了他家在何處,以前做過什么行當,然后一問才曉得這個朱景也是混過的,便問了當年是跟誰的。
幾一番一問,倒是直接攀扯上了,這朱景可以算趙懷安兄弟的門徒了,這是自己人。
于是,趙懷安哈哈一笑,當著人壽州兵馬使的面,就把軍薄上朱景的那一頁給撕了,然后疊著放在了自己案幾的一本書里。
那邊朱景狂喜,對趙懷安五體伏地,自此就改隸在了保義軍。
而那邊,趙懷安沒有再問張翱,而是讓他權帶一眾牙兵,后面就留在帳下聽用。
那張翱深深拜了一下,然后就退走了。
望著張翱離去的背影,趙懷安嘴角輕蔑。
船隊沿著穎水出了潁州,很快就到了忠武軍的地界。
而這個時候,天氣也越發冷了,往往早上一醒,就能看到靠見岸邊的地方,已經結上了薄薄的冰。
船隊不敢再慢,數千搖櫓的漢子在寒天中含著號子,向著前方項成全速前進。
兩日后,趙懷安就在甲板上看到了相城,以及一支駐扎在城外河畔邊的巨大營地。
遠遠的,趙懷安似乎看到那營地上的大旗桿上,好像掛著個什么東西。
等船隊更近了后,他隱約看到,好像是誰被扒得像條光豬一樣,捆在旗桿上。
直到船隊徹底靠在了城外,趙懷安才看清那人,繼而大吃一驚:
“靠,被吊在竹竿上的,不是我的好兄弟李師泰嘛?”
“他怎么跑桿子上去了?快快快,去把我兄弟放下來,多冷啊!”